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当时明月
夏至觉得自己变迟钝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落到这样一团迷雾
之中-- 别人或是自己的生活,都分离在迷雾之外,明明伸手能触着,其实
又掌握不住。尤其当他想看清细节的时候,结果好比摘掉眼镜裸视中看到
的字母一样,有那么一团黑黑白白却又辩不出个所以然。夏至有些心惊又
有些不甘,于是他立即挑选出几个记忆深刻的片断来反驳自己的感觉。比
如苏妮,夏至就一辈子也忘不了她那些纯粹而生动的表情。小学五年级的
时候他和苏妮一起坐在教室的回廊前读书,手中的书却突然被东原的野球
打翻。东原远远地在操场那头嘲笑着夏至,夏至气得发抖,却也只是咬牙
切齿反驳了一句“没人要的野孩子!”东原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回头再看
苏妮,苏妮却正在偷眼看东原。夏至明明记得她脸上写着的是对东原的不
屑,现在怎么越看倒越像是楚楚同情了?这副场景让夏至很生气,不禁大
声叫出来,“事情本来不是这样子的!”
事情又能是什么样子呢?夏至狠狠吸了一口烟。苏妮的表情顿时都隐
在烟雾朦胧之后。夏至几度戒烟,可苏妮却说她喜欢他抽烟的样子。
“那是因为你看不清楚的缘故吗?”夏至有些恍然地笑。
“距离和角度。烟雾改变了我看你的距离和角度。”
“可是苏妮,从小学五年级开始,我看你的距离和角度就一直都没有
变。”夏至执著地看着苏妮说道。
苏妮垂下眼睛,“你说的不变,是在东原之前还是东原之后呢?”
夏至的脑子混乱起来。二十几年来一直是如影相随的苏妮还有东原,
他们在什么时候飘出他的世界?夏至站在回忆的枝枝蔓蔓之间,不知道往
哪里走才不算是背叛。
夏至颓然抖掉手中的烟灰。跌落的火星,却借着暗夜的风一起一落地
烧起来,幽幽暗暗不弃不舍。夏至有些不知所措,这火不值得他费劲去灭
,可就这么烧下去,也能烧掉一辈子呢。一辈子,夏至喃喃道,有的人一
辈子都在自己的城堡外徘徊找不到进入的通途呢。于灰飞烟灭的味道里,
夏至忽然感到他的城堡正在变形开裂。伸手触摸裂缝,他轻轻一掰就落得
满手粉末,什么也来不及想更来不及做,那裂缝就像一条惊醒的龙忽地一
甩尾巴,夏至的城堡顿时轰然倒塌。城堡变成了废墟,岂非他可以清晰地
俯览每个角落而不担心迷路?夏至转念又一想,明明是自己的城堡废墟,
又怎么可能藏着他不知道的秘密通路呢。
角落里的阴影动了动。夏至不可置信地定睛一看,是惊醒的苏妮呀。
火光中她的眼睛透出一丝茫然,瞬即却变成了欣喜。苏妮伸出手,
“夏至,你终于来找我了是吗?”
夏至忍不住往火光处奔去。越跑,却离火光越远。好像一直他都是这
样,徒劳费力却总也接近不了苏妮。夏至索性停住脚步,远远看着苏妮。
她的瞳仁里忽然荡出一股野性的力量,仿佛在嘲笑着夏至的无助。夏至张
了张嘴要辩,声音却一波一波烂在了泥里,疲软地震荡了数下就不见踪影
了。夏至感到体内的热焰积聚起来却无处宣泄,一个控制不住他就跌倒在
地。夏至低头看着这条落满烟尘的小路,苏妮苏妮,在梦里依然遥远的苏
妮,也许这条路会通向你,也许会离你越来越远呢。
苏妮打开柔软的肢体,从夏至的身边坐起来,逼视着他,说道,“我
们俩已经完了,夏至。”
夏至想了想,既然他的声波都震荡不出去,那么他也应该听不见苏妮
的声音了。这是梦厣。于是他有些自欺欺人的欣慰。夏至抬起头,窗外的
天空在火光的映衬下白亮了许多,点缀其间的几颗星子越发显得苍白。夏
至有些黯然―无数次离别,可惜他一次也没能留住苏妮。心痛让夏至猛地
从泥里坐起来,伸手触了触白亮亮的天空,像一顶皱巴巴的帐篷支在头顶
上的天空,夏至顺手摸到一颗冰冷的星子,于是不顾一切抓它到手里。让
我来温暖你,苏妮。还记得你说过如果能摘下一颗星子让它融化在掌心,
你便可以实现一个愿望吗?那个愿望里会有我吗?不没关系,没有也不要
紧,让我来帮助你。我始终都欠你一个愿望不是吗?可是星子并没有融化
的迹象,相反,夏至的手倒快越冻越僵了。那个僵硬的寒冷正顺着手臂往
身体里蠕动,连剧烈而威严的心跳也随着它的蠕动而迟缓下来。夏至模糊
祈望着,你一直是了解我的,对吗苏妮?
一副强壮的手臂从侧面搂住了苏妮,把她从火光里抱了出来。苏妮在
哭,她拍打着抱着她的手臂,放我自由放我自由。一声低语附在苏妮的耳
边,夏至却听的一清二楚――爱,或者,毁灭?夏至不住冷笑,苏妮哪里
会二选一呢?但是,苏妮竟然在魔力的低语中安静下来。这安静让夏至不
由得绝望起来――苏妮,你已经选择了不是吗?
爱,然后,毁灭。
可那又会是谁的手臂呢?夏至动了动自己僵硬的手臂,好像自己在抱
着一团空气,而苏妮正融化在这团空气之中。透明而有触感的苏妮。在暗
夜里汩汩流动的苏妮。一路繁华却又终落入毁灭的苏妮。 夏至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他茫然四处望了望,抖了抖被自己压僵的手
臂,长长呼了口气――噫,好像刚才是在做梦呢。窗帘在柔软夜风中漂浮
着,床头的电子表闪烁着凌晨两点的讯息。夏至又躺下来,却又不想继续
刚才的梦,于是他从桌上捏起一根烟点燃。也许梦里的火光就是因为自己
在半夜里抽烟多了而点燃的吧?记得自己一次又一次送别苏妮,最后一次
却是他主动放弃了苏妮。当苏妮冷声跟夏至说我们完了,夏至也不甘心地
反讽道,“你才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呢。”
回忆就那么凄凉地断在那里,像那条牵动城堡倒塌的裂缝,不知始终
。夏至揉了揉紧皱的眉头,再看了看电子表,起身上网找了个二十四小时
服务的旅行社号码,定票回家。 走在青石板的小路上,这种踩在土地上的踏实感觉让夏至终于舒畅起
来。他想起了那个奇怪的梦境,那条融化在烂泥里的小路,那隔离着他和
苏妮的火光,那火光中抱走苏妮的臂膀,一切就跟真的发生过一样。要是
梦境里的故事都曾经或将会是真实存在的话,那么夏至还有点希望自己再
做一场新梦连上旧梦,也许他还能控制结局。其实夏至还残留着一点在回
忆中呼呼飞翔的感觉,无数片断在瞬间掠过,曾经无比清晰的场景也不过
就在他眼里留下了个大致模糊的印象而已。即使那时他有心控制飞翔的速
度和方向,他又真的能改变那浩荡奔腾的河流走向吗?
