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没有告诉迈克的是那天晚上她回家后发生的事情。如果不是和帆华那样艰难
的一次谈话，也许今天的一切又都会是另外的模样了。当肖娜娜深夜两点回到家
里，看到的是何帆华和他的小师妹坐在沙发上手握着手在等着她。娜娜一腔怨气
刚想借题发挥，小师妹却扭头几乎是幽怨地跟帆华说没想到会是你赢了，然后就
扬长而去了。何帆华起身追出门口，却明确的感到了身后娜娜阴郁的目光，终于
也没有再追过去。转过身，俩人却面面相觑了起来，话题沉重的不知道从何谈起。

不会有再比这更幽默的场景了。当何帆华和肖娜娜同时问对方，你还爱我么？俩
人竟然同时犹豫却都点头说是。不要说七年前何帆华把那个小小的戒指戴进肖娜
娜的手指上时那种幸福的终身有靠的感觉；也不要说肖娜娜转了专业，俩人靠着
一份奖学金又要交学费又要度日还要接济国内下岗的父母时的甘苦与共--一起开
车送外卖，帆华开车娜娜看地图的默契，娜娜做TA帆华帮着批改作业的体贴，还
有冬天舍不得开暖气早上冻醒了又不愿意起床赖在被窝里的时候帆华把娜娜搂进
怀里的温存；更不要说肖娜娜和何帆华终于都找到了工作，买下了第一栋自己的
房子时的狂喜和对未来的无边梦想。我们一起奋斗了七年，一点一滴的往事，爱
情都溶化在每个细节里再也分离不出来了，你能说不爱么？爱情早就不是嘴上说
说我爱你你爱我的问题了。
可为什么我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呢？
谁还记得从什么时候起，肖娜娜就不再关心何帆华的实验进展而只是他的股票涨
落了呢？从什么时候起晚饭桌上的话题从一方喋喋不休变成了古怪的沉默或者莫
名的争斗了呢？又从什么时候起何帆华再也不感兴趣肖娜娜公司里的私人或者公
共的聚会也不再关心她晚上的加班或者娱乐了呢？而迈克或者小师妹又是什么时
候走进他们的生活的呢？那种激荡的或者隽永的感情又是什么呢？

肖娜娜沉默片刻终于说我没有和他上床。何帆华也点头说我也没有。
为什么？因为我心里还放着你。放着这个家。我已经变成了你的一部分。我就是
你呐。不管你是多么的别扭多么的让我恼羞成怒咬牙切齿又是多么的让我绝望悲
凉，我还是没法忘了你。
可你又舍得放弃么？还是不得不放弃？

肖娜娜泪眼模糊的说，我需要被爱的感觉。
难道我没有给你么？何帆华疲惫地问。是了，你觉得不够。可你问过我的感受没
有？钱钱钱，没钱的时候为钱吵，现在也该算有钱了吧，可你的眼里关心的还是
股票赚多赚少。是，你挣钱比我多，你上班很辛苦，你心情不好不想做晚饭收拾
家务，可以，那我多做一点，可你为什么就认为这都是理所当然了呢？什么都你
做的我做的就是没有共同做的。跟我数完了钱算完了帐，然后又扭过头来跟迈克
专心谈情谈爱谈感受，那我算什么呢？
你难道就这样看我？你和你的小师妹不也一样？你们聊天时你那神采飞扬的神色
又可曾留一点给我？噢，你们谈的是学术问题，算了吧你。她清醇可爱她不食人
间烟火她不像我这么俗这么小气这么可恨，你跟她试着过上七年看看，她是不是
就是今天的我了？娜娜委屈的哭诉道--可在迈克那里我至少是美好的，他不会因
为我做错了什么而恶毒的揭我的短，他也不会为和我买东西上街意见分歧而狠狠
的吵上一架，但是他会关心我赞美我或者至少做出这个样子来，我以为他爱我。
肖娜娜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我以为你不爱我而他爱我啊。
何帆华握紧了双拳，我以为你不爱我而爱他呢。我是喜欢小师妹，她让我想起我
们年轻时的样子，七年前我们也曾经美好的样子。可是不知不觉就都变了。我承
认是因为失望我才喜欢上小师妹的，我又怎么不明白她的感受呢？可是我却不明
白你的感受。何帆华挫败地说。
是你说的每个人都先是一个独立的个人，然后才是妻子或者丈夫。肖娜娜闷声说
道，我以为你知道，却觉得是你总以我为负担，且越来越不屑接受罢了。
我没有。何帆华沉声说道。我一直在犹豫，觉得对不起你们，可如果你若告诉我
你还爱我，也许我根本就不会接受她了吧？你却不说，从来不说，或者你不愿意
说，所以我也就不说。也许我们一开始就错了。
那现在怎么办呢？你，我，我们--还有我们么？一瞬间肖娜娜万念皆空，难道七
年的感情就这么不留一点痕迹的灰飞烟灭了？
还有我们么？何帆华也喃喃的低下头沉默在那里，一动不动。

空调嗡嗡的振动忽然停了下来，房间里变的出奇的安静。俩人就这么对坐在沙发
上却仿佛相距一个世纪那么遥远，时间寂寞的静止在了这里。窗外漫漫长夜，漫
漫长夜里谁又会和谁执手相握与彼同老呢？

