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前面的话很唠叨,能读到这里,证明你不仅是个聪明人,而且是个有涵养的人。
这不能怨我。我嘴上的解释中枢自以为是,以为所有人都跟我一样笨,需要不停的解释,才能理解世界上到底
发生了什么事。
聪明人一定从第一行已经看出,这其实是个非常无聊的故事。有十个人,研究生时的同学,他们约定在毕业
后,每十年见面一次,每次都要带上自己最心爱的东西。
鸭子、猫、神密事件,其实都是解释中枢编出来骗人的鬼话,目的不过是要让人读下去。事实上全都是瞎扯。
如果一个人相信人能活五百岁,那么他目前的智商我和差不多。如果他不相信,那么他未来的智商和我差不
多。我智商90,前面没有提过?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它们只是些表面现象,象女人的衣服。
“要透过现象看本质。”一个流氓皇帝这样说过。
一个人不能被表面现象蒙弊,不能只看一个人活了多少岁,他是否聪明。本质的东西是,有一些事件发生了,
然后被人描述,然后被人阅读。
事件发生是一回事,怎样描述是另一回事,怎么理解是再一回事。一个老公,一个老婆,再加个一个年轻的小
老婆,永远别指望三者能合谐共振。
所以,到目前为至,对我的言语解释中枢的高烧不退胡言乱语,我个人认为并没有批评它的必要。如果一个人
足够聪明,自然可以看懂上面的话,从颠三倒四的描述中得到事件的真相。甚至只要我看他一眼,做一个动
作,或者只要他跟我活在一个时代,又活得足够长,他甚至不用想,就能明白一切。 虽然如此,对十二月三日的事,我还是要多说几句。我得对自己负责,对老大负责,对兄弟负责。
现在提到的十二月三日,不是我见到老大的那个十二月三日,而我们十年后再次见面的十二月三日。
老大要我调查的也是后一个十二月三日的事。丹尼陈为此而死,我一直这样认为。
很显然,我们的确聚会了。十个人中没人否认这点。但没人准确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本来我们以为可以指
望丹尼陈,但丹尼陈却因此自杀了。
我感到很为难。
我从来不能依靠,有神迹的却又死了。
事情真的有真相?谁能肯定我们所经历的真是正版的《时间简史》,而不是十元一本的盗版《红楼梦》?
我可怜的智力进入了一座荒山,怎么进去的无关痛痒,我关心的是应该如何出来。 “你可以依靠我。”吉普对我说。 吉普也是我十个兄弟之一,四百多年前跟我一起在生命研究院学习。
吉普跑得很快。据说创造桥头到后校门最快记录的大三学生就跟他在一个短跑队。
当时丹尼陈还没死,我第一个问的是丹尼陈。在老大让我调查整个事之前,我的膝盖已经有了非凡的直觉,这
事儿有点不对劲。
“心中有道门,请问丹尼陈。”四十八心理频道天天放这个广告。我们毕业后的第三年,丹尼陈自己创立了
四十八心理频道。
四十八频道被我们几个兄弟被为“死死吧”频道,因为很多人在经过丹尼陈的治疗后,自杀了。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丹尼陈说,“他们本来就要自杀的。”
“那要你有什么用?”
“用处大了。他们本来是怀着悲愤厌世之心自杀的,但现在他们是高高兴兴自杀的。”
那些自杀的人都给丹尼陈留下一个字条:“我的死与丹尼陈无关”,所以丹尼陈一直没事。
丹尼陈自己死的时候也留下同样的字条:“我的死与丹尼陈无关。”
这是后来的事。我们几个兄弟一直搞不明白丹尼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十二月三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在丹尼陈宽大的办公室里问他。
“你别问这事。”他回答。
“为什么?”