站在路口,夏至有些迷惑。夕阳下一个懒洋洋的小镇,进进出出的人
群,散淡而亲切地流动在他的周围。远方有鸽哨的声音破空传来,却又听
不真切。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鸽哨的声音,只不过他看到天空中一群飞鸟
掠过,便想当然地以为那是一群鸽子而已。可是还是少了点什么。夏至试
探地迈开腿,鞋子无声无息地落在长满青苔的石板上。夏至想起他在初中
写的抒情作文,“孩子们清脆的足音落在千年酥软的青石板上,像一首欢
快而绵长的乡谣。我落在了众人之后,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足迹印在石板
上,因为我想让那首乡谣里流传下我自己的声音....”那时候夏至念给苏妮
他的获奖作文,苏妮忽然牵住夏至的手跑起来,笑着对他说这应该是我们
两个的乡谣了吧。夏至看见巷子那端的东原沉默地别过头。于是夏至有些
心想事成的得意。
慢着。足音?夏至迟疑地往前又迈了一步,他还是没有听到期待的清
脆。夏至有些慌张,左右看了一眼,根本没有人注意他的举动,但为什么
他老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偷窥着他呢?夏至自觉光明磊落,耸耸肩,何不
将计就计顺着那些熟悉的视线走下去呢。走着走着,夏至就回到了少年时
代的校园,走进了自己熟悉的班级。夏至恐慌起来,要他以一个成年人的
智慧参加一个初中三年级的统考,他可能什么也不会呢。
胡乱填完考卷,夏至发现同桌的女孩也同时做完。那个女孩狡黠地朝
他笑了一下,俩人一起交了卷子。
到了走廊里,夏至忍不住发问,“你怎么也那么快就做完了?”
女孩撇撇嘴,“当然是抄你的啦。”
夏至跳起来,“你,你,苏妮!”
“怎么啦?就跟不认识我似的。”苏妮笑了,“骗你的啦。是东原一
直在抄你的考卷呢。”
夏至皮笑了一下。东原这下你可倒霉了,其实我对这些答案一点把握
也没有呢。
“喂,夏至,打不打球?”东原从他们身后呼啸而过。
夏至照例摇摇头。东原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回头对苏妮说,“晚
上我去后湖捉月亮,你要不要来?”
苏妮露出一丝惊喜,“那我也和你一起打球去好吗?”
夏至不可思议地呆在原地,难道我就这样让苏妮跟他走掉了?夏至瘫
坐在地上,“你们都走吧,不要再从窗户后面偷看我了。”
哗啦啦一片响声,所有的眼睛都合上了。黑暗中,夏至只听见自己呼
吸一起一浮,仿佛一条将要溺水的鱼,混沌中却看见清晰无比的岸遥不可
及。 一个窈窕女孩站在他面前,“夏至,你终于回来了?”
夏至仔细打量了她一下,“你又是谁?”
“我是苏妮啊。你不记得了?”女孩的脸色是绝望的,“你看我的耳
环,像一弯月亮,你说过要用它来捕捞东原打碎的月亮,不记得了?”
“我都记得。”夏至吐了口气,看进女孩眼睛深处,“可是,你还是
不是苏妮。”
女孩咯咯笑,“你两年没有见到我,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变呢?”
“因为你的眼睛。苏妮的眼睛从来不说谎。”
女孩的笑声忽然断了,“果然东原说的不错,我骗不了你。”
“苏妮呢?”夏至的声音颤抖起来。
女孩诧异地望着他,“你不知道?你走后的那个星期,苏妮的房子失
火了,然后再也没有人看到过苏妮。”
火。火光。梦里的故事一下清晰起来。夏至的心跳停在那个瞬间。
“东原呢?”两三个单字拼命挤进夏至的心脏,于是心脏不规则地收
缩了一下。
“东原还在做他的医生啊,前不久他还带回一个奇怪的病人,是个透
明的病人呢。你跟我去晚上的舞会看看不就知道了?”
夏至看着天上的浮云发了会儿呆,想着自己失踪的足音,想着欢喜走
掉又不知所终的苏妮,一时理不出头绪,于是他对女孩说,“你还是先去
吧,让我静一会。”
夏至躺倒在操场上睡着了。这次夏至真的梦见自己在云端飞翔,或者
是他悬浮在半空,而浮云在他身边呼呼掠过。我一定要慢下来,夏至命令
自己道。于是周围的风慢慢停了,悬浮的他也立刻因为失去助力而急速下
落。世界在他眼前急速翻滚颠倒,直到他的双腿落地,才逐渐静止下来。
夏至心里还是觉得不稳,索性他就躺倒在地上。
水天一色,清澈却不见底,像苏妮的心事一样,总让夏至觉得明明已
经抓住了什么,当他张开手掌检视的时候却发现那不过是一团透明的空气
而已。夏至苦恼地翻个身,往常汩汩流动的河水仿佛变成凝胶一般倒挂在
夏至的眼前。他伸手戳了戳,也看不见涟漪,可是一股透明的引力拽着夏
至的指头往更深处去。然后夏至发现自己已经无声无息地游进河流之中。
河水温暖地包围着夏至,仿佛幸福的感觉,静止在那里。
“夏至,你还好吗?”一个柔软的声音吹进夏至的耳朵。夏至一惊,
苏妮吗?
