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校车上当肖娜娜第一眼对上那双明亮眼睛的主人的时候，她的世界还
是完整的，她的爱情也还是近乎完美的。她在努力地扮演着好学生乖老婆的角
色，天天盼望着何帆华早早的转学过来好比翼双飞，而那双眼睛的出现一下子
就打乱她的一切。

那双眼睛朝肖娜娜笑了一下。
肖娜娜的心跳跃了起来。

“是中国人么？”那双眼睛回头就用中文问坐在后排的肖娜娜。
肖娜娜笑了一下，点点头。
“是大陆来的？”
“是呀。你呢？台湾的吧？”
“你能分辨出来？”
“当然是口音啦。”肖娜娜心里说，这身打扮还看不出来么。那么高档的休闲
装，凭白买得起谁又这么随便穿得起啊。肖娜娜忍不住自嘲的看了看自己这身
打扮--明天就要考试了，自己正是落魄的最没法见人的时候。
那双眼睛又接着问，“你们在这里念书？下星期的感恩节你可有安排？我们一
起过节好么？”
肖娜娜有些不可置信的笑了出来，“好啊，好啊。有地儿蹭饭了。”一不小心
说溜了嘴，娜娜不觉有些讪讪的。
那双眼睛倒毫不在意，“那就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吧。”

下了校车娜娜并没有回宿舍而是直接进了图书馆。念完了一晚上的书，跟帆华
用电子信件聊了会儿天，已经深夜快十二点了。娜娜收拾了书包，打电话要了
夜间专门护送学生回家的校车，结果人家说还要再等半个小时校车才会转到图
书馆这边来。肖娜娜无奈，只好逡巡在图书馆的偏厅里消磨时间。
天气有些阴沉，好像零星的掉着雨点。娜娜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杂志，而脑子
里已经一个英文单词也读不进去了。她抬起头来，漫无边际的望着窗外，于胡
思乱想中慢慢升起一股倦意来。在那股倦意中，自信抱负理想粉碎了一地。而
在这孤单的夜里孤单的一个人，走进所有空荡荡的教室望穿所有透明的窗，竟
然找不到一点相似的安慰，于是娜娜忍不住落下泪来。

“最怕女孩子哭，女孩子真哭起来，就算男人耍尽百宝都没用，还不是她不想
哭了才肯停的？”
娜娜抽噎了一下，那声音却很体贴地继续说道，“一个人想必很艰难吧？我叫
莫韫昕，他们都叫我三公子。做个朋友，好么？”
茶色玻璃窗上反射着他晶亮的眼睛，娜娜认出那就是校车里见过的那双眼睛。
她终于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怎么这么晚还在图书馆？我刚才给你打电话总没人接，怕你有事所以才来图
书馆看看，一直都没有回家么？”三公子问道。
娜娜点头，“明天考试。你难道没有阶段考试？”
“我来这里看同学。我老爸刚把我一张机票打发到落山矶，可学校还没有开学
所以我就出来逛逛。别等校车了，我送你回家吧。”莫韫昕伸手接过娜娜的书
包，做个夸张的造型--你的书包怎么这么沉！

下车的时候，娜娜诺诺地说了声谢谢，三公子点点头，“明天好好考试，然后
我们再联系。”肖娜娜还来不及措辞推谢，他已经招着手扬长而去了。留下娜
娜犹自伫立在那里微笑的回味着今天的奇遇，好似一名恋爱中的女子一样在他
的目光中回味着那种心跳的感觉。

第二天好不容易考完了试，肖娜娜神形俱颓地回到家准备先洗个澡睡一觉再做
别的安排。结果刚一进家门就听见电话铃声大作，冲过去一听却是三公子。
“出来一起玩吧，今天天气这么好，我又刚换了辆敞蓬跑车，我们一起去看海
好不好？”三公子的语气中竟然有一丝真切的企求和期待，这让肖娜娜不禁有
些怦然心动。