“你智力不够。”
丹尼陈有时的确太直率,我认为这是他自杀的十四个原因之一。 吉普在生命研究院的时候,研究方向是生命过程中意外事件研究。
和我的愚笨相反,吉普的智力几乎到达了洞察生命玄机的地步。
我活了五百岁,没见过一个比吉普聪明的人。在他高考的时候,经过他的努力,每门课准确的得到60分,如愿
以偿的进入一所普通高校。
“参天大树从来都自我成长。”他总这么对人说。
“你以为每门60分容易?”我每次都站在吉普一边,因为每次考试对我来说都是一场灾难。
我通过七十二次作弊,四十二次无赖以及十八次出卖色相才从小学读到研究生毕业。甚至有一次我必须去和一
个三十八岁老处女谈情说爱才能拿到不多不少的六十分。
吉普完全不同,他学起来实在太轻松。很多课程根本就是为他所设。
“课程为我而存在。”他经常这么说。
“如果不是想跟你作同学,我早跳级了。”有时他也这么说。
我当然不信。聪明人实在不能相信,但我还是象个傻子一样感动。
对于他的研究课题,我这样愚笨的人自然张口结舌,研究院的教授同样无话可说。没人写研究生论文时连参考
资料都自己写,只有吉普这样做,而且做到了。这种情况只说明一个问题,他的这个研究课题实在很难,历史
上还没人仔细研究过。
“用这里想想,你会觉得没有什么事在意料之外。”研究生论文答辨之前,吉普用手指优雅地指着自己的头,
告诉我们他一年的研究成果。
但世界上的确有意料之外的事。
吉普的论文差点没通过,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意外中的意外。 后来我们通过无数个传递关系,才从答辨委员会主席的小老婆那里知道真实情况。关键原因是吉普把答辨委员
会主席的四次婚姻作为论文的论据。
“。。。所以,他(答辨委员会主席)的四次婚姻无论从基础代谢角度还是从高级生理需求角度,甚至从精神
平庸学来说,都是必然的,而不是什么意外。”这是吉普的分析结论。
虽然他的结论是正面的,但还是激怒了答辨委员会主席。
更要命的是,吉普在答辨时候把讲台当成了司机座位,在上面不合适宜地放了一个响屁,吹起粉笔灰落了答辨
委员会主席一脸。
自从答辨委员会主席的第三个老婆把一条不知那个女人的内裤当众扔在他的脸上之后,他患了局部性脸部洁
癖,不允许任何东西落在他的脸上。脸被洗得越来越白,如果在春天,满天的沙土扬起,他会在脸上戴一条很
大的沙巾。我是一个近视眼,如果在沙土飞扬的天气里,发现一辆裹着大沙巾的自行车飞快驶过,我就知道是
他来了。这是当时他给我的唯一印象。
吉普的论文最终还是获得了通过,代价是我的另一个兄弟谢色鬼牺牲自己,答应娶答辨委员会主席的大女儿。
他爱的实际上是答辨委员会主席的小老婆,这导致他后来的生活复杂系数达到了8.2。 “依靠你?”我看着吉普。
我不是在怀疑吉普的智力。我虽然愚蠢,但还没有愚蠢到这个地步。我隐隐觉得十二月三日之事与智力无关。
吉普对同一件事情最多可有多达十八种的描述。
“我只知道前十二种都是对的。”我的以前的导师告诉过我。这句话的实际意思是说,后六种连教授也无法验
证。从多达十八种的描述中得到真相,对我来说,实在太难。
“每次你说得都不一样。”我只能说。
“这就是本质所在。”他说。
“能不能告诉我,那次是真的?”我问。
“每次都是真的。”他回答。
每次他这样回答的时候,我就起身离开他。
我仿佛看见一条狗凶狠地换着花样朝我叫了十八种叫声,可它后来告诉我,它说的是一个意思:它爱我。
我这样说不是说吉普是条狗,打一个比这个更恰当比方已经超出我智力的应用范围。但如果你当他是条狗,那
是你的权利。你是你的世界的设计师。
我站起身来,准备展示我的动物才能。
这时他又说了一句话,我不得不又坐下。
这是吉普第一次对同一件事用相同的描述方式,尽管这种方式非常的奇特。 “。。。我看见结局。。。”这是我第二次听见吉普说这句话。
我认识吉普很多年,从没听见他说过相同的两句话。
要么不说,要么说不同的话,这是吉普的原则。
他第一次说这话时,是在梦中,也许只是我们认为他在梦中。