“是我,夏至。”
夏至险些落下泪来。苏妮,他的苏妮,多少次梦里相见却总也看不清
楚摸不真切的苏妮。夏至左右张望,伸手想抓住苏妮,可他无论如何却找
不到苏妮的任何形迹。
苏妮的叹息幽幽传来,“夏至,你是存心要忘掉我的,现在又如何能
再找得出我呢。”
夏至盯着他伸出的手呆住了,“我为什么要忘记你?为什么不是你想
淡出我的世界?我一直是那么喜欢你在意你,即使我们俩之间隔着那么多
的东原,我也没有放弃过你啊。”
苏妮不再吭声,可是夏至能够感觉到苏妮那怜悯的目光。那种看透他
一切招牌借口的怜悯目光。夏至看着指尖,一滴血珠慢慢渗了出来,往天
空深处落去。无限清脆敲打在夏至的耳朵里,震得他险些跳起来。那时候
苏妮也是这么远远地怜悯地看着他,可是最后却把牵挂的心思放到东原的
身上。那是夏至和东原打的第一架。
五年级的时候,夏至一直记恨着东原曾经打翻过他和苏妮的书,那天
正轮到他和苏妮分守在校门口值班检查男女学生的衣装是否规范整洁,于
是夏至随便找了个理由拦住了东原,
“东原,你的耳朵没洗干净。”夏至绷着公事公办的脸说。
东原一副你能拿我怎样的表情,照旧要往校园里闯。拉扯间,东原当
胸便给了夏至一拳。夏至急了,正有一肚子怨气没处撒,俩人便你来我往
厮打起来。等到老师同学把他们劝开之后,夏至的眼镜已经摔烂了,手指
在流血,一滴血珠碎落在尘土中,荡起一小圈灰蒙蒙的涟漪,波光打在苏
妮脚下,映着她的目光也黯淡下来。溺水的夏至却如同看到光芒四射的灯
塔一般忽然获得无限的勇气,只要再有一口气他便可以上岸了。
东原的情形不比夏至好到哪去,嘴角破了,头发更乱衣服也更皱了。
可看着东原对苏妮一脸不在乎的微笑,夏至觉得刺眼极了,恨不得重新溺
入水中。耳朵的问题显然没人关心了,不过既然夏至一直是学校的好好学
生优秀干部,所以最后老师们也只是胡乱安了东原一个处分了事。可是夏
至却再也没法忘掉苏妮的目光,那越飘离他越远的目光。
指尖还在流血。夏至忽然天真地问,如果我就让血流个不停,苏妮你
是不是肯多为我停留一会儿?
一股暖流抚上夏至的指尖,夏至还来不及说什么就醒了。
苏妮会答应么?夏至有些后悔,如果能多睡一会儿该多好。这时校园
里的钟敲了十二下,正是午夜十分。东原的舞会该开始了吧?夏至弹了弹
身上的草叶尘土,理了下头发,就往东原的家里走去。 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东原都不理解夏至到底在跟他争什么。在所有人
的眼中,夏至理所当然地拥有一切好的品质:高尚的家教,完美的学业,
乐观执著的性情,小学中学大学一路研究所毕业,然后工作升迁,什么都
不用争,就已经水到渠成。而东原,从他懂事的时候起,就要靠着各种文
明或者非文明的手段为自己抢夺生存的空间。几场硬架打下来,东原赢得
了坏孩子的头衔。从此他倒也可以对所有出言不逊的人挥舞拳头却不用担
心惩罚,谁让他是坏孩子反正破罐子破摔最好谁也别惹到他。尽管东原不
明所以,但既然夏至要和他争,他的好胜心也被激起,那么,来争吧。五
年级第一次和夏至打架,比起东原的无数辉煌经历来,按东原自己的话说
就是夏至根本是个“不值一打的好孩子”。当东原挑衅地给了夏至一拳,
只有东原明白夏至那一瞬间还手还是不还手的迟疑。东原几乎是幸灾乐祸
地看着夏至被激怒,然而东原没料到夏至竟有一股蛮劲,于是两人的结局
都很狼狈。夏至有些失落,东原只好用满不在乎的笑来掩饰。其实夏至是
第一个因为骂他野孩子而跟他道歉的人,也是第一个因为跟他打架而成为
朋友的人。跟夏至的交往,使得老师们把他放在可以改造的坏学生之列。
尤其当东原考上大学后,老师们总是一副欣慰的口吻,
“要不是我们让他悬崖勒马......”
真正让东原悬崖勒马的当然是苏妮。很多年后当东原陶醉在苏妮的拥
抱中的时候,他终于明白夏至在跟他争什么了。苏妮就是他的战利品。可
夏至却笑着说他不过是曾经非常羡慕他的自由罢了。
他的自由。东原觉得非常好笑,他何尝有过什么自由呢?如果可能,
东原倒是想和夏至对调一下。可苏妮怎么办呢?东原一时不知道该把她摆
在哪里才好。也许人生就是这么不合逻辑,总是别人的生活才充满了浪漫
的滋味吧。
夏至忽然意识到他正游走在东原的脑海之中,一串串随想就像一本打
开的书正放在他的眼前。夏至不禁目瞪口呆地盯着站在门口迎接他的东原
“为什么我这么清楚地跟踪了你的思想呢?”
“因为我们活在你的梦里啊。”东原朝房间里努了努嘴,“你不是一
直好奇我的聚会是什么样吗?那还磨蹭什么呢。”
也许是灯光的幻觉吧,夏至觉得自己好像裹在一群喧嚣的泡沫之中,
隔着这么多变形的彩虹放大镜,他只能勉强辨识出周围的数个人影却看不
清他们的眉目。夏至不由想起他们的高中毕业合照来,六十来个人头挤在
一起,头排还是老师和校长们的全身。这么多年过去,现在就算他盯着某
个熟悉的面孔半天,恐怕已经叫不出人家的名字了。别人是他的故事里的
背景,在别人看来他也应如是吧。而那个长的象苏妮的女孩子正在不远处
翩然飞舞,随身搅动起最大最美的一个泡沫。很多人都在跃跃欲试,或者
捕捉它,或者戳破它。夏至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真像当年的苏妮,那么生
动地笑着哭着亲爱着,让人无法把目光移开。夏至有些佩服自己当年怎么
就那么潇洒地走掉了?潇洒吗?夏至又有些不确定。不过如果他能游走在
东原的思想中,没道理他透射不过自己的回忆。于是夏至灭掉手中的烟,
等着烟雾散去。
“跟我跳舞。”苏妮跑过来邀请夏至。
夏至从桌上拿起纸巾,替苏妮擦了擦汗,“我们歇一会再去。”夏至
的手指在在苏妮的嘴边停顿了一下。也许还是高中的时候吧,他也曾这么
贴近地站在苏妮身边。那天晚自习后夏至和苏妮回家,苏妮忽然想去后湖
看一看,夏至拗不过只好陪着苏妮一起往后湖走去。浓重的夜色沙沙纠缠
在夏至和苏妮的脚步周围,青石板的小路渐渐没入草丛,桔黄色的月光打
在丛林和湖水上,反射起一层妖娆的薄雾。微风过处,便泄露出一点渴望
的光芒,欲语还休。苏妮欲语还休地站在湖边,夏至有些不自在地望了望
月亮,又望了望湖水,最后目光落在苏妮的脸上。一股淡淡的甜香混着些
汗水的酸味飘进了夏至的脑海中,犹如无数溪流突然汇成了滔天巨浪,又
像无数高音的合唱破空而来,从此世间再也听不进别的言语声音再也容不
下别的温柔快乐,瞬间没顶的感觉让夏至僵在原地。
呼吸落在脸上有些麻痒痒的感觉,苏妮直觉想后退。夏至却一把抓紧
了她。苏妮觉得有些奇怪,抬眼看见夏至僵硬的表情,有些手足无措。夏
至终于不忍推开苏妮无辜的目光,于是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巾,替苏妮
擦掉了脸上的汗珠。手指划过她的嘴角的时候,夏至停顿了一下。好像他
刚从万古洪荒中跋涉而来,又不过是一场幻觉,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夏至有些失望地收回手。
窗外的月光慢慢淡了。夏至送苏妮回家。窗外?夏至糊涂了,难道刚
才他不是和苏妮站在后湖边上吗?他还能依稀闻到苏妮身上的青草味道,
可为什么他却记得清清楚楚他和苏妮是隔着雾蒙蒙的窗户看着月亮呢?夏
至的眼角瞄见东原远远朝他举杯,灵光一闪,也许当时跟苏妮去后湖的是
东原?可为什么回忆却告诉他是他自己和苏妮去的后湖呢?
