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02年9月，我的两个同屋，一个去做了律师，一个去了日本学习。妹妹住进了我们宿舍。妹妹再一次开始她的考研生涯。

每天早上七点，她肯定会走出宿舍去学习。晚上，十点半，她会和清华里所有的学生一样，从自习室往宿舍赶。之后会出去跑步，或者听听音乐。十二点准时睡觉。她不再上网，尽量不打电话。背单词，看书。和我一起讨论文学上不太清楚的问题。不出门逛街。不见男朋友。不买衣服，不看碟，完全重回了清清淡淡的高中生活。

妹妹完全没有了经济来源。那种生活情况已经不允许她再去打工。
父母的钱她是断不肯要的。这是我们姐妹大学毕业后的一个重要生活原则。不靠父母，亦不靠男友。
妹妹的男朋友虽然常常会给她卡里划钱，但是，妹妹却从来不动那张卡，因为处在这样的情形，实在让妹妹难为情。

我来养你啊。你还没见识过你老姐的工作能力吧。
妹妹说，你现在也上学，养你自己就不错啦。我还有些积蓄，节约一些，这几个月没什么问题。

在清华这几年，我虽然不工作，但并不用别人的钱，包括那个他的。
自己养活自己。这倒不是刻意。而是多年来养成的一个习惯。因为我有这个能力。从前我对金钱不怎么在意。觉得是能挣能花。不够了就去再赚。再加上我一直对物质的生活要求比较单纯。所以我的生活过得蛮舒服。
妹妹的到来使我开始思忖自己的生活费该如何分配。其实也没什么，我们住的宿舍并不花钱，不过就是吃的问题。而学校的伙食，再便宜不过了。但是，花销最大的恐怕是日用品，因为我们会买零食，会有电话卡，会买一堆堆喜欢的书和碟。当然还必须有水果。

我对妹妹说我最近有个活，给报纸写稿子，稿费不低。我来负担你这几个月的生活费吧。反正这些钱也来得容易。
妹妹不信我有给报纸写稿子的能力。在这之前，我一直在文学期刊发些小说和评论，稿费低廉。
但她很快就信了。我给紫荆，新清华等校内的刊物先写，有了一小笔收入故意给她看。之后就开始给一些不知名的小报写风花雪月。那一段时间我买了些小报回来，模仿那些女孩子的口吻，写些乌七八糟的心情感悟。
妹妹说，你写的那些稿子呢，给我看看啊。
我说烂东西不值一提。
刻意没让任何人看那些东西。也从不用自己常用的笔名。
但那样的情况维持了没多久。稿子被录用后，因为稿费并不是特别及时，严重打击了我的积极性。

有一次遇到一位诗人朋友。他有几首诗我蛮喜欢。他跟我提到最近帮人捉刀写色情小说。为了钱嘛，他说。冒充女人的口吻。读者看了一定会受刺激。他有些得意，还举了某位女作家已经被包到香港，专门替人写东西的事情，现在有车有楼，生活舒适得要死。
他那洋洋得意意的表情让我突然感到羞耻。
我虽然不写色情，可依然觉得自己写的东西是垃圾。

系里给我在清华找了两份工。一份是给留学生做作品欣赏课的教师。每周两次课。另一份是给研究生工作组做助理。
固定的工作固定的时间再加上固定的收入，生活总算可以安定下来。

日子一下子忙了。
开题的时候，几位老师合着给我开了个书目。那是我必须要读的书。不是翻翻的问题，不是走马观花记住个书名和作者，告诉别人我读过了。不是。
那种读书是必须做笔记，认认真真地写体会，一本本消化，融会贯通。因为我常常会遇到老师问你第几页的问题你闹懂了吗？这让我对读懂一本书心存畏惧。以至于现在都不敢对别人轻易说看过什么书。因为看过，于我而言是深究其妙的意思。这让我读书很辛苦，也太认真。但，人若能在几年内读懂几本经典著作，定会受用终生。

那个学期我面临着一个巨大的工程，是必须翻看从1895到1930年的所有关于妇女问题的杂志。掌握第一手资料。
每天早上八点去绕到清华南门对面的小路上，从那里可以到中科院的图书情报中心。八点半直到下午五点。我常常自己从黑暗的书架上，搬出积满厚厚尘土的杂志，一页一页地翻看，闻着陈年的气息。
那个图书室里常常只有我一个人，偌大的屋子，空空荡荡，却有从未有过的充实。
解放以前的杂志，复印起来非常贵，而我的复印经费完全不可能支持这大量的资料。唯有拿起笔，一点点地在自己的本子上记笔记。就那样四个月，从中科院到北大到北图。
从夏天到冬天。妹妹在清华的自习室，我在外面查资料，奔波忙碌。

11月份的时候，妹妹想回家去报名了。
我送她到西门口，妹妹说她一个人等车，天太冷，要我先走。
我忍了很久，还是说了。我希望她考虑一下报考的学校。因为以妹妹的水平，考除了北大清华以外其它的大学，根本没有什么问题的。
妹妹看着我。我后来转过头去，不看她。
我从来没有这么做事情颠三倒四、婆婆妈妈。可我这次没有选择。我只是担心妹妹再受什么打击。身为手足，我是如此无能为力。
妹妹后来拍拍我的脸。我们互相笑了笑。
天上飘起了雪，到了下面是雨，在人的脸上，有些凉意。

大概是报完名后的第三周。我在院里面遇到一位老师。他见到我问妹妹现在怎么样。我说还会考吧。他说换个学校把握是不是更大？
我说没换。她不想换。
那位好心的老师告诉我，他拿到一份资料。今年报考我们系的一共的差不多一百人，最多只有三个录取名额。摊到妹妹报考的专业，也就是一个。

我跟妹妹在万人吃饭，无意说起这件事情。
妹妹着急地问我，考她们专业的是几个人。
当时老师告诉我是四十人，我的舌头在嘴里打了好几个弯后，终于对着妹妹撒谎说，十四个人。然后就去拿雪碧，大口大口地喝。
妹妹说，噢，这人也不算少了。再说了，考这儿的人其实水平都不低，一个是一个的，十四个人竞争力也蛮强的啊。
我喝雪碧喝得有点呛，咳嗽半天后，赶快点头说是是是，不过，老妹，你一点问题都没有，姐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