乌鸦(三)
---不管有没人读,俺还要写四。哈哈哈

俺醒来的地方是一座医院。

至于时间,俺的确不太清楚。
俺对时间有一种致命的晕眩感。
俺乐此不疲地对时间的进行误读。
俺总是认为,儿子可以出生在老子前面。
孙子可以看着爷爷长大。
时间不是直的,俺千真万确地相信。
时间是俺姥姥喂过的那条黄狗。
你以为它在前面跑,却冷不丁从后面窜出来咬你。
俺老觉得自己已经七十出头。
昨天刚刚和杜八两喝了一回酒。
他的酒量的确不行,说八两却只有半斤的量。
碗是借邻居家的。
酒没有煮过,有股发酵后潲水的味道。
俺真庆幸俺的酒量也不行,能够在中毒之前醉掉。
有时俺真的很走运。

俺不知道俺是不是在一个正确的时间醒了过来。
俺姥姥说过,在错误的时间活着还不如在正确的时间死去。
那时俺太小,不懂这些。
而现在俺太老,不需要懂这些。

"你永远不会一个人独自醒来。"
疯先生很久以前写在山崖上的诗只剩下这一句。

俺不关心谁和我一道醒来,如同俺不理解谁把俺杀死。
有人说俺是被一头气愤的蚊子撞死的,俺觉得这话充满玄机。
俺是一个诚实的人,如实陈述俺在天空中的脚印。
俺不是诗人,不能象他们一样在天空中行走。
天空是俺的家园。俺只在天空中飞翔。
俺不会优雅地说假寝千年之后,阳光来的正是时候。
俺也不会唱"i will 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 。
俺当然在意别人做过什么。
如果俺媳妇不按时到来,俺一定同另一个女人私奔。
俺说的都是实话。

俺是一个诚实的人,只是爱上了水。

"你真行。"医生对俺说。
"你媳妇生小孩,你却晕了过去。"
俺从她的脸上看到鄙夷。
自卑得俺不敢问她给俺手腕上灌着什么液体。

俺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俺完全懂得每个字的意思。
但我完全不懂得他们在说什么。
俺发觉俺再次闯入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地方文字是唯一的武器,心灵是永远的死者。
文字是辛苦的蚂蚁,在蚁洞与蚁洞之间来回折腾。
最后发现自己根本没用。

乌鸦,乌鸦。
俺张开翅膀,准备飞翔。

俺醒过来的前一刻,已经安静下来。
俺再次感到羞愧万分,无地自容。
俺清楚地记得,孟婆小姐用手刮着俺的脸。
你真的很性感,她说。
她的手粘粘乎乎。
俺不知道是些什么东东。
她的老公一定不在。
俺用手摸着她的身体。
她咯咯地笑着,象春天发情的土地。

土地。
一支虫从地的心灵一直爬到俺的心灵。

到现在俺都不明白俺错哪里,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俺是个诚实的人,从来不说谎话。
俺知道人一定会死,所以俺对人说,你们一定会死。
他们很客气对俺说:乌鸦嘴。
俺能说什么呢?

大鳖山的乌鸦,不幸来到人间。

俺走在街道上,从不违反交通规则。
即使一个人,也一付快乐的样子。
楼房着火,天空倾斜,俺绝不第一个冲上去。
很多人惊恐地跑开,俺也不跟随他们。
那个在街角被车撞死的人真的跟俺没有任何关系。
就算俺对他说过,他一定会死,也只是一句老生常谈。
俺当时离他还有一百米。
如果这样远俺能杀他,俺一定就是李洪志。
地面上坑坑洼洼,不是俺的错,俺只是有点固执。
不知道应该根据世界的要求来选择痛哭的方式。
不知道应该根据MM的要求来选择文字的方式。
不知道痛哭已经不流行。
人们发明很多让人快乐的游戏。
甚至游戏规则都令人快乐。
俺的痛哭因此不合时宜。
幸而同志们很宽容。
他们很老成地对俺说,小鬼,你还太小。
"等你娶了媳妇,你就会长大。"
俺更不敢告诉他们,俺实际已经年过七旬。
俺命不长久,很多人甚至认为俺早已死去。
如果不是俺有风湿腿,俺一定跪下来求得你们的原谅。
虽然俺不知道命运是哪颗水珠,但绝不是俺的泪珠。
俺的泪珠太无力,无法承受云的重量。
象所有的年青人,俺以为能够承受大地的重量,却幸运地被一片云击倒。
所有的幻想在一个清晨轻轻碎去,没能等到阳光的来临。