夏至站在自己的城堡面前,他看见自己绝望地焚烧着过去的片断,失
去支撑的城堡倒塌了,而废墟之上他又修建出新的美仑美奂。于是一些细
节消失了,另一些细节却又顽强生长出来。而薄雾中仍然闪烁浮动着一点
旧时的灰烬,光芒流转中夏至慢慢拼出了故事的另一个面貌。
那天因为扫除很早就放了学,夏至照例留下继续自习,同桌的苏妮却
不见踪影。下午的时候物理老师刚表扬了东原的孺子可教,为了以示公平
给后进生机会他打算推荐夏至和东原一起去参加物理竞赛。如果成绩好的
话,有可能会被保送大学。夏至明白东原并不象他表现的那样不在乎,这
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呢。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东原一放学就溜没了影。夏
至猜他会去后湖,那是他唯一可以获得安慰的地方。难道苏妮也跟去了?
夏至耐着心做完一套模拟考题,又开始写应试作文。作文写到一半就跑了
题,他的心思早飞去后湖边上了。窗外月光稀薄夜色浓重,逼得夏至喘不
过气来,索性扔下笔去楼顶透透气。茫然间,空气中幽然飘来一点青草的
味道,夏至的目光落在校门口,发现苏妮一个人正往教室走来。夏至立刻
翻身下楼回到教室。
校工已经灭了所有的灯,苏妮刚好站在窗边痴望着窗外的月亮。苏妮
头也不回对夏至低声说,我的月亮,碎了。夏至不敢答言,只是默默陪她
站着。呼出来的雾气打在玻璃上,窗外的夜色便隐在雾气之后。夏至想象
着后湖的风光,潜意识里却排斥把东原放进这样的场景里,于是他便取代
东原站在后湖边上。
纷沓的感觉猛然袭来,夏至抬手擦掉了苏妮脸上的水珠,他轻轻抚摸
着苏妮的嘴唇,苏妮啊苏妮,你让我怎么往下继续呢?你看我们总是在不
自觉地美化着回忆,而在这时间的轮回中,谁又能判断什么是真实的存在
什么又是虚构呢。想到这里夏至忍不住微微一哂。
“在想什么?”苏妮笑着拍掉夏至的手问道。
“我可以花一天的时间向你解释我一秒内闪过的所有思绪,就怕你不
耐烦。”夏至不以为忤,拉着苏妮在桌边坐下来。一次又一次夏至是如此
地靠近苏妮,然而那种感觉却再也没有重现。夏至不禁审视眼前的苏妮,
良久,叹了口气,“你为什么要伪装成这样呢?”
“我终于独立出你的想象,你却认为这是我的伪装。凭什么这不能是
我的本来面目?或许你并了解真正的苏妮呢。”
夏至不答。女孩在夏至的审视下有点不安,她一口饮尽一杯红酒扭头
就走。
“苏妮最喜欢微醺的感觉,她从来都是含着酒在舌尖好尽情体味蒸发
的晕眩。”夏至不紧不慢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女孩顿了一下,“微醺?醉便是醉,醒便是醒,我可不再这么骗自己
玩了。”
好像她就是从苏妮身上分离出来的一部分,而缺掉的那部分呢?夏至
有种感觉,从她这里出发,终能找到苏妮。夏至低头沉思。
苏妮回头嫣然一笑,“你回来的目的不就是寻找吗?”
苏妮对夏至说,我的月亮碎了。
后湖归来的那天晚上后,苏妮一直在躲夏至,可似乎又不单单只躲夏
至。就像有一堵半透明的墙包在苏妮周围,明明人就站在跟前,你却只看
到一团飘忽的影子;明明在跟你说话,可她的一颦一笑,身体姿态里流露
出的期盼怅惘,却统统与你无关。午后的微风依然让人昏昏欲睡,雨天里
播放的流行歌曲更让人心烦意乱,而无边无际的作业和考试则压得每个学
生倍感人生之悲哀无望。这时的苏妮却像春风拂过的花朵一般突然抽苞绽
开了。好比一场暴雨将下而未下,落日的余辉将尽而未尽,期待之中夹带
着些恐惧,恐惧的背后却是喜悦,其实又不甚明了自己期待的倒底是什么
一样。苏妮像一只警觉而敏感的猎犬,正在试图捕捉那重比幸福还短暂比
忧郁更令人陶醉的神秘力量。夏至一度以为自己是个参与者,最终却讪讪
发现原来他既摸不着也看不清她的灵魂。那东原呢?不久前东原在物理竞
赛里发挥优异终于入围有望,同时他那酗酒的继父死于车祸,东原真成了
没人要的野孩子。这些事情已经足让他足焦头烂额,可是但凡空隙之中东
原的眼光依然毫不客气地绕在苏妮身上。也许苏妮视若无睹,也许苏妮芳
心暗喜,可是苏妮毕竟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夏至这才平衡许多。
直到有一天,苏妮满脸惊恐地找到夏至。
“我不敢接近东原,不敢接近任何人。好象有团火在我身上烧,一夜
之间就疯狂蔓延起来。我怕自己发现,更怕别人发现,可是无论我的眼光
落在哪里无论手摸到什么,都有一股热气蒸腾而上。我怕看一眼摸一下都
会让它化为灰烬。有时我真的想向全世界宣告什么,可有的时候又想挖个
坑把自己埋了算了,然后漫天的落叶飘然落下,也许这样才能藏住我的秘
密吧。”
“你是在告诉我恋爱的滋味?”天哪,夏至很奇怪这时候自己还笑的
出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意浮动,夏至自然而然摆出一副乐于探讨的学术
面孔来。而在天空中漂浮的夏至注视着自己死要面子的模样终于长叹――
为什么从一开始自己就不能像东原那样拿出点勇气来呢?是因为不明了自
己的心意,还是害怕注定的失败?