那时我和我的兄弟们正开车去一个沙漠。那个沙漠很远,吉普在路上睡着了,或者只是我们认为他睡着了。
说实话,当时我们被他的话惊呆了。
因为当吉普说完这句话后,沙漠上那个烈焰四射的火红太阳,慢慢变成黑色。黑色的光线直射下来,灼伤了我
们。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无论如何想不出结局和黑色太阳之间的关系。
我唯一能记得的是,那一次,我们差一点死在沙漠。至于为什么我们会千里迢迢去沙漠,我已经完全忘记。
也许是为了预习一下死亡。
四百多年前,《死亡学》是生命研究院最难学的一门课程,幸运的是我们十个人都通过了这门课程的考试。
我承认我是作弊通过的,我把死亡答案从手心写到心里,直到心尖发颤。我的很多正直诚实的同班同学死在考
试前的预习中。
我问过丹尼陈他们是如何通过考试的,丹尼陈说:
“这门课没有补考的机会。”
他说的完全对,但我不懂。 当时,吉普从梦中醒来。在剧烈颠簸的车内,呆呆看着太阳,呐呐道:
“十二月三日。。。”
当我们忙着捂住他的眼睛时,已经太晚,他的双目被阳光灼瞎。
“我体会到了我不该体会的东西。”他说。 下面是我在调查十二月三日事件时吉普和我之间的对话片段。 “我们是从什么地方出发的?”我问。
“我们从深圳出发,十二月二日的上午十点左右。。。”他说。
“谁开的车?”我又问。
“丹尼陈开的车。一辆灰色的丰田车。。。。”
“为什么丹尼陈开车?据我所知,他一直到死都没有驾照。”我问。
“你真的忘了?”他反问。
“是的。我什么事儿都记不起来。”我说。
“因为那辆车有一个牌,车牌,了不起的车牌。”他说。
我不太清楚为什么车牌这么重要。
“你要知道,我们是去老大的。。。。”吉普停了一下,很明显在找一个合适的词。
“。。。领地。对,是领地。一个很准确的词。”吉普很满意自己找到一个准确的词。
他没有眼睛,脸同平时一样平和,声调也没有任何变动。自从他的眼睛瞎了以后,他所有的智慧变成了一种液
体,比水更纯净的液体。
吉普便在这种液体的中央,平静安详。
“归宿。”他曾经意味深长地说过这两个字。
这两个字据我的理解,跟命运差不多。也就是说他的眼瞎是命中注定。
“没有眼睛,我更加爱你们。”他还说。
我停下一段时间,没有说话,思考吉普话中的含义。
吉普没说话的时候,我完全体会不到吉普的存在。在吉普的眼睛没瞎以前,我无时无刻不体会到吉普的存在。
他的存在曾经是我们其余兄弟的压力,我们无处躲避。
“我真想干掉吉普。”谢色鬼娶了答辨委员会主席的大女儿,心中一直怪罪于吉普。实际上这道命令是老大发
出的。
此时此刻,我看着吉普,发现他轻得好象立即会在空气中消失,飘走。
有一种东西从弥漫在他周围的液体中象蛆虫一样生长出来,蠕动着爬向我。
我知道,我离不开这些丑陋的东西。
它们总会找到时间,找到地点,生长出来。
这种东西,在后来我写‘十兄弟正传’时,把它称之为真相。 “我们深圳出发。。。丹尼陈开着车。。。”
吉普开始他的叙述。平稳得象一条小溪,但我感到力量,温柔持久的力量。我有时甚至搞不清楚是事实真实,
还是他的叙述更真实。
对于我这种智力来说,两者都必须而且重要。
“。。。阳光真好。虽然是黑色的,但我还是明显的感觉到它的存在。旁边的树不停的倒退,但我觉得它们和
我一同前往。。。”
那个时候,吉普的眼睛并没有瞎掉,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说阳光是黑色的。
也许回忆永远带着时间的痕迹。
此刻的无边黑暗已经影响到吉普以前的生活。
吉普不过是把现在投射到过去,在过去演绎现在。 “你看见了树?”我发出疑问。
“当然。但我不认识是什么树。我称它们青萍。每种事物在我的思想里都有它们自己的名字。我为我的世界命
名。。。”
当吉普进入他自己的世界的时候,有些话我不太懂。也许是他那个世界的语言。
对于我来说,世界只有一个,就是我在的那个世界。