"这是一道门。"俺说。
"是的。"医生告诉我,"看来你已经清醒。"
"为什么要穿过这么多门?"俺问。
"你需要知道你的父母兄弟。"

给俺带路的护士穿着一双干净的鞋。
你真行。她又一次对俺说。
俺还是不懂她是在夸俺还是骂俺。
旁边的人看着俺笑,象俺是马戏团中猴子骑的脚踏车。
俺虽然已经不哭,但俺还是感到冷。
俺闻着一股熟悉的气味。
俺知道,这医院一定刚刚死了一个大人物。

这边,这边。小护士叫着我。
那是停尸房,不是育婴室。
你是生儿子,不是死爸爸。
喔,忘了告诉你,你媳妇给你生了个女儿。

俺知道初生的婴儿很丑,但没想到会这么老。
脸上的皮一层重一层象大鳖山上未开垦的土地。
左道士告诉过俺,刚生下的小孩越老,他的命就越长。
据说这种婴儿是很老的人投的胎。。
"你生下时很年轻。所以你命短。"
俺一辈子都记得这句话。

俺的女儿看着俺。
俺感到一种熟悉的眼神。
俺知道,有些东西再次重逢。

"俺实在舍不得俺这个孙子。"

"姥姥。"俺实在太熟悉这眼神。
即使用鼻子闻,俺也能闻出来。

俺女儿大声哭起来。
医生笑了,"真怪,她见了你才哭。"

俺突然发觉医生真是天下最仁慈的笨蛋。
他们根本不懂为什么婴儿会哭。
俺真想告诉他们:
生命不仅生生不息,而且环环相扣。

这个时候俺真的冷静下来,全身冰凉。
神的衣袖中为俺翻开。
俺看见俺不该看见的秘密:
不只是黑色的才残酷,白色的一样远离真理。

俺真的冷静下来。
第一次知道,俺的确不是一个人独自醒来。
与生俱来的生命,俺的确有话对你说。

此刻,俺很理性,一点也不疯狂。
俺绝不会对你撒尿,对你露出俺的武器。
如果允许,即使你死亡也无法找到俺。
如果允许,俺的眼里可以滚出冰颗。
如果允许,俺站立的这块土地将冰封万里。
但是俺将失去海。
在俺被淹死之前,只有退到山上。
退到大鳖山,继续在山楂树林子中痛哭。
在更大的背景里,俺是不是可以把你看得更清楚?
你是不是比我更象俺们的父亲?
俺知道,有种东西与故事无关。
与俺们的陈述无关。
它只系于俺们的血脉。
俺们的贵族血脉,每一滴血身价百倍。

不要怨俺,俺不过想把冰凉的阳光留给你。
把幻想留给你。把世界留给你。把荣耀留给你。
俺只带走恶梦。至死相随的恶梦是俺们的第三个兄弟。
未来是俺们的共同敌人。
它杀死俺们父母,还要再杀死俺们。
俺们无法想象胜利。
玫瑰花环不可能戴在乌鸦的头上。
这不是不幸,是宿命。
俺真的冷静下来之后,才感到无比温暧。
俺是赤道,谁还能比俺更冷。
俺是乌鸦,谁还能比俺更黑。
不要试图寻找俺。
最黑的夜里,俺躲在更黑的死亡之树的阴影里。
一切不过是个游戏。
俺们比赛谁能逃离得更远。
比赛谁更象一个强盗。
俺知道你躲藏在人群之中。
那最不象你的人就是你。
那最不爱俺的人就是你。
游戏结束意味着俺们开始相爱。
意味着俺终于失声痛哭。