那时的月光顺着苏妮的发梢漂流而下,一地灿烂,而夏至说不出口的
心事,就像两岸一闪而过的岩石峭壁,黑黝黝的一片再也分辨不清了。长
廊里的寂寞狰狞扑面而来,瞬间夏至落水而去。
“夏至,带我走好不好?”苏妮的泪珠将坠未坠,又被主人自己收了
回去。夏至不敢也不想问事情的来源去脉,握紧的手颤悠悠地伸开拥抱住
苏妮。像是漂浮在一团白云之中,夏至的所有重量都随着苏妮掉下去了。
苏妮笑了苏妮恼了苏妮哭了苏妮在他的身下融化了,一股热流涌入夏至的
胸口,他不禁脱口而出,“我带你走,你会真的跟我走吗?”
苏妮仿佛吃了一惊,夏至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又被苏妮的下一句话彻
底砸晕――
“我想,我可能怀孕了。”
太多的情绪冲击使得大脑一片空白,是什么样的黑色幽默让苏妮以为
自己怀孕了呢?而她那副怯怯的神情又不像是玩笑。她和东原?那她为什
么不找东原诉说?既然她找的是自己,莫非真和自己有关?夏至直觉想否
认,心里却又希望和自己相关。可那天他到底去没去后湖都翻来覆去地说
不清楚,他又该去哪儿寻找相关的线索呢?月光的滔天巨浪泼洒下来,夏
至里外淋个透湿,格外狼狈。
“为什么是我?”夏至勉强挤出了几个音节,而当他迎向苏妮清澈的
目光,立即了然――原来这一切都是东原。夏至的眼中燃过希望失望不甘
愤怒,灰飞烟灭落成一潭黑色,徒留苦涩绕梁让他在剩余的时光中慢慢品
尝。他的灰姑娘,他的公主,他的天使,他的一切未竟事业的诗意替身,
彻底解除了自己的魔力。
苏妮神色灰暗地瞪着地面,“那天校工拉了电闸,而我的作业还没有
做完,只好到处找蜡烛。东原刚好回来拿东西,他就随口问我要不要接根
线。他就真的爬进天花板里给我接了一个灯下来。然后,然后他就牵了我
的手……可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校工小吴又返了回来,和东原两语不和就动
手。小吴告到教导主任那里,教导主任看在他和我是为了读书的份上就给
压下来,可是已经警告东原如果再犯事就真的会开除他的。所以,我不能
…..”
夏至张口结舌地瞪着苏妮-因为我是个从不做坏事的三好学生,因为
我有一对有权势的父母,因为我喜欢你从来也不会拒绝你,所以我就得背
负这样的责任吗?为什么要拿这样的责任来考验折磨我?可我又怎么能够
独立支撑起你托付的责任呢?
“因为你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朋友。” 凭借着夏至母亲的关系,夏至还是为苏妮找到了医生。许多年之后当
夏至回想起那一天的经历,仍然忍不住心头狂跳,那是苏妮第一次把手主
动交在夏至的手里,并且郑重地又说了一遍――你是我唯一信任的朋友。
夏至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很高尚的事,好比王子终于拯救了落难的公主的意
思。然而王子却发现原来自己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威武强壮可以兵来将挡
水来土淹,这种随时都会没顶的抑郁和伤感压得夏至喘不过气来。夏至只
能朝苏妮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以后你总要小心才是。”
送苏妮进了医务室,夏至不敢在门外多作停留,随便走走就到了大街
上。街上人潮汹涌,那些看似漫无边际奔走的人流仿佛在被某种结构暗中
操纵着,其实无孔不入。当年的夏至和苏妮并不了解成年世界的规则,然
而夏至知道这件事情之前他已成功并入轨道并且按部就班地运行多年了。
可当他的母亲以极度震惊和谴责的目光看向他而他并没有解释的时候,夏
至就意识到他将要被遗弃在这个他曾经以为了解的结构之外了。那时的他
还以为他对这世界唯一牵挂的链接就是苏妮―-如今苏妮躺在冰冷的医务
室内生死未卜,自己则漫无边际走在大街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从这
纵合交错的河流中泅上岸。也许他和苏妮永远也上不了岸呢。夏至非常不
甘。这事情本来是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啊。尤其今天当他和苏妮一起走出
教室的时候,看到东原那充满敌意又装做漠然的眼光,夏至有一种被侵犯
的感觉。无辜的苏妮,他的苏妮。他的苏妮。这种感觉让夏至对东原的愤
怒逐渐发酵,控制不住肢体的颤抖,夏至的脚步越走越快。他不想也不能
就这么认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直觉要做点什么,可一时间又拿
不定主意这样又会把苏妮置于何地。
在苏妮的心目,他又算什么呢?也许苏妮找到他只是为了单纯诉说,
也许苏妮根本不在乎他的立场,说不定她本来就足够强壮能够承担这一切
呢?夏至试图压下心头反弹起的疑虑,同时却因为升起这种类似背叛的感
觉而心虚起来。夏至发现他越是急于否认,这种背叛的感觉就会越强烈。
仿佛一道强光瞬间击裂了空中的夏至,转眼他就从空气中消失,只剩下一
个茫然的夏至茫然地站在十字路口。
夏至夏至。苏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尽管夏至心神恍惚,苏妮的声音仍然穿脑而来。夏至反射性地回头,
苏妮气喘嘘嘘地跑过来,几乎神采飞扬地叫道――我没事了我没事了。
哈,自作聪明的苏妮,竟然糊涂地以为牵个手就会怀孕呢。夏至忍不
住大笑。伸手抹了一把脸,他长长嘘口气――当年幸好被苏妮追上而没做
出什么蠢事来。可是为什么在送苏妮进医院和看到苏妮飞奔过来之间的记
忆不见了呢?那时他心思狂乱,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站在了十字路口,那
个路口不正对着学校门口吗?如果再把故事往回退,苏妮怎会那样突兀地
说她怀孕了呢?东原和苏妮真的只是牵了个手吗?从小学五年级起东原就
因乱牵女生的手而被多次警告过,苏妮就跟什么也不知道似的。难道? 东原在夏至面前挥挥手,“呵,一眼就看出这个小妞不是苏妮。怎么
漏马脚的?”
夏至老实承认道,“因为我对她没有负疚感。”
东原点点头,“我说呢。她就要走了,你呢?”
