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如果我们十兄弟是一个人,事情可能简单一点。
如果我们十兄弟当天就死去,事情会极端简单。
但我们活了下来,并且无耻地活了几百年,活得滋滋润润。
当我们无所事事多次重复描述十二月三日后,事情变得难以辨认,以至我们没人能够搞清楚那天晚上发生过什
么事。
十二月三日象一具时间的尸体,在经过多次强奸以后,没人能认出分辨出它是动物还是植物。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描述,却没有任何共同的地方。一谈起十二月三日,我们就象是一群刚刚出生的生命,
面对无限多的可能性。
我们无法完整回忆那天的情况,我们得到的只是一些片断。我们无法分清哪些事是我们的想象,那些是真实的
事实。
盗版充满我们的记忆。
“有事实吗?”小虾米曾经这样问过。
在我们几百岁的时候,依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时间帮不了我们,反而抹去痕迹,把我们扔在荒原上。
我们每个人的回忆都不一样,每次回忆也不一样。我们指望带有神迹的丹尼陈能够回答这一切,但他自从那个
十二月三日以后,只说一句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老张在我们十个兄弟中活到了最后,所以他对事件的描述带有无可争议的权威性。
“你知道,我是个龌龊的哲学家。”老张说这话时,十个兄弟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换句话说,十兄弟中最无耻的就是我们两个。
老张的无耻在于他的形为,而我的无耻在于我的思想。
“是的,你是IT哲学真正的创始人。”我说,“虽说IT哲学不怎么样,龌龊倒不见得。”
“你真正了解IT的含义吗?”老张问。
“。。。IT means Information Technology,可能吧。。。我不太肯定。。。”我想了一下说。
“这是你成不了IT哲学家的原因。你没悟性。”老张笑着说。
“为什么?”我问。
“because IT means INSERT TECHNOLOGY。”老张说。
这是我第一次明白IT的含义。我终于理解为什么IT行业是高科技行业,而IT哲学则是花花公子(主)哲学。
“怪不得你是个杰出的皮条客。”我说。
“哈哈,这话我爱听。”老张显出很高兴的样子,“我勾引良家妇女,然后把她们介绍给嫖客。我有做这种事
的天分。”
“是的。”我承认。
老张是我们十个兄弟中最英俊最有情趣的人,这一点那些上当受骗的女人也承认。
“他为什么会这样?”很多女人在知道事实真相后,很惋惜地说。
她们对他没有一丝仇恨。她们会这样对她们的爱人说,“这是命。”
老张有时也认真的想过这些事,“。。。我总是怀着崇高的心情做这件事。在这件事上我体会到我的价值。我
居然有舍我其谁的英雄之感。”他说,“我无法说服自己不做这些事。”
当然,老张也有失手的时候。这时他会情绪低落,他会说:“世界上所有人都看不起我。只有兄弟们让我有勇
气生存下去。”
在谈到十二月三日这件事时,他说:“。。。我不想欺骗大家,实际的情况完全不象他们所说的那样。”
“不是因为他们死了,死无对证,我才这么说。”老张说得很肯定。 “当时我们的确去了一个叫‘今夜’的地方,但那不是一家娱乐城,而是一家桑拿中心。他们记错了。这家中
心提供全套服务,干净清洁。”
“你带他们去的?”我问。
“当然是我带他们去的。”老张说,““你也知道,我当时在华南都市报主持IT娱乐,介绍这些娱乐场所。”
“看在我的面子上,中心给大家打五折,答应全部找最年轻漂亮的姑娘。”
“我也不是没想过,大家十年一聚,到这些地方有些不妥。。。”
“但我实在找不出一个更好的地方。。。。”
“你也知道,四百多年前,IT行业是个最热门的行业。。。”
老张说这话的时候看着我。我明白他的苦心。
“当时,老大和安琪在他的一幢三层别墅里,我们在另一幢。。。”老张说。
“好象当时他正竞选那个城市的副市长,不允许我们带女人回他的别墅。。。”我头脑里有一些零星的回忆。
“是的。其实他的别墅很大。我们的人再多一倍,他别墅里的床也够用。”
“谢色鬼当时很生气,他看着老大把安琪带进自己的车里。气愤地说,我他妈才不和老大呆在一座别墅
里。。。”老张继续说。
我能够理解谢色鬼,他不能忍受自己心中的想象。
“所以,我把他们带到‘今夜’。。。”老张慢慢说,“我这样做有错吗?”