“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不同的时间。。。我们的相遇是坚硬的时间之壳下柔软触角。。。”吉普有他自己
的看法。
“秋风起于青萍之末。。。这个温暧的冬季就象我故乡的秋日。。。飘浮在光影之中。我们朝着一个东西而
去,那个东西我把它称之为宿命。。。”
面对吉普的唠唠叨叨,我怀疑自己当时是否真的跟他在一个车上。 “我们不停的唱歌,朝着车窗外不停的撒尿。我不知道那天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水分需要排泄。我们象去戈兰高
地朝圣的教徒,想把自己的身体打扫得干干净净。。。” “我们把喝完的碑酒瓶子扔在高速公路上。。。” “谢色鬼不停的高喊‘嫖客来了。。。。’” “还记得行者不?”吉普问。
“当然记得。”我说。
“他对着窗外撒尿,BALL把车窗快速摇下,把他的龟头切在了车子的外面。一个小女孩拾了起来,对着车子叫
‘谁的指头掉了。。。咦,怎么没指甲盖’。。。哈哈哈。。。”
吉普的笑声还象以前开朗。
这怎么听也象一个笑话。在我的世界里这不是真的,但在吉普的世界里我记不准。
“。。。不要怀疑任何人真诚的回忆。。。”后来我在‘十兄弟正传’中写道,“行者是我们十兄弟之一,后
来结了婚,他的几个孩子真象几只猴子。。。” “我当时在干什么?”我问。
“你当时什么也没干,你睡得象猪一样。。。”吉普说,“很多人羡慕你。。。不用喝酒就能变成猪一样,也
不知是那辈子修来的福。”
“哈哈哈。”
吉普的笑声传了过来,从遥远的几百年前奔驰在高速公路上的车上。我再次确定,一定有一些事发生在十二月
三日,只是我们都忘了。
我们曾经认为那个日子非常重要。 “我觉车子飞了起来。。。”
“我在飞着的车上飞翔。。。和路在一起。。。”
“我觉得我一定会死在这条高速公路上。。。”
“我觉得我们应该死在这条高速公路上。。。”
“这条高速公路的名字叫石狮。。。”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丹尼陈开车?臭小子开车也在打磕睡,我亲眼看见他把方向盘放一边,抱着膀子
睡。。。”我问。
“我们没死,真是幸运。”吉普说。
“你说得对,我们的确一直走运。”我说。
“十年之后,我们居然还是坐在同一辆车上,谈论晚上怎样找女人。可能不仅是幸运。”吉普说。 下面是吉普的一些自言自语。有些听起来相当奇怪。 “我们带着酒。”
“毕业的时候保存的酒。一人一瓶。”
“这些酒我们本来准备一直喝下去,直到最后死的那个人。”
“我们试图给平庸的生命加一点色彩,把凄苦变成一种美学来欣赏。”
“我们想把自己从生存中拨出来,用自己的眼睛观赏自己。”
“但我们的努力失败了。”
“泥潭中的人是无法通过抓住自己的头发拉起自己的。 ”
“这不是物理学,是生命科学。” “在穿过虎门大桥的一刻,我体会到存在物的傲慢无礼。”
“虎门大桥在我们的车通过时,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我第一次体会到,我们是低能生存者。”
“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是非法生存者。” “我们到了老大的地界。”
“随便叫了一声‘老大’,就有人把我们带到了老大的地方。”
“老大正在等我们,当然同时也在等别人。”
“我见到老大的做的第一件事,是去了卫生间。”
“那个时候,好象是中午。阳光非常的好。”
“阳光使我的体内充满水分。”
“我们把酒拿出来。每人一瓶。”
“我们把酒拿出来兑在一起,随着旋转的液体,我开始发晕。”
“我发觉我们的脸色,阴郁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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