夏至站起身,“我跟她一起走。”
夏至跟苏妮一起走进了大学校园。
入学的第一天,夏至先帮着苏妮安顿好行李这才离开女生宿舍去安顿
自己的东西。不出两天的功夫,几乎系里所有的人的都知道苏妮有一个帮
她挂蚊帐的男朋友。苏妮不置可否,这个标签就这么挂了下去。然而夏至
明白,他和苏妮永远都不会像后湖风光里的夏至和苏妮那样完美了。他们
因为当年的乌龙事件亲密起来,而东原好像从他们的生活中挥发了一般不
见踪迹。夏至偶尔仍会听说一些东原的消息,比如他去了靠近护城河边的
医学院,他不怎么惹麻烦,成绩总是低空飞过,他常去护城河边发呆,有
时一躺就是一天。他一直也没有来找过苏妮和夏至,也不曾像夏至这样旁
敲侧击打探过对方的消息。然而东原的存在就像夏至心田里的一枚暗雷,
不知道哪天会被踩爆。有时夏至想也许就这样东原永不再出现,他和苏妮
的问题也终会慢慢解决。有时却又期望就算是粉身碎骨,他也要知道最终
的答案。谁又不想知道最终的答案呢? 那时候的东原确实经常躺在护城河边上望着天空发呆。从上大学的那
一天起,他就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给抛弃了。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了决心
没了渴望,现在的存在或者未来的不可知都失去了吸引力,连以前体内永
不曾倦怠的挑战力也突然消失了。对着镜子他一再打量自己陌生的身体,
看着青青的胡须瞬间从下颌冒出来,看着上臂肌肉内纠缠的力量咻地一声
从指尖流失,看着眼睛里的惊疑不定,好像他从来不曾认识过自己控制过
自己一样。他倒到底怎么了?
当初高考的临近,苏妮和他的交往受了很大的压力。班主任曾经当着
他的面说都是鱼找鱼虾找虾可苏妮怎么就偏偏和你对上眼呢?后来那天苏
妮也被班主任拎到跟前要求跟他做最后一谈。东原没有料到班主任竟如此
坦率地把他和苏妮叫到一起来。苏妮不知所措,其实他也别扭得要死。两
人慢慢走到办公室的外面。苏妮像有很多话要说却不知如何启口。东原却
也不打算帮她,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也许春天的风有些冷,苏妮的脸
色彤红,双手则紧张地绞在一起呵着气。有那么冷吗?东原打开自己的棉
大衣想脱下来给苏妮,苏妮这时却退后一步像要跟他划清界限似的。东原
立刻改了主意,他活动了下四肢,然后疑问地看向苏妮――说吧?
“齐老师说,说,你,我应该――”
苏妮会说什么呢?东原什么也没听见。那天晚上他帮苏妮接好电线,
看着她在昏暗的灯光下做完最后一笔作业抬起头来看向他的时候,那一瞬
间东原也这么丧失了听力。看到苏妮张嘴,东原下意识地伸手去关灯,却
不小心划过苏妮的胸口,溅落的火星立刻燃起来,一明一暗的火光照着像
雕像一样呆住的苏妮和东原,时间不断倒带慢进反复随之进入一种胶着凝
固的状态。苏妮在东原的眼里变得通体通明像是失重一般飞翔起来,她的
发梢像是岸边垂柳丝丝摇曳荡起一波波的涟漪,反弹在东原的心口。一张
一弛的力量催动着他的血液浩荡奔流,速度越来越快如脱缰野马一纵身飞
跃就来到了一片广袤的原野之上。耳边呼呼的风声苏妮的喘息声水雾凝结
在草叶上又坠落的清脆声隔着衣服苏妮柔软的乳房轻微振荡的摹挲声,忽
然一窝蜂地涌入东原的脑海。一时激得东原神色仓皇坐卧不宁。有次体育
课后苏妮找他商议运动会的事情,那天苏妮穿着紧身的运动服,少女曼妙
的曲线若隐若现,东原只是无意间扫过苏妮的胸口心里便腾地一激。他的
眼睛不由得心猿意马地滑下去滑上来,神色里便有些嬉皮笑脸。正在东原
想入非非的时候,苏妮的巴掌已经拍在他的脸上。下流。苏妮脸色通红似
真似恼。东原左右看看倒也没有人注意他们,虽然有些心虚他还是虚张声
势地反驳,我什么也没做呢。你以为我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坏主意,你听见
我刚才和你说的话了吗?东原哑在那里,只好眼睁睁看着苏妮跑掉。这回
东原也不敢造次,只好装模作样地咳了一下,苏妮也跟着蠕动了一下。两
人同时发现原来他们坐得如此亲密靠近。苏妮诺诺地问了句,东原比划了
一下,却谁也不明白对方想干什么。可是苏妮身上那股暧昧温暖的气息牵
引着东原不由自主地握上了苏妮的手。手心都是湿湿的。其实又不是他们
第一次牵手,可是这一次有什么不一样。东原咧嘴一笑,苏妮局促地低了
头。
要不,我们走吧?苏妮终于询问地抬眼看他。东原点点头,他牵着苏
妮的手站起身来,于是苏妮又得到了一个吻。湿湿的吻像蜻蜓点水一样滑
过僵硬却柔软的嘴唇,荡起的涟漪却足以掀起一场风暴。可风暴还没有刮
起来,校工小吴就推门进来了。剩下的就不必提了,要不是苏妮反应快跟
教导主任说他们在做作业,这事情还不知道怎么结帐呢。
东原深吸了口冷气,“你再不出声,我可就走了?”
苏妮还是沉默。沉默之中的苏妮甚至不敢抬眼看他一眼。苏妮那双清
澈的眼睛,能够看到他隐秘的内心世界的眼睛,如今却拒绝望向他。原本
也没抱着什么希望的东原便绝望了。哪怕苏妮只看他一眼呢,也许故事便
从此不同。这样呆在这里让东原觉得自己很蠢,于是他索性转身走开了。
“我们应该还是朋友吧?”苏妮对着他的背影低低问了一句。东原的
右脚崴了一下,嗤笑一声转过墙角就不见了。苏妮很怅然,对东原更像是
对自己说道,
“那么,我们就真的再见了?”
东原不愿意想他是如何失去苏妮的。他知道从那以后,苏妮和夏至的
互动就越来越密。他们一起自习交换作业检讨考试,他却被排挤在门外。
如果说他没有自怨自艾,那也只是不肯承认而已。其实他更不愿意想象的
是她和夏至现在的生活。苏妮和夏至都是那么乖巧的好孩子,他们应该很
快乐吧?也许他的出现才是苏妮和夏至的生活里的意外。小的时候要不是
他使蛮力敲开了高墙大院的一扇门窗,让门里的夏至和苏妮看到一点点自
由的影子,从而换来这许多年苏妮的倾慕和夏至的明争暗斗,恐怕他一直
都会是没人要没人理的野孩子吧。而现在,对于终于奔向自由大学生活的
夏至和苏妮来说,可能他的存在已经无关紧要了。于是还没有来得及告别
他就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了。原来以为他不会介意这些人这些事,他的世
界照样会从头生鲜辣猛起来。可是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已经失去目标。没
有了过去的他又该奔向何方呢?
