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念萧红

1、三十年代的文坛,萧红就象是她笔下那北方庭院里的花们一样,鲜明而热烈地开放,泼辣辣地。不骄贵,不做作,不幽幽暗暗地沉醉在个人的悲欢。(其实她自己的经历完全可以写成一部跌宕起伏令人落泪的故事。)无论她的生命中有多少逃亡与饥饿,无论她面对多少困苦与不幸。她都用她的笔写着她的字,大气的文字。
  她的作品,她的文学理念,越到她生命的终点时,越加地开放,是一种大自由,一种真正的不受牵绊。

  2、萧红的后花园是花草丰美,蓬蓬勃勃,生命力旺盛的所在。可以看到毫无遮拦的阳光蓝天与白云,有小孙女的笑声与老祖父的慈祥。可是现在,那小女孩,那老祖父,早已离化作灰尘离我们而去。这后花园修缮得再好,也没有了当日的风致。
在三四十年代战火纷飞的岁月里,与那些拥有叱咤英雄,飞扬人生的作品相比,萧红的"后花园"系列是如此地边缘与特别,《呼兰河传》《小城三月》《后花园》,它们不写战争,不写贫富,也不写阶级,被人遗忘被人说成是作家的倒退实在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关注的是别的东西。她写文化的落后,她写农家的爱情,普通人的悲欢。《生死场》中,你可以读到抗日,在抗日的年代。可是,离开那个时候,读到的却是人的生存与困境。那些个和动物一样活着与死去的人们,那些个浑浑沌沌的人们。人的价值与存在,人与动物不同在哪里?这才是她所关心的。当然,还有女人是什么的问题。是生育的机器吗?还是?一个人的生辰,却是另一个人的死期,女人的一生有时就是这样荒诞的。女人的身体,是生和死的场所。这就是萧红想要说的。萧红指出了男性世界里民族国家定义在女人身上的束缚。在所有人要求民族解放的时候,她看到了另一个弱势性别的无可奈何现状。

  在《呼兰河传》里,她关注的是神鬼与人,关注的是大泥坑的杀人。在那个大众是神的年代里,她承袭着她的导师鲁迅,写着国民性,写着劣根性,人的精神的苦闷。所以她被她的左翼朋友说成了消沉后退。对此,萧红是忧郁的,得不到主流文坛与话语的认可。这与她当年出手《生死场》时的境况是多么的不同呵。

可是历史是什么呢。历史是一种恒长的人类共有的东西。它不是由某个人写就的,也不是由某种话语或者某种创作方式所控制的。只有一种声音只是一种风景,只是一种整齐,却不是最好的风景。也不是最自然的。在这个世界上,在自然的社会里,众声喧哗才是最棒的。只有听到众声,才能分辨真伪。真正的好东西,是不会被遮掩,也不会被历史所遗忘的。一如沈从文,钱钟书,张爱玲,还有萧红的重新受到重视。

  就在萧红完成她的《呼兰河传》时,她正在经历一场没有善终的爱情,爱人终于离去,腹中婴儿夭亡。也就在这文章写完后的一年后,这个女子就从世间消失了。她面对的是被切开喉管,口不能言,孤独地在香江,在炮火中死去的命运。那时,她只有三十一岁。每每想到这些的时候,就为她的字所感动。她在病床上辗转,却用她的笔,把她对北中国乡土农家的爱恋,把她对美丽与春天的爱恋,传达给她的读者,世世代代的读者。她掩藏起一己的悲欢,书写人类社会中更重大的情感。她把痛苦与爱情永远地尘封起来,和她一起消失。
越到生命的终了,萧红越是可敬的,她勇敢地豪气地跳出了她自己。

3、萧红的爱情是所有研究她和读她的人都要面对的一个问题。

两萧的相爱与分手。这是一个永远有文章做的题目。身为女性读者,曾经谴责过萧军及端木的无情,也曾为萧红的命薄而大发感慨。关于女人薄命,关于天妒英才。
在一个阳光的午后,我想起了萧红。这时节蓝天白云,阳光正好,温暖包裹着我。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
在春日的阳光下想起这段话,有一种贴心贴肉的亲近。萧红就仿佛是在空气中与你说话似的,说得率真而任性,甚至有些可爱的东北女孩的蛮劲。在骨子里她是一个自由的。自由的人,有一颗自由的灵魂。所以,她对于爱情的理解以及做出的决择也就不能解释了。

"三郎,我们分手吧。"这是萧红对萧军说的一句爱情结束语。随着这句话。他们所有的情爱与怨恨都永远地划下了界限,那是一次诀别,在他们青春的时刻。他们从此也天各一方,一生没有再见。在爱情里,萧红选择了先开口说分手。(在爱情里,先说分手的人总是让人想到负心的人,这是好没有道理的事情。)这当然有许多的理由。很多人为此觉得萧红太幼稚,不该这样离去。可是,我却很能理解她这里的苦衷。也赞成她这样的选择。也许他们还在相爱。可是他们注定不能在一起。因为他们的个性。还有文学理念的不同。既然这样,她为什么不能先自抽手呢?为萧军的离去,不,不如说两萧爱情的结束主动画上一个句号。既然他们非要结束的话,既然看到了爱情的尽头。从萧军的角度来讲,是决不会抛弃她的,因为他是英雄救美,那么,她先提出好了,成就这个在他一生中有着极其重要角色的男人,成全他英雄与君子的名份。不再做他的牵绊,不挺好吗?
不是谁的错误。在爱情里实在是没有道理可讲的。那曾是一场凄美的爱情。一个年青的女子,躲在小小的屋子里,寒冷里穿着单薄的衫子。面对着空空的四壁,等着她的爱人归来。饥饿的她问:"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在无数艰苦的岁月里,他们相爱着,两个高尚的灵魂。在哈尔滨的街头,他们象卖唱的艺人一样,边走边唱,是一对可爱的孩子。