肖娜娜不堪沉默的重负，起身推开了落地窗，尘世的噪音和味道随即一涌而入。
这难道就是我们的生活了？因为习惯而封闭因为误解而错过因为不满足而互相伤
害的爱情生活？她望着窗外此起彼落的灯火，轻轻地问道，“现在我再问你，你
还会说爱我么？”
何帆华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说呢？”
肖娜娜忽然醒悟了什么，于是扭转身来一字一句道，“我们已经选择了不是么？
我回来了，小师妹走了，”
何帆华抬起头，有些凄然有些温柔地望着她，终于走到了她的身边，慢慢地伸手
搂住了娜娜的肩膀，“是的。我们已经做了选择。如果能够，那就让我们从头开
始吧。”

从停车场开出汽车来，天上正落了两个响雷，哗啦啦的地动山摇。娜娜一迟疑还
是拐弯上了高速。结果开了没两步就发现根本什么也看不清了，即使雨刷开到最
快也不过知道一米之前有没有障碍。娜娜忽然又觉得恶心起来，只好立刻就近下
了高速停车在路边的加油站里。
雨点乒乒乓乓的打在玻璃窗上。娜娜疲倦地趴在了方向盘上，不自觉的就学成了
三公子的样子。可他的腿脚要舒展潇洒的多吧。好像他就一直那么自在地趴在方
向盘上，侧着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她无限娇羞地躲开了目光。他便微微笑
了起来，轻轻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我想我正在爱上你呢。”
娜娜觉得脸上有些燥热，摸了摸脸果然绯红了一片。唉，都是多少年前的片段了
呢。记得那天给国内的父母打电话，妈妈还在唠叨说你大姐二姐都有了儿子你再
生个儿子可真就是咱家的三公子了。当时肖娜娜握住电话半晌都没回过神来，沉
埋的记忆一下子就浮上了心头。三公子，三公子，真是不愿意记起可从来也忘不
了他么？

暴雨落的快去的也快。虽然零星还掉着雨点，其实太阳已经透过云彩挂出来了。
闷热的天气在雨后有所好转，天边居然还挂出了彩虹，于是娜娜的心情也随之略
微晴朗了一些，车又转上了高速往诊所那边开去。

当医生笑着跟她说恭喜的时候，肖娜娜终于放下心来。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
虽然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肖娜娜也不见得有多欣喜。人都说怀孕的女性身上总是
散发着母性的光辉，肖娜娜倒觉得自己正在无限加速地衰老下去，哪里还会放什
么光辉。这些年来娜娜看着周围的同学同事结婚离婚再结婚然后生儿育女，原来
真是迟早这么几劫，躲是躲不过去的了。不过现下自己丢了工作，家里的经济又
不紧张，倒真是一个好时机。要是告诉何帆华这件事，肖娜娜可以肯定的是他会
欣喜若狂的。在他来看，没有孩子的家庭总是个缺憾，而娜娜终于肯生育下一代
也算是是对这个家庭做了最大的贡献和牺牲吧。
于是娜娜挂了电话给何帆华，简单的交代了几句丢了工作的事。何帆华吃了一惊
可倒也不是很紧张，安慰了娜娜许多不要担心的话。娜娜本来还再想说起孩子的
事，可想想这么大的消息还是等见面再给他一个惊喜吧，于是就只暗示地说她刚
做完检查，可是何帆华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好像没有领会她的意思，娜娜无法只好
约了城里的最好的中餐馆见面再说。
看看表肖娜娜有点想回家，可这点时间还不够往返交通的。于是娜娜就只好先去
了福星楼，点了杯碧螺春要了张当天的中文日报，慢慢地看了起来。

“小姐，这束玫瑰是那桌先生要我送你的。”侍应生忽然走过来，双手递给肖娜
娜一捧鲜艳的玫瑰。
在怒放的花束中，肖娜娜失了神。她想起许多年前收到了同样的玫瑰是如何痛哭
的样子。那天从大半夜的狂乱中惊醒过来，看着这娇艳怒放的玫瑰，肖娜娜非常
清楚的明白了这束玫瑰就是一见钟情的最后见证。就像一个七彩的梦幻在触手可
及处破灭了的见证。

肖娜娜省过来的第一念头是--何帆华什么时候到了--哈，他终于知道要讨好女人
了？可是他为什么还不过来呢？娜娜扭头往侍应生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所触之
处，人就彻底呆住了。
三公子！真的是他！
隔着那么长的一段岁月，他向她遥遥举杯。而他依旧衣履鲜明神采奕奕，加上身
旁妙龄女郎的陪伴，若不是从那一束玫瑰花中辨认出他们当年的故事，肖娜娜是
无论如何也认不出眼前的他的。
肖娜娜偷眼打量着这个三十岁风华正茂的男人--岁月真不公平，在他身上没有留
下任何痕迹。是的，他从来不会为生计而缁铢必较，他也不会为爱啊不爱的愁苦
烦闷，他更不担心他家族的事业是否依旧蒸蒸日上，只要他还有足够多的钱财去
追逐他的美梦和快乐。肖娜娜仿佛看到了另外一条路上的自己，假如她当初借着
机会走进那样的生活，就像亦舒笔下的那些有名无名的少女一样用十年的青春换
来一辈子富裕悠闲然后是空虚寂寞，她就会是今天三公子身旁妙龄女郎的样子。
而肖娜娜自觉无限英明终于选择离开了他，和何帆华一起用双手挣得了自己的生
活，烦恼却真实的生活。
肖娜娜不禁有些懊悔地想进来之前怎么没收拾一下自己的形象。这一天下来，妆
掉了一半，面色也必定白里透黄了。也罢，第一面让他看见的就是自己的落魄，
最后一面那就更不怕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