有时侯成长就是寂寞的等待,等待着生活为你打开另一扇门。东原望
着河水,带着一点点痛一点点愁,仿佛感觉到那么一点点地久天长的意思。 其实苏妮和夏至也并没有东原想象的那么快乐。
无数个心旌摇动的夜晚,当苏妮回想起那样的一段中学生活,都会有
一种恍若梦中的感觉。她记得洒满月光的教室是如何的宁静而寂寞,她记
得东原的手是如何的温暖而潮湿,可她却不确定那快如闪电的一吻是否真
的存在过;当她抬头询问地看向东原的时候,东原的面孔却越来越模糊,
只有他那招牌一般嘲讽似的微笑无限放大,仿佛伸手可及,可刚触到却砰
地一声碎了。于是无数的碎片散落在回忆的河流之底,每一个细节背景里
都会摇晃着东原的影子,却没有一个真切。
苏妮有的时候很后悔她和东原的最后一次交谈竟然是被齐老师压押在
办公室外的那次。而那次她竟然没有勇气抬头看东原一眼就让他走掉了。
然后他就永远走出了她的生活。而苏妮不知道的是东原曾经无数次跟踪她
从学校走到车站,然后躲在车站对面的商店里偷偷地看她直到她上车。苏
妮也曾恍然觉到过那缕目光,而她只顾沉醉在那个落满懦弱的悲伤的内心
世界里,却从没有费心找过目光的来源。高考过后东原还曾经在她家楼下
徘徊过两次,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要去敲门,却总不巧发现她正要和父母
或者夏至出门。两次失败,心中的壁垒无限高涨,再强的心理建设,东原
也没有力气去尝试了。于是这便成了两个人心中永远的遗憾。
初恋的感觉总是少女夜晚忧郁的源泉。风摇影动月华流转,苏妮便会
随之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和东原相关或者不相关的过去,梦幻心事里的一万
个假设成了真,生活又会变出什么面目来呢?苏妮不断想象着她和东原再
见时的情景,或是清风淡月她的发梢飞舞起来缠到东原的指上,或是漫天
飞雪她醉倒在东原温暖的怀抱之中,东原一律低低诉说着这些年的相思无
奈,苏妮便矜持地回以心痛的微笑。微笑中苏妮的美梦嘎然而止,初升的
阳光瞬间蒸发掉夜的梦想,转手拿出另外一场永不结束的盛宴。眼光清亮
意气飞扬的她,自在穿行于繁花似锦的青春之中,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不
过是背景铺垫,还真没有什么是不可超越不可遗忘的。
可是每当和夏至一起自习一起吃饭一起游玩的时候,苏妮没有意识到
她的目光总是投向夏至又越过夏至,落在温柔而有礼的夏至的背后一个虚
幻而张狂的影子上。苏妮情不自禁地暗自思量倒底她在期待什么呢?那些
情思浮动的黄昏那个失去了男主角的幻梦,其实和夏至无关,和东原也无
关呢。在人群中茫然乱走的苏妮,仿佛很清楚她的旅途,却又拿不定主意
要如何抵达。
夏至会明白么?苏妮的惶惑落在夏至的眼中,夏至想当然地便以为是
东原。那个野孩子东原又怎能和他相比呢。夏至的不安里却也夹着无懈可
击的自尊。可是夏至越是装着浑不在意不提东原,苏妮反而觉得他越是放
不下东原。于是过去的影子这么不尴不尬地夹在了中间。苏妮也轻易地把
这种疑惑和不安归罪到夏至的身上。 这天苏妮晕晕忽忽地在床上睁开眼,天早就大亮了。即使躲她在被子
的最深处也挡不住楼下自行车的铃声饭盒声清晰地逼进耳朵。这一串串自
行车铃声中夏至也曾这样搭着她跌跌撞撞地奔向饭堂。拥挤的饭厅里夏至
总记得腾出一只手来握住她。温柔的夏至温柔的触感。可转眼他们怎么就
吵起来了?她又为什么愤怒挥落夏至递过来和解的手转身就跑呢?苏妮的
愤怒其实随着她离夏至的距离越来越远已经越来越淡,她的脚步也就越来
越慢。这次夏至却没有追来。苏妮不甘心地回头望向那片空空荡荡的青草
地,她竟然开始怀疑刚刚的一幕是否真的发生过。
“为什么为什么?”夏至怒吼犹在耳边。当时本来两个人跑到湖边亲
热,可不知道为什么苏妮总觉得有些意犹未尽于是情绪便有些低落。也许
就是为了和夏至一起早餐起得太早有些精神不足,或者干脆就是因为天气
阴沉憋闷而连带起心情周期性的起伏低落。这些女孩子家千回百转的心事
饶是夏至百端思量却也总是慢了一拍而不得要领。夏至先是打起精神哄了
一会儿苏妮,可周围总有过往的行人,他已经看见三两个好事的同学瞄见
他们然后露出个会心的讪笑,搞得夏至也不敢再有所动作。为了转移怀里
苏妮的注意力,夏至装作不经意地问起苏妮将来是想出国还是读研?苏妮
从想过未来的问题,被夏至突然一问,心里更加空落,一头闷火不知道该
往哪里发泄。
“要么跟我一起留校继续读书吧。”夏至的提议几乎顺理成章。苏妮
知道夏至的心思一向细密,可她就是恼他什么都要拐弯抹角还用这副商量
的口吻来决定。她的反驳冲口而出,“你看我学理论的专业国内实在难有
发展恐怕出国是不得不的了。”
夏至似有些懊恼又有些黯然,便没有做声。苏妮不想道歉却也不愿委
屈求全,只好哼哼地问,“那你不是要保研啦。”
夏至笑笑,“不一定吧。我总唯你马首是瞻啊。”
苏妮有些疑惑,觉得自己还是掉进了夏至的圈套里。夏至却试图挽回
刚才旖旎的气氛,他搂着苏妮蹭蹭她的脸,“反正我也得陪你考英语,倒
不如我们两个就顺道躲得远远的谁也不理不见可好?”
对着夏至调笑的亲怩,正在备战的苏妮有些措手不及,反应不及时就
恼羞成怒地赌气道,“真好,躲得远远的,躲到没有东原的地去。”
夏至和苏妮都僵住了。
“这就是你的心情独白?” 夏至语气森然。
夏至的话突然回荡在空白的大脑中,苏妮的眼睛立刻红了,“放不下
东原的不止我一人吧?”
“你还想要我怎样呢?如果我的每一句话都会动辄得咎,我们还怎么
相处下去呢?”夏至勉强挤出一句话来。
苏妮不可置信地看着夏至,“你要分手?”
