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躲在瘦里,狡黠是他的胖
-——写在胡赳赳诗集《百感交集》前面


  1996年某个穿西装的下午,一根麻糖闯进了我600度的深度近视中。一番作为兄弟文学社团的外交辞令后,我认识了这个闯入者——《汉江潮》文学社社长胡祥魁同学。

  胡同学乃湖北孝感人氏。孝感产麻糖,颀长而米白,香脆而甜腻,其性状与一身麻料白西装撞进我宿舍的胡祥魁有着天然的相似。后来每当我回忆起那段不死的时光,穿西装的麻糖与颀长干脆的胡祥魁总是互相重叠,又互为拆散。

  首次见面那天,我们站在阳台上狂吐了些诸如“叙述”“抒情”“本质”的话题,时而远眺时而沉思,却彼此不苟言笑。6年后我在另一个胡氏兄弟胡续冬的奇文《我在北大的土鳖青年文学生涯》中读到胡续冬与冷霜等人那一幕深沉而谨慎的会晤情景,我心里一阵痉挛:Cao!土鳖的历史总是有着惊人的相似。一小时后,我们终于坐定在一盘红烧肉前真正地交谈甚欢。世界从红烧肉开始。

  此后我们也开始了一段红烧肉般的友谊,粘着世俗与实惠,替诗歌和青春养膘。有两年,我混迹在胡祥魁所在的医学院宿舍混吃混喝,夜不归宿,甚至长期霸占他那张风水不错的单人床,害得他只能对其他人的床铺也频频实行殖民。胡祥魁为人性情,很容易聚集人气,朋友里谁写出了好句子,自然想到拿给祥魁,在他那里,你总能获得一个创造者所能匹配的批评与赞誉。而且,胡祥魁狭长的身子藏着宽阔的审美趣味,从海子到李亚伟到臧棣,他似乎都能伸出长手臂到别人怀里偷取九阴真经。很显然,这个貌似郎中的医学院学生在诗歌中获得了比临床医学更为精确的快感,直到日后成为临床医学的逃跑者。

  1998年后我从秘书学中一路逃到了广州,而胡祥魁继续临床学医、写诗、练习长跑。

  2000年,胡祥魁跑成了胡赳赳。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念叨史前社会,是我觉得考察一个朋友的诗歌运动曲线,除了就诗说事,还需仰仗那些未被分行的生活。从生活到写作,胡赳赳身上有着一股子草莽式的真善美,和着他大摇大摆的才华,把一种任性的诗歌呈现在当时自给自足的“祥魁时代”。我私底下将胡赳赳2000年之前的写作划入“祥魁时代”,除了粗暴的时间区划,更因为他之前的诗歌基本以关注自我内部的肌理为特征,抒情,追问并夹杂强烈的格言欲望。少年才子多爱干这种吓死不偿命的语言暴力。即便在一首充满忧思的愤青之作里,那份挥霍也不加掩饰地强调着一个年轻人的优势:
  
你为什么却迟到了?片刻的机警和坦然你都不会
江河日下的日子就要临头,忍受他们的窃喜和她们
越来越深不可测的同情,最初的远方就在尖叫
唇边多了芳香花泽,气象万千,云蒸霞蔚的胜似亲人
小丑翻着可名状的筋斗,对此,我们纵容的歌手
又该领唱些什么?注意,没有主的神尚未赶来。
              ——《末露》

  这并非胡赳赳在“祥魁时代”的最好作品,而是其中可以看出一个日后的邪派高手也曾有过良好的基础教育。而且似乎可以肯定地说,一个根正苗红的怪侠比吃错药而功力暴涨的怪物更让人期待。因此1999年底我收到他寄来的诗歌《礼物安全抵达》,顿时眼前一亮。该诗表现出的语言的自理能力将他的“校园写作期”提前结束了。不妨当作“祥魁时代”的代表作来读:

这最后一夜该是落满荣光的吧
大大 有个智者哭了
在大路之口 哭了
这礼物该是戒律吧

我们私自谈论一个裁缝
他的包装如此杰出
精工啊 细作啊
针眼里跳出的线头啊
通红通红的蜡烛和双眼啊
这礼物该是温暖吧

……

这圣诞的前夜
结束了叛变的缘由
一只口袋在钟里了结
这未来 该是礼物吧

  ——《礼物安全抵达》

  未来送给胡赳赳的第一个礼物是“郎中”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但是由于他地处河南某个偏僻的所在,胡赳赳像个潜水员般失去了消息。大半年后又突见他郁闷地从北京冒出头来,浑身湿淋淋地加入了2000年声势浩大的传媒运动之中。

  这次职业转型决定性地重塑了胡赳赳的写作。得益于一个传媒人必须的东张西望和一个“北漂者”特有的身份认证体验,大量的北京进入胡赳赳的新闻观察,也悄悄渗进他的诗歌。有时候你不得不相信宿命。一个胡赳赳从临床医学上跑开了,另一个胡赳赳却拎着传媒和诗歌两把刀子,将我们时代的一堆破器官按在了手术台上。几乎是从这时期起,胡赳赳的诗歌转向对外界事物的迅速摄入与消化。他的脸总朝着鼓噪一边。“打火机 色彩 道具 信件 感动 风险 语言 笑脸 人力车 商品 可口可乐 大便 调情 敷衍 酒精 转动 转动 转动 转动”(《与心爱的人为伍》)这些杂乱无序的物事被胡赳赳的诗歌常常召集起来开会,吵架,“斗地主”。传媒时代的种种症候经过他“意识流”式的刀法,往往传递出活泼亲切如他笔名的勃勃生机。

长串链条断了
绞杀的秋季 迎来了长假里那个长面孔的孙子
错误源于邂逅
而大错误源于小小的绷紧自身的弹弓
火车长时间的从后门外一百米以每秒钟五十米的速度进站
公共后花园的花圃,长时间的排队以长身而起的资质等待货车的搬运
它们要去向广场、天安门和一切热闹的源头
它们是它们,无心表白的招摇者,撞骗着假想敌的青春
一直向西,错过群星并且错过太阳
错过的史料在酒后的意图里盘整出鲜活的莎士比亚

           ——《长假-短真》

  拼贴,自得,老死不相往来的一些语词在胡赳赳的诗歌特快外面快速闪现,一种景物被打破,然后生下另一堆景象。在胡赳赳看来,“意识流”更应该成为现代诗歌的处方之一,事实是它更早地作为了小说的偏方,并发生着功效。就我目力所级,胡赳赳是这一“意识流”写作在诗歌中最坚决的首席执行官。我本人曾经想贯彻一种节奏快速,意向跳跃,呓语气质,又大量消化包括流行语,广告语,黑话的诗歌想法。只是实践终于在自我的摇摆中不成气候。而在胡赳赳一堆类似 “卡通一代”诗歌作品中,我能看到一种可能的写作正在形成。其中《新年之诗》这首充满讥诮,民谣,与合作的诗作,是目前胡氏实验田中长势最好的一块。

童年不自在,少年不自在
青年自在不?自有故人来
情歌首先写给自己,刀的光芒割开了刃
虚构之刀,割开了书包的皮、少年的街头
我的成人礼,开放在黑暗的头颅上
少谈礼仪,多干实事
信仰生殖,避免咳嗽
自古人来人往的历史,是一部头疼史
我的归人啊,我顶头的上司

         ——《新年之诗》

  这是天真还是经验之歌?当时间取消了天真与经验的界限,信仰取走了上帝与魔鬼的云梯,那么任何貌似儿戏的东西都可能掖着一个深邃的晚年。

  胡赳赳结集出版“祥魁时代”与“赳赳时代”的诗歌有意打乱了时间的秩序,在目录上采用一种游戏式的编制。他在用刻意对抗刻意——这又是个胡赳赳式的狡黠与诚意。在友人的玩笑中,赳赳有着一大堆不断变换的形象:从“麻糖”变成“大虾”,从“烟屁股”变作“面条”,从“电线竿”生成“老狐狸”……所有的变形都以瘦作为想象的基点,但我宁愿看作这是胡赳赳发明的变形术:他就躲藏在他的瘦里,而狡黠是他最大的胖。

                     2004年9月9日 广州——东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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