“你做得对。”我说,“换了我,我也这样做。” 老张的话很有逻辑,完全不象平时。
其实我应该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如果当时我想到这点,我一定想方设法让老张多说出一些‘事
实’。
虽然我并不相信他说的全是真话,但总比没有好。
老张在这次谈话的第二天成为了一具活僵尸,什么时候死的,我不知道,因为在这次谈话后的十二月零三天,
我自己反而先死了。
“你那天喝了酒?”我问。
“当然。我喝了很多酒。”老张说。
老张的酒量不小,尤其是当他做了一单大生意的时候。他的最高记录是一次喝了十二瓶二锅头,当时他劝说二
十四个少女走进四十八个老头子的房间。
“但我还是没喝过老大。老大带着那个妓女回家的时候,我已经看不清楚。只看见老大周围有一大堆漂亮女
人。。。”老张说。
老张也坚持认为安琪是一个妓女。
“我们都醉了。。。”我说。
“没有。你们都没醉。”
“为什么?”
“因为你们很生气,生气的人是不会醉的,喝酒的人都知道。”
“也许,看见老大一个人和安琪离开,大家心理不平衡。”我说。
“不是这个原因。”老张说。
“也是。我们还没掉价到这个份上。”我说。
“难说。当我把你们带到‘今夜’的时候,你们全都怒气冲冲。。。”老张说。
“我知道,你们需要发泄。”他接着说,“当然不仅仅是性欲。”
“当生命进入一个临界点的时候,任何东西都将成为发泄对象。”
“那天晚上是一群女孩子。”
“我庆幸自己为兄弟们找对了地方。”他不停说着。
“我也去了吗?”我问。
其实问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去不去都很正常。
去了,你是一头正常的动物。
不去,你是一头道德的动物。仅此而已。
我最关心的是,哪些事发生了但没留下痕迹,哪些事没有发生却留下痕迹。
我坚持认为,生命中发生的事只是整个生命中的很小一部分,是冰山一角。隐藏在水面下那些没有发生过的事
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
这是别人认为我很笨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在调查十二月三日之事过程中,我的智商明显提高,终于明白十二月三日之事并不重要,反而是那些应该在
十二月三日发生,我们认定要发生,却迟迟没发生,最终也没发生的事才真正重要。
这些事影响了我们一生,起码对我们十个兄弟是这样。 什么事应该发生呢? 我们应该在车站相聚:一列火车缓缓进站,从窗口看见老大手中的鲜花。
我们应该彼此拥抱:张开双臂,消除彼此之间的生理距离。
我们应该带着各自心爱的酒精:毕业时我们留下的酒。
我们要互相融合,如同十滴血,融入我们在酒中的咒语。
我们要手挽着手,走在高速公路上:让高级骄车滚一边去。
我们 要在酒桌上,一醉方休。
在温柔的烛光下,我们要轻声细语的回忆。
语言有力量,回忆更有力量。
老大说醉,我们听从,一醉到底。要我裸裎相对我也一样听从。
我们要在醉上跳午,在瓶中歌唱。
我们的歌声在十年前,震碎窗玻璃;今天,我们内功精进,一定要震破酒瓶。
我们要去踢球,虽然我们胖得象十个大足球。
我们是十年前一脚踢飞的足球,十年后重新找回。
我们要在草地上撒野,把自己打回原形。
在阳光下见识自己,我们原来如此,也不过如此。
我们有血有肉,还能激动一下,还能勃起。
我们的腿还有力量,不止能追女人,还能追足球。
我们不仅会射精,还会射门。
我们要相亲相爱,我们的老婆孩子也要相亲相爱。
阳光下,我们一定要正直一回,尽管一辈子只此一回。
草地上,我们一定要彻底一回,做一个真正的动物。
树叶香,空气爽,拍打兄弟的肩头,我们不害怕晚上夜行。
我们要象动物一样无所畏惧。