“为什么为什么你总能曲解我的意思?”夏至气疯了,猛力抓过苏妮
使劲摇晃了几下,“好,那就听你的。反正我也一贯如此。再见。” 躺在床上的苏妮,挤在饭厅里的苏妮,盯着书本发呆的苏妮,游荡在
自由市场里的苏妮,一直在追问自己她和夏至到底哪里出了错。从小一起
长大的青梅竹马,就算其间她的心中对东原曾经短暂燃起过飞蛾扑火般的
欲望,最终它也不过化为少女午夜梦回里的一缕惆怅而已。不需选择,她
已经坐到了夏至的怀抱里。记得高中时候同桌的夏至是班长,上课前总是
他带着全班起立喊老师好,下课时喊老师再见。有一次夏至因为感冒病休
在家,这责任便落到了长了一副公鸡嗓子的班副身上。听惯了夏至温和而
沉稳的声音,苏妮每听那个班副喊起立都恨不得跳起来掐断他的脖子。守
着身边空荡荡的座位,苏妮特别打不起精神,眼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教室
门口,暗暗期待着夏至会突然出现在那里。那漫长而乏味的高中生活里激
励着自己每天勤奋早起上学的原因也仅仅是为了能够见到某个人而已吧。
而那个人应该是夏至了?苏妮的心底里冒出一丝小小的怀疑,可是事实这
样摆在眼前却也不容她置疑。后来夏至隐约受了苏妮的鼓舞,之后不久便
递给苏妮一个厚厚的信封。十三页的长信,看得苏妮心惊肉跳却也芳心暗
喜。那种喜悦不是东原那样掀起滔天巨浪的狂喜,倒更像润物细无声的滋
润。那些堆积在心底里的隐密思念因着滋润而生长开花结果,却让她忘记
了原来埋藏在那里的果实倒底是什么模样。苏妮仍是不敢保留夏至的信,
第二天便装着面无表情还给夏至。夏至倒也没有惊讶,还连说他不是想怎
样其实这样就挺好。苏妮正好接上说那等我们考上大学再说吧。想到这,
苏妮一惊,难道那时潜意识里她已经觉到东原终会退场?那她和夏至又是
怎么走到这样一步的呢?有个关键的链接掉了,所以苏妮始终懵懵懂懂一
片茫然。
正当苏妮盯着小贩手里的草莓犹豫要不要买点回去,她忽然听到有人
在叫她。她抬头四望,那声音却恁地消失了。苏妮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没
有多想。她的手正要触到草莓的时候,她忽然感到了那似曾相识的目光。
迟疑间苏妮转过身,她看见了东原!
东原站在人流的那一端,刚才苏妮在人群中乱走的时候曾经非常接近
他以至他以为她早就看到他。可是一转眼苏妮却又随着人流走远了。错愕
间东原收住追逐的脚步,试探叫了一声。苏妮仿佛听到什么,眼光四处瞟
了一下就又回到了草莓的身上。还是那个隔着商店的玻璃窗看到的心不在
焉的苏妮。那个总是和他擦肩而过的苏妮。东原记得最初苏妮那充满期待
的笑容,年少的他不由自主地就张口邀她一同爬山游泳。他们最远的那次
远足是花了一整夜的时间翻过一座山才抵达后湖的对岸。开始东原还满怀
希望地说他们可以看见山那边的日出,总要比这边要壮阔得多。可是那次
真的是走的太远太累了,苏妮早就没了力气,她的手也自然放到了东原的
手中。起初东原很欢喜,他们的手牵在一起,湿满了汗水又被风干,温暖
了又冷却,他的心也随着风里翻卷的云起伏跌荡直到风停了云散了感觉都
没了,他们还是没有抵达。东原也不能当着苏妮的面露出一点疲态悔意,
除了拉着苏妮继续走下去他没有任何别的选择。东原记得苏妮滩坐在草地
上时那个失望的表情,那表情深深刺痛了东原。他强颜欢笑着说你看没有
人走得比我们更远呢。苏妮躺倒在草地上充满倦意地喃喃道可是我们都走
了这么远为什么还是没有看到任何不同呢?
为什么没有看到任何不同呢?失魂落魄的东原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拥挤
的回忆坠落在她的目光里,一截一截地散失。他又能打捞起什么不同呢?
他曾经以为他和苏妮是不同的。他反复尝试以为他们可以留住那重与众不
同的喜悦和希望,可是每次他也总得到同样的失望。东原再也不叫苏妮跟
他一起去后湖,因为他忍受不了苏妮眼中那惊喜之后的失望。可是有一次
苏妮却偷偷跟着他来到了后湖边上。苏妮站在他的身边,我的月亮印在你
的心里,她指后湖上的月影说。东原冷笑一声,我没有你想的那种能力去
保护它不被打碎。你会有的。苏妮企求地说。我不过是被别人牵在手中的
傀儡,你从哪里看到我会有呢?东原弯身捡起一块石头,你看我打碎它的
可能倒是比较大呢?苏妮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石头落入水中溅起一圈圈
的涟漪,月亮的影子也随之弯曲起来,折成了无数的碎片。终于她转身默
默走开了。东原憋着气却红了眼睛,一声哀叫随他跌进湖里。那湖里的月
亮漂荡在他的手心里,没有谁比他更想把这月亮捧在心里了。可是苏妮最
后还是选择不要,不是吗?
苏妮一震,仿佛感到了那断续的哀伤。顺着哀伤一路溯源而上,她终
于看到一直站在那里的东原。苏妮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这样时光就会停
止,那些灰白的故事重新鲜活起来,她和东原重新相遇,再也没有什么阻
拦在他们之间,点滴的渴望汇聚成流终于破闸而出,苏妮想跳着笑着奔过
去,到了河岸才惊讶地发现无论如何她竟跨越不过那样一段空白的时光之
河。在梦中苏妮曾经无数次陷入这样的场景中,她的裙子在风里翻飞,她
不断地追逐着,却总差着一臂之遥。东原,已经不再是那个自嘲为别人手
中傀儡的东原;苏妮,也不再是昨日捧着后湖的月亮视为珍宝的苏妮了。
站在河的这岸,苏妮看着自己被露水打湿的双脚,水边的芦花飞旋起来,
渐次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秋天啊已经一去不回头。
东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苏妮惊讶喜悦犹豫失望落寞的表情变化,原来
他的心愿如此简单――只要她愿意那么他就能回到她的身边。正当他准备
逆流而上,眼角的余光忽然瞥到夏至。夏至好像没什么表情,远远地站在
那里低头不语。当年,他们三个曾经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如今,站在人
潮滚滚的市场里,却失去了打招呼的勇气。
天渐渐地晚了,人潮已经落了,苏妮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掉了。夏
至犹自呆立在那里,忽然悲从中来。
第二章 小轩窗 一段时间以来,夏至觉得自己走在半醒半梦的状态之中,好像刚从一
场大梦中醒来,就又径直掉进另一场梦中。恍惚中觉得自己丢了什么重要
的东西,可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三十多年的生命静静流走,他如何还能
记起少年心头那瞬间即逝的感动是什么呢。那个灰蒙蒙的夜晚,带着芳草
清香的苏妮走进他的身边,影子里却拖着醉熏熏的校工小吴。小吴的神情
狼狈却猖狂,推开教室门口的刹那,几乎是得意。夏至冷淡地注视着小吴
的醉言醉语,教室的灯忽地灭了。夏至以为那天是他陪着苏妮去了后湖,
可是现在几番回想,内容便几番不同。无论去没去后湖,夏至却再也找不
回那种颤抖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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