肖娜娜记不得那天她是怎么出去的。就象七年后餐厅里的他继续邀请她出去的
时刻，娜娜觉得她还是拒绝不了，尽管她应该拒绝。他的眼神里总是带着那么
一种眷恋的温柔好像时空的涡流让娜娜不自主的缠绕进去深陷进去。可当娜娜
终于滞重地说出我还是应该等我的老公的时候，她仿佛看到了那个七彩的肥皂
泡在眼前啪的一声就碎掉了。然后他的身影也从眼前彻底的消失了。娜娜这才
觉悟到一切不过是个幻觉。而在这幻觉中，肖娜娜竟然一时分辨不出哪些是已
经发生过的哪些只不过是想像中的。

那天他们俩人一起看了海吃了饭又逛了街，然后就下起大雨来了。三公子只带
了一把雨伞，他就很自然的搂住娜娜的肩膀挤在了伞下。其时俩人已经是无话
不谈的朋友了。
俩人嘻笑着冲进车里。三公子迅速的从后座上捞起一条长毛巾一头递给肖娜
娜，一头留作自用。当两人把毛巾抻的紧绷绷的做拉锯状的时候，面面相觑之
间又大笑了起来。车外正大雨纷飞，雨刷不断的移动着，瞬间清澈的车窗玻璃
立刻又落满了雨滴。而灯火斓珊的夜色就在这清晰和模糊之间不断变幻着，那
一瞬间梦想变得有些真实，真实变得有些遥远。生活不再是局促的盼望和负累
的责任，肖娜娜恍然觉得自己就像一朵在春风中缓缓绽开的花，那花瓣骤然裂
开的声音清脆入耳，那些微小的颤抖惊喜也是如此的清晰可见，仿佛生活里所
有妙处也在背景中朝她缓缓的盛开了出来。

“你怎么就得了三公子这么个名字呢？”肖娜娜笑着问道，“比你的本名难听
多了。”
莫韫昕趴在方向盘上侧着脸笑着说，“我在大陆帮我老爸看工厂的时候他们给
起的，大概说我吃喝玩乐不学无术的意思吧。所以老爸才把我强送到加州念书
来了。”
肖娜娜莞尔，“可是你不是说大学里你很爱你的女朋友么？”
“分手了贝，大学的时候....”三公子的余音里有着无限的怅惘，“都说男子
汉不流泪，可一个人的时候就忍不住要悄悄的哭，很久很久才好。你呢？”
“怎么没有哭呢？他明白的对我说我们其实不合适。那时心里感觉就像掏空了
一般，怎么那样一年的记忆就变得空白起来了呢--唉，其实那些沉默的往事在
回忆里只会越来越透澈，就算自己假装不肯明白又哪里忘的了呢。”即使现在
肖娜娜的脑子里也还会经常杂乱的跳出一些当年的细节来，可她就是不肯整理
罢了。
“也许只是她或他的真实形象不再完整而变成了一个空白的符号吧。”三公子
突兀地笑了起来，“所以我们才知道甚么是真的爱啊。”他伸出一只手轻轻的
抚摸着娜娜的脸，突然凑了过去吻了娜娜一下。娜娜直觉地回避开来，他也立
刻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对不起。

