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三)

不知道是我的劝说奏效还是妹妹真的想通了,或者是她男友的爱情魅力。2002年5月,她向我们全家宣布她要去H市工作了。男友为她找了所外语学校。妹妹的工作是给那个外籍校长当翻译,顺便可以跟那个人学习法语。当然,也可以免去他们两个把钱花在铁路和电话话费上。

妹妹做出这个决定,全家人都吁了口气。她一宣布,大家马上不假思索地说好啊好啊真是件大好事儿。妹妹对我们这种如释重负的反映显然思想准备不足,她有些不高兴。我们打趣她是不是要结婚了。她说这可不好说啊,我呆得惯就呆,呆不惯我可是要回来的噢。你们要有思想准备。

妹妹的男友接她走时,是在五月的一个周五。
周六我从北京特意回来去看父母。母亲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到我不象往常那么高兴。她说你妹妹去H市了,昨天走的。
我装作惊喜的样子说是吗?老妈你一定高兴了是吧。
母亲不理我。她的眼圈有点红。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上了这么多年学,居然成了个无业游民。要真是这么嫁人了,岂不是贴到人家家里去了。从小教育你们自立,现在却成了这个样子。你说人家家里会怎么看你妹妹?她这给人当翻译那点儿钱够干嘛的啊?这明摆着就是以后要靠老公养的主儿嘛。说着说着,母亲又一次掉了泪,她说她对妹妹这件事情特别失望。特别地失望。

母亲说昨天晚上,我父亲在阳台上收拾他的鱼杆,后来她发现他情绪低落。可能是为妹妹的事情吧。
我说不可能,我老爸多坚强的一人呐。想当年我老爸也是一挺酷的帅哥嘛。
我说这有什么呀,不就是去外地工作吗?至于吗?
母亲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不觉得你妹妹从毕业到现在,一直很失败吗?
我说没有呀,我觉得挺好的,我妹妹一直是个有理想的孩子呀。她就是考完博士不也得结婚生子吗?殊途同归啊老妈。你女儿能找到那么好的男朋友,你们应该高兴嘛。
这时候我的父亲进来了。他说你现在说话真是轻巧啊。

我不太爱跟父母争论。因为近几年来我已经发现,我和他们之间有了很深的代沟。我的父亲母亲是那种深受传统教育的文革以前的那批大学毕业生,名牌大学毕业后自动下放到农村。他们从小是忠于祖国忠于党的好青年。所以他们一直教育我们,要有理想有志气,不要注重外表,不要做喧嚣的人,要真诚善良,要有内涵有思想,要学会与人为善。
其实我妹妹的经历就是这种教育的结果。她总是觉得做银行职业是没有理想的生活。她特想过有理想的生活。有远大理想的生活。可到头来她并不知道什么是有理想有意义的生活,其实我也不知道。
估计我老爸老妈也不知道。

那天,我和父亲之间,有一场深入的谈话。我从小到大就经常和我父亲开诚布公地交流。那样的谈话让我日后变得宽容和理智。不喜欢在别人面前歇斯底里,懂得节制地表达自己的情感。
近三年来我很少和父亲就一些问题争论。
那天算是个例外。是从我妹妹开始的。
我父亲觉得我妹妹很失败。我说我不觉得。
这句话惹怒了他。
他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连我一起数落。
父亲说我变化太大了,他有时候觉得我很陌生。他说我受了这么多年的教育,现在也算是在中国最好的大学读书了,居然会不觉得妹妹失败。他对我很失望。

父亲退休之前在教育行业工作,做过教师,也做过校长。他身材高大,爱好文学。年轻的时候曾经是个优秀的篮球运动员,前锋。也是个游泳健将,最擅长蛙泳。家里的书架上有各色各样的文学著作,它们成为我生命最初的营养。
后来父亲爱上了钓鱼,常常带着自己的一身行头,骑着摩托车顶着烈日,到很远的郊外去找河水钓鱼。小时候我常常和妹妹一起陪父亲坐在野外。他钓鱼,我们采野花,捉虫子。父亲母亲的生活简单而实在,没有人际的困扰,除了工作外,就是教育我们姐妹读书。他们也不怎么觉得在一个不大的城市里生活有什么不好。这常常让我不能理解。父亲说过,除了他办了一所重点中学,出了一批好学生之外,他最有成就感的是他对我们的培养。

我的童年不是跟父母一起生活过来的。
快上小学的时候我回到他们身边。那会儿跟他们感情一般。有一天我病了。高烧不退。三天三夜。他们都怀疑我会烧成聋子或者哑巴。父母亲守在我的床前,母亲低低的哭泣。我甚至记得昏黄的灯光。记得父亲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抚摸。后来他抱起我,温暖安全。我记得他把一小块梨片递到我的嘴里。那梨片甜而冰凉,让人想到小时候手心里常常握住的五颜六色的玻璃球。第四天的时候,我的烧退了。早上起床时我对母亲说我好了。当时我年轻的父亲进来了。他微笑,那表情让我记忆深刻。清晨的阳光照在他的黑发上。无数的光泽在那里闪耀。他推着车子走出院子,我能想象到他长长的腿跨到车上的动作,我能听到他清脆的自行车铃声,我听到他吹了声低低的口哨。

