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之五.长相思

在美国.短篇之五
---长相思

“几个小时中K不断地感到他在迷失,或者他在异乡世界比他之前任何人都
远,在一个连空气都没有任何故乡空气因素的异乡世界,在那里人会被奇
异性所窒息,不能做任何事,”我立刻笑着问你,“喂,你知道佛丽达和K
在寻找什么东西吗?”
你疑惑地把目光从地上的两个行李箱子转到我的身上,“亲爱的,你不是
不喜欢卡夫卡吗?”
“呵呵,拜你所赐,我现在喜欢了。”
你坐到了沙发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我也坐过来,然后对着我的耳朵
喃喃低语,“亲爱的,你是喜欢卡夫卡呢,还是喜欢K和佛丽达在做的事?
你是在邀请我走的更远吗?”

亲爱的。那是你呼唤我的口头禅。
每当我想到你的喃喃低语,想到那种亲昵的秘密,一种失落的锐利就会穿
透我的身体。于是我停了笔,拿了杯子去厨房里找了点水喝。
记得我那个喝水的杯子吗?还是从你手里骗来的呢。我搬到你的公寓的第
一天就看上了你的两件一套的杯子,于是我趁你不注意就把我的杯子放在
你的胳膊肘后面。果然你不经意间就打碎了我的杯子。你可能已经忘了这
些细节了吧?因为我也从来没有跟你解释过。不过你当时那错愕的张口结
舌,让我暗笑了好久呢。我还故意装作不在意地说那就给我一个你的小熊
杯子吧。
两件一套的杯子,一只棕熊跟你去了德国,我手上的这个青熊现在正孤单
地坐在计算机桌上。
我握着这浸满冰凉夜色的水,对着窗外路灯下的枯树发了呆。你看那些细
小干枯的枝干依然能够在微风中划出自在悠柔的震荡曲线,多么美的动感
啊。这无法选择又不可掌握的震荡。难道说,美,也包括这种不可预知的
痛苦吗?
凡自然都是美的,只不过我们不能理解而已。你告诉我说。我知道我不能
理解的东西是太多了。某种意义上,和你在一起让我理解了更多,却也迷
惑了更多。

“非如此不可吗?”我躺在你的怀里问你。
“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你像回音一样重复着我的问句,然后你很
严肃地低头对我说,“放弃你,会是我一生中至难至痛的选择。可是我一
向以为在个人和爱情家庭或者任何其它面前,选择的永远应该是前者。自
私吗?不。只有对自己有利的选择,才不会后悔。”
“明白又怎么样呢?就算明白非如此不可,不过是希望能留个浪漫的姿态
啊。或者,你会说,等待?”
“我们俩之间的路会越分越远,我凭什么要求你等我呢?留一个浪漫的姿
势,代价是你的一生还是我的一生?”你仰望着天花板,有些疲惫地继续
说道,“我又何尝没有试过留下来呢?反反复复我们已经尝试讨论了多少
次留下来的可能?德国的这个基金已经推两次了,再不去也就作废了。”
“要你等待,会有这么难吗?”
“你知道你在要什么吗?你又知道这样的承诺意味着什么吗?”
我便沉默。眼圈又红了。你有些漫不经心地揉了揉我的眼睛。
“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了,是吗?”我咬住了你的手问道。
“无法改变的也包括我对你的爱。说爱我吧,至少现在,你的爱还是真实
的,你的绝望也是真实的。还是让我们敬畏这命运的选择吧。”