用世人的眼光来看,萧红是被抛弃的一个。所以,许多人为她感叹命运的不公。其实,在我看来,两萧的爱情观上有着太多的相似。他们的心灵都是自由的,永远漂泊的。所以他们分手了。无论他们各自后来又是如何表白的。(在后来,我们几乎听不到萧红的声音了。她对自己的一切缄默不语。)萧红从来不做弃妇状,说自己的被弃。虽然人们想当然地这样以为。在萧红的心里,恐怕她还是想做一个真正的爱情的结束者吧,而不是一个弃妇。所以,我们也实在没有必要为她在两萧爱情的结局所不平。因为他们的爱情本身就是一个美丽的错误。他们之间有太多的不同。是有缘无份。
但是,我们也没有必要谴责萧军。跳出萧红的角度,萧军其实做得够好的了。他救怀孕的她于水火,并为她遮风挡雨,教她开始创作,携她去上海,来到鲁迅身边。从此他们走上文学的道路,开始两人一生的大转折。这样的爱人,是称职的。应该说,遇到萧军,是萧红生命中的大幸。没有当日萧军的勇敢,就没有他日功成的(悄吟)萧红。虽然后来他伤害了她,但伤害有时也是相互的。
在讲义气的萧军的朋友看来,萧红是移情别恋了。这里面包含了太多的话语。关于男权,关于从一而终,关于女子的水性,关于知恩图报。这其实是更没有道理。也是让人很气愤的一件事情。她不属于萧军,她是她自己的。离开萧军,是因为他们之间不适合了,有什么不可以的?难道要一辈子为这个人做妻子,才算报答吗?即使他不再爱她欣赏她,她也要这样做吗?
萧红选择端木,与她对文学的看法有着一致性,并不是赌气,她自有其道理。这个决择就象她离开延安而去后方一样。也是对文学理想的一次选择。(在看到萧军晚年严厉批评萧红的作品是消极浪漫主义作品时,我非常惊讶。五十年前,他不能欣赏她的《商市街》并曾无情地嘲讽过她。而在半个世纪后,他依旧没有和她走到一起。他,和她越来越没有共同的文学理念和话语。这真有点让人遗憾。)"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这样的萧红,对于奔向延安的萧军来说,是不适合的。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所以今天面对两萧的爱情时,说谁是负心人都是不合适,也是有失公允的。

说实话,我最欣赏萧红的是,她对自己的很多苦难缄默不语。她的成长史本身就是一部小说。与她有过感情纠缠的,大都是现代文学史上的名人。年轻,帅气,有才气。如果把自己的事情闹个底掉,她可能不至于生前那么冷落。只要她稍微懂得炒作。可是,她没有。她甚至提都没提。这就是这个女人最为大气和可贵的地方。也是她长久让我怀念的地方。她用她的笔,发自内心的写下她对这个世界看透后的凄惶。其它的,就让雨打风吹去。

看了太多的关于萧红的最爱还有她的身前身后事,那些个男人们为此做过的很多辩白,以及为此掀起的各种争论,众说纷纭。其实,死者已矣。走过她生命的男人们,现在也都差不多垂垂老已,或者化作了灰尘。命薄的萧红早已离去,说那些还有什么意思?从一个普通读者的角度看来,萧军,端木,还有骆宾基,他们都是萧红的朋友,也是她各种时刻的依靠。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只要在心中对得住那个长眠于地下的女子就够了吧,干嘛要说与我们听呢?

爱情这东西,如果变成了说给别人听的,让别人评论短长,就变了味道和性质。说得再美丽,也是自己骗自己。无论如何,萧红已经不能说话了,说她性格中的长长短短,用以证明自己的清白与高尚,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4、萧红的生命里,常常有着一种宿命般的苍凉感。这与她同时代的同行是不一样的。他们大多是乐观的,向上的。虽然她和他们是朋友,是同行,她与他们一起说笑,谈论。可是,心底里深深的忧郁与命定的荒凉感却无可逃离地包裹着她,使她对世事,对人生,有了一种透彻的领悟。这与后她两三年横空出世的张爱玲有着极其相似之处。在繁华中看见荒凉的感觉,含着眼泪,穿过无尽的岁月,微笑着看着她的小城和她的乡亲。天真单纯与无邪,孤独寂寞与荒凉,无可奈何地纠结在一起,使她的《呼兰河传》弥漫着别一般的风采。"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读萧红,你会读到女性的明亮与悠柔,读到淡淡的忧伤。但读到最后,读到深处,就会感到人生的寂寞与苍凉。她用的纤细的文弱的笔,她用一部《呼兰河传》,写尽了这生生世世这似水年华的永远的悲凉与轮回。
  也于是,就常常感念萧红。


亲爱的提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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