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生活

前两天温度猛降，我还和朋友开玩笑说我就是那只寒号鸟，冬天来
了，既没有窝也没有粮，只好冻得一身漂亮羽毛瑟瑟发抖。雷当时
还乘机数落了我两句谁叫你不注意天气预报的？一天没提醒到你就
没有换好衣服。
果然，报应来了。

雷摆弄着温度计。他自己测了半天，总是36.2度。我忍不住讥笑他
是冷血动物。
换到我，温度计的水银柱一度冲上了39。
雷有些慌，晓雪，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去买。
好。银翘，感冒冲剂，美国退烧药，还有，嗯，巧克力威化，罐头
杨桃，南瓜派........
这次雷不敢笑话我嘴馋了，乖乖出门开车去超市里给我买。

晚上睡得很不实，半梦半醒。意识的碎片在起落漂浮，十年前和十
年后的故事或者想象串行到了一起，却整合不到一起。
我很难受。
拍了拍沉睡的雷，问他还会不会解梦。他也不理我，却伸出手压好
了被子，然后把我搂进了怀里。
我窝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听着他的心跳，慢慢神游进了梦乡。

大学的时候，雷他们读弗洛伊德，上着高数课就给我释梦。我说我
躲在一个小屋子里，被包围了。一个声音叫我出去，一个声音却说
别中了激将法。雷们立即说这是你的本我受到压抑的意思。当时他
们好像没好意思问我梦里是怎么躲在小屋里的，按照弗氏的说法什
么本我不都是利比多的意思么。
后来呢？他们追问。
记不得了。好像我爬到了草丛里，说不定屁股上还中了冷箭。
雷们哈哈笑，我也笑。
什么意思呢？
他们顾不上说了，原来高数老师要留作业了。
说到作业，我还替雷做过作业一次呢。雷的成绩极好，当然人也是
一个极理性的人。可是他们的英文泛读老师却让每人画一份想象的
图画。
又是高数课。
雷苦着脸问我，帮个忙好不好？
这有什么难的。我大笔一挥，一个高数符号组成的数学老师就浮出
水面了。那老师头上的三根毛还是三重积分造的呢。
坐在雷旁边的梁也搅和说再给俺也画一个吧。不幸的是，又到下课
的时候了。于是梁很悻悻地却也意味深长地笑。我也没觉出什么不
对，所以立即笑还给他。毛病。
这就是差不多全部关于高数的全部记忆了吧。所以后来每当我实验
不顺利跟雷叫唤着我也要转学计算机赚大钱去了的时候，雷毫不为
所动，就你这高数水平，简直是心血来潮想起一出是一出么。

心血来潮。
昨天心血来潮和几个大学同学挂了电话。好多名字都已经想不清楚
对不明白了。好像就在嘴角，哼哼唧唧地却是说不出来。同学只好
反复点醒我每个人的丰流事迹。可是一说到雷，破碎的图画却又点
点滴滴拼到了一起。
我们上生理实验，雷和他的伙伴老给我捣乱，那天气得我一针飞出
没扎到他却差点中了那谁，那谁来着？唉，就是康。我和雷第一次
在湖边牵手就被他给看见了。开始他还很奇怪的样子，忽然反应过
来了却吓得扭头就跑。太不给我面子了，难道我和雷谈朋友有那么
恐怖吗？他们真的这么说的？哈哈，怎么不记得？他们还给我起了
个外号“小妖女”，说只要碰到我就倒霉。那次和梁上自习的时候
聊了会儿天，结果转手他就把全班男生的电子实验报告给弄丢了。
结果从那以后都是雷单独押着我上自习呢。到底还是雷的抗性好不
怕打击。从那以后，雷先是丢了自行车，因为他光顾着抢去图书馆
录像教室占座位结果就忘了锁车，是呀，雷这么谨慎的人也干过这
么马虎的事情呢；后来又一次是饭盒书包失踪了一星期，那次才好
笑呢。我和雷吵了架，我就自己去湖边找椅子睡觉去了，雷到底不
放心去找我，哄了半天我才回心转意和他一起回自习教室。教室里
的人早都走光了，书包自然也就不见了。我们还以为是梁给拿回去
了，结果一星期后却在化学楼里给发现了。我觉得一定是梁的恶作
剧可是梁死不承认。雷也就没有追究，说不定他们密谋了什么协议
就是我不知道吧.......
大约除了雷和雷相关的故事，记忆已经选择性地替我关上了一扇扇
的大门。整个年级算上协和一共一百五十来人，如今风流云散。那
时候眼睛里也没有真切地看过几个人，忘了，不奇怪。可是那个留
下了无数蛛丝马迹等待来日回味的青春呢？那些少年不识愁滋味的
暗恋痴情呢？背景消失了，人物模糊了，只剩下了雷的那一条线索
在回忆里支撑起了所有的故事结构。
大概这就是真切的和虚幻的爱的区别吧。

可是，关于爱，我又知道多少呢？
当我决定出国了的时候，雷也决定了留校转系读研。面对着随时都
有分手的未来，我们反而是疯了一般的如醉如痴了起来。年少轻狂
物极必反吗？多少次雷咬着我的嘴唇说等我或者回来？多少次我绝
望地色诱雷跟我一起走？又有多少次我们叫喊着分手分手又复合了
呢？
康说过爱上我是要吃苦头的。我不明白，难道我不也在受苦吗？
可是一旦踏出第一步，就真的成了不归的路了。机场一别，谁又能
想到再见居然是八年之后了呢？我们各自走在各自选择的道路上，
八年后，方才觉到真的悔了。