你看到这里一定会说,当时分明不是这样的--你倒是赌气说我不要再和你
亲热了,这样只会让我更绝望。
我承认我会记错,可是在这在清醒和迷失之间,我固执地选择了记忆而不
是精确的真实来复述那夜的故事。
我知道你一定会无可奈何地摇头说你看你一点也不讲道理连一个完整的故
事都讲不好。不过这次我不介意,我只要能讲出一个完整的心情能这样漫
无边际地想你就是了。
是的,你总是批评我的文字批评我的逻辑批评我的一切。还记得我刚搬进
来的时候你帮我收拾电脑很惊异地看到了我最早乱七八糟地写的东西的时
候吗?你没有夸奖我的天赋灵感反而板着脸教训我说要写就写的上档次一
点,别跟那些文盲学。我不服气地狡辩说我不过是想简单抒情一下而已。
你双眼亮晶晶地对我说你不应该浪费了你的天赋。
记得吗?那时候我不过刚刚认识你,还不过是因为沿着你的“吉屋出租”
的广告去找房子的缘故。如果你都不记得了,那也一定不记得第一次你见
到我的神情了吧?好像你有点惊讶又有点迟疑,没想到最后你却跟我说你
不打算找女房客。我就特别恶狠狠地质问道,明明广告上说男女不限的,
你明知道我新来的还没找到住的地儿,现在你想害我睡汽车啊?难道说你
嫌我长得丑脾气坏没有淑女风度吗?那至少我还不会和你假惺惺地谈情说
爱呢.....
你忍耐地听完了我的长篇大论,咧了咧嘴道,你倒不用先自暴其短,想住
就住下吧。不过这样的话那个小书房也要出租了,省得我们不方便。
于是我和另一个女孩梅就搬了进来。
梅那时候正在出水豆,天天躲在自己的卧室里长吁短叹这么国色天香的脸
都没法见人了。而我和你则天天钻在小厨房的油烟里琢磨下一顿给梅给自
己享受什么。
那个漫长的暑假里,你总是能让我惊异。
我没想到你的厨艺会那么好,你说是因为你在法国做过大厨的缘故。我也
没想到你的语言天赋更好,你说那是因为你是学历史的缘故。穿过明灭悠
长的历史,穿过厨房里弥漫的油烟,你握住我的手说别再翻这豆腐啦,已
经都被你搅和烂了。然而,我更没想到的是,在你握住我的手之后,我们
相爱了。你说,那都是因为你比较讲逻辑的缘故。

你走的前一夜,我们吃的就是我做的烂豆腐。
我们都没有胃口。可是你还是往我的和你自己的碗里各夹了满满两勺的豆
腐,并且不怀好意地鼓励我道,今夜,将是漫长的一夜。
勉强吃了晚饭,你提议我们出去走走吧。
像往常一样,你牵着我的手慢慢地走。走过了安静宜人的校园,走过了喧
哗的街心公园,也走过了那些正在风雨中凋零的豪华城堡,怎么就会走着
走着就走到了不得不分离的一步呢?想着原来说过的那些话,那些深情,
我忍不住委屈地落下泪来。一点一滴的打在他的手背上。他却只是叹了口
气,什么也没有说。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等的心痛?”我终于放声大哭,引得路人纷纷侧
目。
“你冷静点!”他摇着我的肩膀,断喝了一声。
“我不要冷静。留下来,好不好?”我第一次看到了你眼睛深处的挣扎和
憔悴,是什么样的悲哀会让你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起来呢?
忽然一个旋转,你就把我带到了柳树下。我靠着柳树,你把我圈在怀里,
盯着我的眼睛看,一直看到周围的空气都奇异地消失在我们互相的凝视之
中。我舍不得闭上眼睛。我舍不得离开你忘掉你。然而你的吻落了下来,
深深浅浅,象是漂浮在空中,等着我靠近。我却试图摆脱这种将近窒息的
感觉,你沉沉地笑了,“就这一次,不要躲开,好不好?”
“不要躲开,却要我放弃,你怎么就知道我会心甘情愿?”我赌气地说。
你终于松了手,长长叹了口气。“好,既然你以为形影相随最重要,那么
我心甘情愿。我留下来,和你结婚,随便找个工作,哪怕去中餐馆里做大
厨。然而,这样你就会快乐了吗?我们就会快乐了吗?”
我抬眼看着你,忽然有点自责。一直都是我的心情不好我不心甘情愿我不
快乐,可是我从来没有真的注意过你的心情是否如我一般不好如我一般不
心甘情愿也如我一般不快乐呢。
“我最不希望的就是用我的爱困住你。而你,我的小女孩,你终于会慢慢
长大的。”
我轻轻地靠进了你的怀里,什么也没有说。