其实,父亲对我的管教很严厉,小时候我背不过唐诗不能睡觉。我对这件事情到现在还耿耿于怀。
有一次因为一件事情,我父亲狂怒地把我推到地板上,我半天没有爬起来。爬起来后我让自己站好,仰着头直盯着身高一米八六的他,直到他垂下眼去,要我出去走走。
十八岁以前我只在周六晚上看电视。我们家的规定是,其它时间只能看书,或者玩耍,因为我父母觉得看电视对孩子成长并不好。
还有一次我在外面贪玩回家晚了,不得已撒了个不高明的小谎。母亲知道后给了我一记耳光。她虽然要求严格,可却从来没打过我,那次冷不防打了我,脸一下子肿了起来,我捂着脸,倔强而反叛地地看着她,就是忍着眼泪,一定不让自己哭出来。
其实除了这两次,我父母没打过我,只是非常严厉地教训而已。不过我妹妹的待遇比我好多了,她好象从来没有挨过打似的。

成长以后,我越来越发现了自己的笨拙。一撒谎就心跳。一撒谎就不敢看别人的眼睛,这真是要了我的命。刚谈恋爱的时候,我男友一眼就能看出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他让我再说一遍时我就慌了神。作为一个女孩子,这简直太没有成就感。我一直试图能有一天盯着别人的眼睛说谎话,面不改色心不跳,在我眼中,那真是件超级有意义的本领。可我现在几乎是做不到了。我的很多朋友们天生有这本领,我有时候非常惊讶。我羡慕那些嘴里从来不讲真话,对着谁都可以胡说上一气的人,从心眼里佩服。这话绝不是贬义,因为他们学会了在秩序中生存。

我到了社会上常常被人叫做天真和纯洁,其实这些评价都是带引号的。因为现而今,天真和纯洁是傻的另一种代名。我心里清楚得很。可我注定没有办法改变一切。我常常觉得自己在别人面前象水晶一样透明,谁都可以一眼看穿我,真是没有成府。
多年来这种情况害苦了我。我心里明白却也无能为力。因为那是宿命当别人那么评价我天真老实时,我唯有谦和地当作赞美收下,看着别的地方笑,内心悲凉。
我很想埋怨我的父母,他们当初干嘛不把我生得聪明、美丽而玲珑呢?

从小作文成绩就好,记忆力不错。可是我很少能得到父亲的表扬。他常常夸奖别人的孩子在哪里发表文章,或者成绩优秀。对我旁敲侧击。他常常教育我一定要努力学习,因为女人一般分两种,一种可以靠外表,有些人可以靠内心。后者要付出双倍的努力。我父母好象还说过女人三十岁后,容貌要靠后天修养习得。这些我记得特清楚。虽然我觉得这句话是对不美的女人是一个心理安慰。当然也是对我的一个暗示。
从小到大没人夸过漂亮,所以我很早的时候就把自己划到靠内心,靠学习的那一种。
其实我也知道,有些说法注定只是说法,一个安抚剂罢了。

成长以后我害怕照相,和拍电视。更不想面对镜头。我觉得镜头是最具有欺骗性和侵略性的东西。镜头里的那个人一定不是我。上镜对我是一种折磨。我能逃得掉就一定要逃。
清华百年校庆的时候,从典礼现场出来我和几个同学遇到了一群记者。他们热情地把我们拉住,谈见到江或者朱的感觉,我一开始左顾右盼挡着自己的脸,后来就偷偷溜了出来,顺着另一条路逃走了。
前两天CCTV要给我的好朋友吴虹飞拍电视片。她打电话给我需要有朋友们的镜头,需要我的帮忙。被我不假思索地回绝了。从来没有那么干脆地拒绝她。这让她在电话里口吃了起来,也许她也没有这么听我说过话。这件事情让我好几天对她心存愧疚。虽然她找到了别人,拍的效果也蛮好,她也没当这是一回事儿,可我还是有些不安。觉得欠了她的人情。

成年后父亲多次跟我反省过,说他对我的教育方法有问题。他当时一直希望激励我,而不是鼓励我,这可能对我以后的成长打击很大。
我觉得还可以,是在我的承受范围之内。
后来,他们对我妹妹改变了教育方式。他们夸奖她,她从小信心百倍,觉得没有越不过去的难关。这没什么,在我看来,我们两个的结果差不多。内心都还比较勇敢,也还比较叛逆。

父亲那天讲到了我上清华以后的很多毛病。比如我不怎么喜欢看新闻联播了。比如我对一些名人传记名人和采访越来越不感兴趣了。比如我常常会对政治发表些不可思议的看法。比如我变得特别爱批评别人而且属于一针见血不留情面。比如我现在越来越不具有同情心,很多事情我都能用一句话了却。甚至也很少有感动,因为他记者我以前看电视爱掉眼泪的。

父亲从小教育我说要与人为善。要懂得吃亏是福。要记住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最好方法就是不争论,以行动说话。行胜于言。
我父亲说他最近发现我好象并没有这么去做。我常常喜欢和别人争论,而且明明不是道理还要认为是道理。
你为什么不多谈论谈论文学和创作?你为什么不坚持写小说?一个不坚持自己理想的人会有出息吗?你为什么不多看看历史和古典文学让自己踏实点儿?你为什么这么浮躁了?你为什么喜欢批评别人?你为什么没有远大的理想和抱负了?你为什么现在这么没有信仰,什么也不相信了?