夜渐渐的深了。雨也渐渐的停了。三公子开着车在大街小巷里乱转了起来。街
道上的行人越来越稀少，除了酒吧门口还有一伙一伙的进进出出之外。偶有浓
妆艳抹的女郎忽然抛过媚眼给三公子，可再看到他身旁坐着的肖娜娜，也只好
无可奈何的作罢。肖娜娜第一次夜游，兴奋的东问西问，恨不得亲自走下车考
据了街头女郎的身份。三公子只是纵容的笑，却一本正经地给她解释。
“哎呀，你怎么好像又转回来了？别是迷路了吧？”娜娜忽然发现。
“谁说的？刚开进来的那个街角明明站着两个女孩子，现在没有了啊？”三公
子开玩笑地说。因为街道是单行，他只是多转了一圈好掉头而已。
“胡说，人不会活动么？右侧这个上空酒吧明明是你刚才指给我看的，现在怎
么又回来了？”
“真的不想进去看看？错过了可就没有了啊。那个同性恋酒吧其实更有名，你
看见门口接吻的两个女士了么？那个是女扮男装。想不想下来看看？”
“嗯，不好吧。除非你肯男扮女装，如何？”娜娜憋住笑意说道。
三公子哈哈笑了出来，“说起来我还真的男扮女装过呢。上小学的时候。老师
让我串的祝英台。后来家长去观剧，连我老爸老妈都说我扮相俊俏呢。”
“喂喂，你不是暗示我说你是同性恋吧？”肖娜娜眨眨眼睛，“怪不得和你在
一起这么安全自在呢。和帆华，”肖娜娜不由得停顿了一下，脑子忽然迟钝了
起来，有种亲切而疏远的感觉在潜意识里活动了一下却又没表达清楚，于是她
决定暂时忽略，“帆华在一起的时候，他总嫌我的废话太多。”
三公子轻快的瞟了娜娜一眼，换挡加速，“快乐使我安全自在。我们在一起足
够快乐。你说呢？”
“你可要上高速了。”尽管她并不想就让夜这么结束，肖娜娜还是提醒道。
“没关系，我们上桥去看看，我就住在桥那边呢。”

跨河大桥上车水马龙，花月正春风。肖娜娜带着些微的困意半睁半闭着眼，感
觉温暖而舒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三公子的手已经握住了她的手。就让他永
远的这么握着自己的手，就这车子这么永远的开下去，而时间就这么永远的静
止在这里吧。

“你说这是爱么？为什么和你在一起我能够真实的感觉到快乐？”三公子终于
停车在楼顶的车场里，他说话的时候却扭头恋恋的看着窗外的灯火斓珊，“时
间总是飞的太快，我不想就这么结束啊。”
娜娜明白他的意思，犹豫了一下答道，“我也不知道啊。可是跟你在一起我也
--也很快乐啊。”
他扭过头来，热切的说“那就跟我走，好不好？”
娜娜一下子就晕眩了，“我们能去哪里呢？明天我还有课要上有作业要做，感
恩节前还有一门考试，节后还有无数的期末，然后圣诞节我还要去看帆华也许
我们就会结婚。我又在哪里离开的了呢？”
“可你又曾为你自己的快乐留下空间？为什么不顺从你的感觉你的爱？当我看
上你的第一眼的时候，我的心就为你跳跃起来了，而且至少你也是喜欢我的对
不对？”三公子的双手拉过娜娜的双手，亲吻上她的脸颊“我们会衣食无忧我
们会快乐，就算以后你选择离开，你也可以重新开始另外的生活啊。”
娜娜低头不语，被三公子握住的手正在发抖，事情本来不是这样的啊。三公子
却好像被自己所勾画的未来所激动，他推开车门，拉了娜娜就往他住的酒店走
去。
而肖娜娜就像从黑暗中忽然走到光明中一样，那金碧辉煌的灯光将往事照射的
无路可逃。她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下来，潜意识里活动的想法忽然明晰了起来，
“然后呢？然后的漫漫长夜里让我一个人哀哀痛苦后悔么？我不能够。请相信
我，如果我现在跟你走了，那么我将再也无法从新找到我的生活。”
三公子是那么悲伤地望着她，然后将娜娜拥抱在怀里“我相信你我了解你。可
是我也不能改变你，对么？可是我又怎么舍得就此放弃呐。”
娜娜的泪珠不禁潸然而下，“送我回去吧。午夜一过，我就要脱下我的水晶鞋
了。”

　　　　　　　　　　
水晶鞋子一脱，转眼就滑走了七年。七年后灰姑娘还是没有变成公主。肖娜娜
无限感慨的独坐在福星楼的餐厅里，不禁有些怅惘地举杯，遥遥的向自己的青
春致敬。

这时何帆华慌张的跑了进来，一把滑进椅子里，抬手就喝下了一大杯冰水，这
才说道，“不好意思，我刚去机场送人，堵车迟到了。你，还好吧？”

<完>
初稿于2000/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