把戒掉的烟点上。
把戒掉的酒端上。
小偷小摸的坏毛病也请重新拥有。
我们要真实的自己,不要修饰的词澡。
很难有和时间竞争的机会,请允许我做一次弊,让我成为贼。
让我活到五百岁,验证一下人与人的关系,人与兄弟的关系。
验证一下,人与阳光之间的关系。
即使在阳光下简单活着,一动不动,也不要月光。
月光之下,只配做一此苟且之事。
当我们死去,要有人为我们叹息。
骂一句,“这个狗娘养的,说死就死。”
然后地我的坟墓前,加一瓶酒,说:
“平时,你不喝酒,今天非灌死你。”
我们不是英雄,也没这个指望。
只希望活得自在一些,象头动物一样自在。
我们是普通人,并为此自豪。
我们知道,时间一定会胜,但不会让它胜得那么容易。
我们不准备和时间讲规矩,和它单打独斗,我们将十个人一起上。。。 十二月三日证明上面的这些事的确不能发生。
虽然它们符合物理科学,但不符合生命科学。
我们依旧孤独,是一个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我的智力有残缺,不能主宰我的世界。
我的想象和我的世界差得太远。它们如同两个有着同一个母亲的亲兄弟,却永远不和。
发生的事是王朝的皇帝,有着无与伦比的权威,规定我们,不可抗拒。
而没有发生的事更象营营众生,聚集着天下的灵气与力量,在你无法到达的野店孤村山间水畔,逍遥自在。
没发生的事远比发生的更有力量。
“生活实际由没有发生的事构成。”一个笨蛋这么说。
一个著名笨蛋萨特也说:“你是你所不是。” 我终于大彻大悟,从高级弱智成为一个特级弱智。
其实十二月三日晚上我没有去‘今夜’比我去了对我的影响更大。
所以,我变得真正的满不在乎。我不再关心真相,只关于逻辑与话语。
故事是我们生活中的一切。
我得把这个故事写完,我得写出一个结局。这个结局,吉普曾经见过。
因此,我问老张:“我去了吗?”
老张看着我,慢慢笑了,说:“跟你一样,我也忘记了。”
“那天晚上,你们都一样。”他接着说。
这句话有很多意思,或者我们一样疯狂,或者一样冷静。
“你呢?”我问。
我无法明白我自己的事情,但也许可以了解别人的事情,然后由此推断出自己的事情。
与自己,或者说与‘我’有关的事情,常常如此复杂。
“我?”老张看着我说,“我当然干我的老本行。”
“拉皮条?”我问。
“是的。”老张说。
“我不停的打电话,把那些女孩子从家里叫出来,当时已经凌晨4点。”
“你们不要那些在桑拿中心的女孩子,所以我不得不把那些已经当二奶或被人包起的女孩子再叫出来。”
“一定很难,是吧?”我问。
“也不是特别难。当然。如果不是我,你们绝对无法得偿所愿。。”老张说。
“你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你做这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据说你还给某个省长大人介绍过妓女。。。”我
问。
“是的。单就这件事来说,毫无新奇之处,我没有道理在五百年后还记得这事。”老张说,“但是,这虽然不
是件重要的事,对我来说,却是一件有趣的事儿。这么多年了,我记得的也只有一些有趣的事了。”
“有趣?”我问。
“是的。很有趣。”
“讲讲吧。”我说。
当一个人活了五百岁,那么生活中不会再有重要的事,只有有趣的事。
“当然。你不问我,我也会讲。”笑意是一条虫,从老张的眼睛爬到下巴。
“很好笑?”我问。
“有一点点。”老张说。
“快说吧。”我说。
“我再问你一个当时IT界很出名的名词,什么是CTO?”老张问。
“大概是Chief Technology Officer的意思吧。”我说。
“哈哈,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意思?”