雷的事业并非如他想象的那么顺利，起起伏伏也终于没有成就什么
功名。而在异乡漂泊了八年的我正倦鸟知还。我最最爱他的时候，
不是十年前未名湖畔的执手相对，不是今天的朝夕相守耳鬓厮磨，
却是两年前我们重逢的那一刻。
应该怎么描述我们再次见面的模样呢？该失去的已经失去，该到来
的却还没有到来。旧时的回忆忽然把分隔在不同时空的我们压到了
一个平面里，凝视着对方长长的影子，我才惊觉原来这些年里我们
一直共活在对方的心底。没有褪色。没有磨灭。没有遗忘。
但是，我们又怎能推翻一切重新来过呢？
再次分别的时候，雷没有送我。我握着机票，想了又想等了又等，
最后还是转身上了飞机。没有告别也好，说明我们都在犹豫这样的
选择。唉，年轻的时候，想法总是简单坦荡，说走也就走了，想都
没有想过未来会是什么模样。可是随着人生路上的不断前进跋涉，
才发现让自己退一步是多么的难。

我在美国的生活日趋稳定。可是我一直没有买房子。在我的脑子里
房子总是和家联系在一起的。而我，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我和雷开始经常在电话里聊天，象老朋友一样互诉心事。每当我问
他过的好不好，他总是说不好。因为没有你。我沉默。他就自嘲说
当是一个梦想这么说说罢了。三番两次之后，我便问他那你打算怎
么办？你又愿意不愿意来美国看看？
雷就来了美国。
不，不是象小说里写的那样，他抛弃了国内的一切找我来了。他要
真那么做了也许我会芳心暗喜一下，不过更多的反应却是害怕和逃
避。我终于弄明白了梁的话的含义。爱啊爱的，原来不光是要对自
己负责，还要对他负责呢。可是我又能抗起什么责任呢？我的力量
是如此渺小，我对命运是如此的谦卑，我连自己的幸福都把握不好
，我又怎么能够把握住雷的幸福呢？
太清楚自己的能力却也不是一件好事。我的沮丧是不言而喻的。想
必雷也有同样的疑惑--在理想世界幻灭之后，我们已成长为怎样理
智而成熟的人了呢。
雷来美观光旅游的最后一站是我这里。头三天雷还有公事要忙，后
三天才全都是我的。我克尽了地主的职责，带他参观了艺术博物馆
，听了鲍博迪伦的音乐会还有列农的脱口秀，吃遍当地的中餐西餐
海鲜大会，不过我却觉得不是我在陪雷逛街逛店，倒是他在陪着我
疯玩疯乐呢。每天早上雷会和我闹着抢浴室马桶，出门前会互相挑
剔对方的衣着，开车的时候雷明明担心我的横冲直撞却拼命赞美我
的技巧高明，到了吃饭的时候雷倒也会假惺惺地替我敲螃蟹壳暗地
里却是在抢我蟹黄。数不胜数。和雷在一起的日子，一直是我的自
在天堂。
直到最后一天，雷和我呆在我的公寓里哪也没去。书房里他等了几
个电话又打了几个电话，这才面色沉重地走过来握住我的手--
我没有在这里找到工作。但是，如果，让你换个城市换份工作，你
愿意不愿意给我们一个在一起的机会？
我呆呆地望着他。我以为他永远不会问的问题，现在他终于问了。
我笑了起来，笑的眼泪都流了下来。雷很慌张，我便紧紧扣住了他
的手，大声而清楚地跟雷说--好。
去他的什么经济不景气，什么工作不好找，又如何都是异乡人，我
要大声而清楚地给我自己一次机会。绕了长长的八年，这些年的苦
和挣扎，也许就是为了等到这样的一次机会，我怎么舍得放弃呢。
我们俩拥抱在一起。

在我的坚持下，我们买了一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小房子。为了面
朝大海，雷付掉了他前半生的全部积蓄。当时雷恶狠狠地对我说你
个疯女人哪天要是想变卦的话，我一定先打昏了你然后一起跳海。
而我则端坐在沙发上对着大海的涛声傻笑不已。这大概是我们俩结
婚之后最浪漫的情话了。
要说感情路上，我和雷都还算是幸运的人。我们看见过也经历过太
多的孤单不幸，所有我们都懂得珍惜这相守相知。当然我们也经历
了所有结婚的人都经历过的磨合，我们为鸡毛蒜皮柴米油盐吵闹，
为从单身的自由变成双身的累赘不痛快，为经济生活的压力下打出
的原形而迷惘，可是我们身体和灵魂的一部分已经在这磨合中彻底
融合在一起，再也分不出你我了。
前天雷还问我下个月结婚三周年你想上哪里花天酒地？我则回答说
我想辞职养育下一代所有不如把钱攒起来做育儿经费。哈，这是不
是爱情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这是幸福。你看，个性如我也会变得
贤慧如此。雷也一样，变成普通打工一族从头做起，他也从来没有
对我抱怨过甚么。要说现在我们的希望，恐怕也只是现世安稳平安
终老。就算异乡故国又何妨呢。

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雷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我的天地顿时为之
变色。啊呀，你要也病了，谁还能给我买好吃的送我去实验室照顾
我安慰我然后爱我呢？

2001/07/06
2001/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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