那时候我的心很乱,我也很懦弱。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该支持你还是挽
留你还是安慰你?我甚至分不清那时候我是伤心还是失望,所以最后我选
择了沉默,就那样默认了你的选择。
然后我们就回到家里继续收拾你的行装。你的衣服书籍用品并不多,可每
一样东西都留着我们两个的痕迹。我便摆弄着经手的每一件物品,在和你
会意的相视中无声地回忆着我们的痕迹。所以我们进展得很慢。不过好像
你也并不着急,由着我那么消磨时间。
之间我挑出了那本《城堡》,随手翻开,那里面夹着我画给你的那个小书
签,你的眼睛像一尾鱼一样游动在海底城堡里的书签。我便念了那页的那
段话给你....

你看,我帮你收拾了那么多的东西,我却只记得了两样,《城堡》和你的
小熊杯子。剩下了细节都不知道零星散落在哪里了。
我已经拼不起那夜的每个片断了。而精细地复制出那夜分离的场景,不是
我不想,而是我不可能做到了。这不过是才一个月的时间,你说让我如何
想象三年后的回忆呢?
也许偶尔特别的触动还会让我想起别的零星细节,可是我害怕那样一个人
留在一堆死气沉沉的细节中。真的,让我一个人留在那样的细节里是太残
酷了。于是我便赌气搬了家,丢掉了所有和你相关的东西物品。然而现在
我又后悔了,因为我实在丢不掉丝丝缕缕关于你的回忆。

我没有告诉你我搬了家。我也没有留下新的电话给你。你果真没有再找过
我,或者写信给我。或许你以为那便是我的选择了--从你的生活里消失。
可是,你知道吗?每天晚上,我坐在计算机面前,握着那杯浸满冰凉夜色
的水,想你,不可自抑。
也不过是才一个月的时间,我好像飘流在一条漫长的没有尽头的冰河里,
不知道冰层下的暗流会把我带向哪里。
所以我也决定离开了。这次,也是离开美国。
我在一个叫做繁华的都市里找到了工作。你说过我们的路会越分越远,是
不是你很早就看出来我们的不相容不妥协了?象你说的你会选择书斋或者
荒岛的安静,而我终会喜欢上那流动嘈杂却生机勃勃的都市。好像你比我
更了解我,于是你说的每一句话便都成了谬语。
也直到那一刻我才忽然明白,你之爱我远胜于我之爱你。
你已经预料到了每一个结局,你甚至已经为我设想了最好的选择--让你从
我的生活里消失,让我从头开始新的生活。


秀秀喝了一口冰凉的水,五脏肺腑也就都随之冰凉了下来。而眼泪却脆不
及防地落了下来。她无声无息地哭了半天,觉得怎么也写不下去了,于是
她便封好了信,起身穿上大衣,还按照当年方强提醒她的行为准则--检查
了钥匙然后关灯锁门下楼。
本来她可以把信留在自己的信箱里,邮递员送信的时候自会取走。可她还
是穿过了两条街道,沿着以前他们经常散步的路线去找那个墨绿的邮筒。
站在邮筒面前,秀秀沉思了一下,然后把信投到进去。
寒风卷过几片落叶在秀秀的脚边打转,然后就不知道被吹散到哪里去了。
秀秀拢好大衣,追随落叶的目光抬起来望了望萧瑟清淡的天空仿佛如同自
己的心情,她不禁有一阵目眩神迷。
过了好一会儿,秀秀方低下头来,又看了一眼邮筒,转身回家。


2001/02/16
2001/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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