如果你想通过爱俺来寻找世界,俺无能为力。
如果你想通过世界来寻找俺,你必将泪流满面。

俺说的不是笑话。
你当然可以笑,但请带着尊重之心。

俺第一次如此严肃。
第一次如此依赖文字。
俺在大鳖山上飞翔的时候,俺依赖土地。
俺在土地上战斗的时候,俺依赖天空。
很不幸,俺现在必须依赖文字。
阳光的重量已经击退俺的想象力。
俺不能容忍天空中的荆棘刺破俺已经瞎掉的眼睛。

俺很快泪流满面,而且血流满面。
虽然只有两滴,但惊心动魄。
只要你认真的哭,不管有没有泪,都会感动自己。
但血不是俺的。从来都不是。
俺是男人,流泪不流血。
被强加给俺的,肮脏的血,竟然和俺一样鲜红。
甚至比俺的血还要鲜艳,比俺的哭声还响亮。
杀俺的人比死去的俺更悲痛。
月光比阳光温暧,灯光比月光朦胧。
女人比男人强壮,云比地球还重。
如果你愿意,俺可以比温柔更温柔。
你比世界还大,俺比水珠还小。
手比头脑会思考,妓女比哲学家高贵。
一言不发比痛哭有力量。
你离开俺比靠紧俺还让俺感动。
在你面前俺永远无所适从。
爱你是大海,不爱你是阳光。
缺少任何一样俺都不是一个成熟的男人。
你不懂这些,不必懂这些。
河流不必懂得两岸的群山。
眼睛不必懂得目光,手不必懂得手的动作。
俺们只是坠入爱河。
兄弟,俺必须告诉你实话:俺们同时爱上一个婊子。
如果俺睁着眼睛,俺要选择一条更深的河流。
那样俺将失去痛哭的机会,或者进入更深的痛哭。

这些话俺只讲一次。
俺的记忆在离俺远去。
俺的耐心所剩不多。
象所有的尸人,俺最大的愿望是为死去的兄弟写一首诗。
然后心安理得娶回妓女。

你一定要用心听。
一定要听见俺的马蹄声破冰而来。
声音中有俺写给你的文字。
今夜不会比那个夜晚寒冷。
明早按照俺的命令阳光灿烂。
同样的话不能说两次,一次足矣。
因为俺只能死一次,痛哭一次。
虽然你美丽超出俺的想象,但俺只爱上你美丽的尾巴。
美妙的肉体竟然是时间里的存在。
俺是个粗人,现在才知道灵魂只是一个幻觉。
你完全不是你。
你居然记不得俺们相爱的方式。
那个清晨,你是一朵在时间之外盛开的鲜花。
俺在时间之外独自爱你。
俺用俺的世界之幕来包裹你,你美丽的尾巴却留在外面。
这是俺的失误。
让你鲜艳的肌肤剥离脱落,金身不再。
你竟然和俺一样是肉体凡胎?!
那个杀死了上帝的人在哪里?
那个上帝杀死了的人又在哪里?

俺不再痛哭。
俺已经死去。
俺在等待,承受死亡带来的沉静与安详。
俺必须承受你以及你带来的黑暗天空。
俺确实不能断定明天是否春暧花开。
如果俺是山,就必须承受所有的脚步,以及动物的唾沫。
如果俺是海,就必须承受死亡和女人的痛哭。
俺不愿是山,同样不愿流动。
因此俺停止哭泣,但保留痛哭的权利。
你的错误和愚蠢俺已承受,俺的荣耀你能否承受?
俺已经用痛哭报答你的爱,俺用什么来报答俺自己的爱?


乌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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