文学、古典、小说,理想、信仰。好几年来还没有一个人把这些词儿放在一起对我说个没完。
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的变化,听到我父亲这么数落我,我非常惊讶。有些以前的习惯我都忘记了,我父亲还这么记得。

我想告诉父亲我现在不知道什么是远大的理想,我只想过一种自己喜欢的生活。我想告诉我父亲,我的理想不远大,我只想是做一个独立的人。不听命写作。不胡言乱语。健康地生活。对朋友、爱人、友谊以忠诚。踏踏实实,本本份份。

我想告诉我的父亲,我只想说自己想说的话,在任何场合。以后只要能有这样自由的际遇,就足够了。
我还想告诉我的父亲,我愿意有独立知识分子的良知。可以沉默,但绝不指鹿为马,我觉得这就是上学给我的财富。我知道这做起来会有困难,我可能永远也做不到,但我有这个愿望。如果说有理想,那就是我的理想。

我不指望突然有一天混成个著名的教授学者。
我只想安心做我的专业。因为我热爱我的领域。我想做点真正的东西而不是东拉西扯挣稿费在杂志上混个脸熟。也许我一辈子都这样儿了,可我觉得这挺好的。

我想告诉父亲我不认为知道我名字的人越多就证明我越成功。我只希望有一天能有几个人认真读我的书和我心灵相通。我不想过别人以为的那种成功生活,众星捧月。我天生喜欢躲在后面看别人在场面上笑语喧哗,那一切与我无关,感觉常常是看一场戏,会轻松许多,因为他没有给我演员的天分。
我想毕业后有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大HOUSE,把它作为自己的书房里,自由、独立、快乐,随心所欲地写作,应该读我的字的人会读,不应该认识我的人,永远可以把我忘却。

可我对父亲没有说什么实质的东西。我只是在心里和他争辩,一次一次地争辩。
有些道理我没有办法跟我父亲讲。可我相信,当他明了这一切的时候,他终会理解我。他会理解我。因为他要我做沉默和良善的人我肯定能做到。他要我做的不谄媚于人我想我也能做到。

但他一定不知道,我也永远不会告诉他,他对我这多年的规训让我付出的是惨重的代价。今天想起来我依旧耿耿于怀。因为我越来越发现我是这个社会不合拍的一分子了。有时候我很痛苦。
那代价是什么呢,那代价是很多人会说你傻,在你背后或者众目睽睽之下,打着堂皇的旗号去恶毒地攻击你,让你疼痛难忍,无言以对。哪怕他曾是你的所谓朋友和师长。哪怕是在那种知识分子成堆学问特高的地方。那代价是无尽的被欺骗,你明明知道他们在面不改色地对你隐瞒真相,可你还要装作什么都不明白,看他们在那里表演。受着内心的熬煎。

父亲永远也不知道,我在这几年来的迅速成长,我已经能直面那些本不应该属于我的是是非非和诸多烦恼了,这真是不容易。他肯定不清楚我是一个人如何把这些东西在深夜里独自消化掉,然后第二天毫发未损地跟别人谈笑风生。
他永远不知道象我这样的一个人,是怎么样在这个满是心机,满是玲珑美丽女子的地方如何慢慢生存下来并融入的。
他永远也知道他那些女孩子间的小手腕,知识分子间的貌似宽容的尖酸刻薄,他是想不到的。我不想告诉他,我想让他保留有他那个年代的可贵的纯真和良善,和对知识的可笑而可爱的敬仰。

曾经好久以来,我希望我的父亲母亲是那种在场面上呼风唤雨的人,这样我继承他们的优点以后在众人场合可以毫不畏惧。可后来这个愿望越来越淡了。我知道他们给予了我最可宝贵的东西。虽然这些东西在别人眼中这一文不值。

所以那天,在我父亲面前我很惭愧。虽然我知道有些话我根本不会听进去。可我还是热爱我的父亲。不为什么,只因为他对我的指责,和他让我感觉到的羞愧。

那个下午,我在沙发上听父母教诲。让他们释放他们的焦虑和不安。不发一言。

我开始想念我的妹妹。
她现在在做什么。她的宿舍条件怎么样。她能不能跟那个法国人友好相处。她怎么面对男友的家人,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告诉他们她现在打工,工钱太少。一向美丽高傲自信的妹妹陪男友出席朋友们的聚会时,她怎么解释自己的工作,又用什么抵制内心的自卑不安和焦虑?
我想知道,又不想知道。



妹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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