“Condom Testing Operator。哈哈。”老张大笑起来。
“那天晚上的事,跟condom有什么关系?”我问。
“当然有。那天晚上,我临时成了一个CSO。。。”老张依然在笑。
“CSO?”
“Condom Searching Operator。哈哈哈。”笑意从老张的脸上掉到地上,他弯下腰,胡子在地上扫来扫去。
“CAO是什么?”我再问。
“Condom Accept Operator。哈哈。”
“越来越奇怪。。。”我一点不觉得好笑,反而感到一丝悲哀。
一个我认为非常重要的日子,象一个纯结的少女,结果被引诱到condom上面,使我感到非常尴尬。我不愿意承
认我们从此以后的生存仅仅建立在condom上面。
“。。。那些女孩子来到‘今夜’的时候,居然发现没有condom。。。”老张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可笑的
是,这个著名的IT桑拿中心,不提供condom。。。”
“是有点奇怪?简直在拿生命开玩笑。”我说。
“不,完全不是。这是家五星级的IT桑拿中心,它给用户提供最洁净的最直接服务。。。”老张解释道,“完
全不要那玩意。”
“真搞笑。”我说。
“所以,我不得不在凌晨4点出去searching condom,哈哈。”老张泪水已经笑了出来。
我还是认为这没什么好笑。
“这家中心离市区很远,凌晨4点所有小商店,大商店,投币售套机,全部闭。。。于是我不得不找一个摩
的,跑到十公里远的一个地方去买condom.。。。你知道,我当时不会开车。。。”
我彻底失望,感到身体越来越凉。我没想事情的真相是这个样子。
我慢慢开始死去。五百年的经历将烟消云散。
“你知不知道,我坐在摩的上脑子里一直在想什么?”老张还在喋喋不休。不过已经毫无意义。
我已经理解了为什么其他兄弟忘记了这天发生的事。
同时,我也理解,老大为什么没娶安琪。
我们是在十二月三日出生的,然后向时间的两头生长。 “我当时在想,等我回去,这帮家伙一定全部完事了。。。”老张还在说,“我想过半途回来。南方冬天的夜
还是很冷,我当时只穿一件衣服坐在没有遮拦的摩托车后面。。。幸好,我有很好的职业道德。。。”
听见‘道德’这个词,我的心里感动了一下。‘道德’,多么温暧的名词,象我十五岁前的嘴唇。
“我回来的时候,那帮家伙居然还在衣冠楚楚地等我。。。包括谢色鬼在内。。。他们真的很有耐性。。。”
没有耐性,我们能活五百年?
“。。。时间最长的是谢色鬼。。。大约两小时以后,我们离开‘今夜’,开车回深圳。。。”老张说。
“天色慢慢亮起来,我们的心慢慢沉下去。”我记起吉普在描述我们回去时的情形时说的话。
“我问最后一个问题。”我问老张。
这是我这辈子最后的一个问题。
“问吧,你一直都心不在焉。你到现在也不敢承认。。。”老张说。
我没有理会老张,问道:“我们向老大告别了吗?”
“没有。”老张说回答得非常干脆,“从来没有。” 听完老张的最后陈述,我再没有开口说话,一直到我死。
五百年的岁月已经让我说完了我能说我想说的话。而老张的话,也包括了我想听的所有言语。
我开始死去。
我开始理解丹尼陈的内心。
如果我有神迹的话,我也会象丹尼陈一样问:“十二月三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果我有智力的话,我也会象吉普一样说:“。。。我看见结局。。。”
在我的葬礼上,如果有人问我,你最后想说的一句话是什么,那么我只想说一句话。
并且,我认为,我活了五百年,我有资格说这么一句话:
去你妈的,老大。
去你妈的,兄弟。
2000/7/1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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