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背山 作者:安妮.普露
翻译:晓容 早上不到五点安尼斯.德.马就醒了。狂风几乎要掀了他的小货车,嘶嘶作响钻进铝门窗,吹得挂在通风口钉子上的衬衣抖来抖去。安尼斯爬起来,一边挠着屁股和阴毛,一边挪到煤气灶跟前。他往一个缺口搪瓷锅里倒了点剩咖啡然后把它坐到炉子上,锅子迅即被卷在火焰中闪烁着蓝光。他打开水龙头,尿在水槽里,然后穿上衬衣牛仔裤和那双烂靴子。他的脚后跟使劲在地板上磕了两下才把整只脚塞进去。狂风紧紧包围着拖车。呼呼作响的风中,安尼斯都能分辨出碎石和沙砾的刮擦声。这种天气开这破车上路可以想见会多么糟。然而今天早上他必须得打包离开。农场又被卖掉,连最后一匹马也给运走了。前天农场主就付清所有人的工钱,并把钥匙扔给安尼斯,“记得留给那个傻逼房产经济,老子总算可以走人了。”在找到下一份活儿之前,安尼斯只好在女儿女婿那里凑和一段时间。然而,此时他的心头却洋溢着无法言说的快乐,因为他又梦到了杰克。
咖啡逐渐沸了。溢出来之前,安尼斯提起锅将咖啡倒进一个带着污渍的杯子里。他吹着黑色液体,心不在焉地继续梦游,任时光倒流,将他带回到那寒冷的山中岁月里—那时他们拥有整个世界,一切顺理成章。风吹打着拖车,就像从垃圾车上突然倾倒出一车泥土一般轰隆山响转瞬又烟消云散,只留下短暂的安宁。 他们长在蒙大拿州的小破农场里:杰克来自北部边境的赖特宁平原,安尼斯则来自离犹他州边境不远的塞奇。两人都是高中没毕业的乡下孩子,前途无望,举止粗鲁,满口脏话,估计一辈子都只能靠卖苦力过穷日子了。安尼斯的父母在死马路上唯一的大拐弯处出了车祸,留给安尼斯兄妹二十四块现金和一个被双重抵押的农场。安尼斯被哥姐抚养长大。十四岁安尼斯就申请了驾照,每天从农场到学校开一个小时的长途上下学。那是一辆老旧的小货车,只剩一个雨刷,没有取暖器,而且轮胎也快报废了。等到变速器终于完蛋的时候,他根本就没钱修。本来安尼斯还想读到高二,那样至少听上去体面些,可这辆破货车拦腰把他铲回到农场里干活去了。
1963年当安尼斯遇到杰克的时候,他已经和艾玛.比尔斯订婚。两个男孩都想攒点钱将来好办个小喜宴。对安尼斯来说,这意味着他的香烟罐里得存上两张五美元的票子。那年春天,两人都急着找工作,并且分别和农场签了合同-他们将一起到斯加纳北部牧羊:一个是牧羊人,一个是驻营者。夏日山脉连绵起伏在断背山林业局土地的林木线之上,这是杰克第二次在山上过夏天,安尼斯则是第一次。两人都不满二十岁。
在狭小逼仄的活动拖车办公室里,他们站在一张堆满草纸的桌前握了握手,桌上还摆着一个满是烟头的树胶烟灰缸。活动百叶窗歪斜地挂着,一角白光漏进来,工头乔.安奎尔的手移到白光下。一头中分灰白卷发的乔给他俩指点工作细节。
“林业局在山上有块儿指定的露营区,可营地离放羊的地方还有两英里。晚上要是没人看的话,野兽肯定会吃掉不少的羊。我想这样安排,你们中的驻营者在林业局规定的地方呆着,另一个人—”他点着杰克,“在羊群里支个小帐篷,别给人看到。早饭晚饭在营地里吃,但夜里要和羊睡在一起。绝对不许生火,也不许擅离职守。每天早上把帐篷卷起来,以防林业局的人巡查。带上狗,你就睡在那儿。去年夏天,他妈的我们损失了将近百分之二十五的羊。我可不想这种事再发生。至于你,” 他对安尼斯说—后者一头乱发,一双大手伤痕累累,穿着一身破旧的牛仔裤和缺纽扣的衬衫—“每周五中午,带着下周的物品清单和骡子到桥上去。有人会开车把给养送来。”他没问安尼斯带表没,而是径直从物品架高处的盒子里取出一只系着辫绳的廉价圆形怀表,转了转,上好发条,手臂都懒得伸一下就甩给对方,“明儿一早我们开货车送你们上去。”
一对傻小子无处可去,于是找家酒吧喝了一下午的啤酒。杰克告诉安尼斯前年山上的一场雷雨淹死四十二头羊,他得喝好多威士忌才能压下那股腥臭和看到肿胀羊尸的恶心感觉。杰克还说他曾射下一只鹰,一边说一边转头显示给安尼斯看那插在帽沿上的尾羽。一眼看去,杰克长得很相当不错:一头卷发,笑声轻快,但是对一个小个子来说,他的腰有点粗,而且一笑就露出板儿牙。虽然他的牙没有长到足以让他能穿过茶壶颈钩到壶里的爆米花,却也相当醒目。他很迷恋牛仔生活,他的腰带上系着个小小的捕牛扣,但是靴子已经破得没法再补了。他发疯似地想离开这里,除了赖特宁平原,任何地方都可以考虑。
瘦脸高鼻梁的安尼斯有点邋遢,上身短小且驮背,一双罗圈长腿,但有一身适合骑马打架的肌肉。他反应敏捷,远视,除了哈姆莱的马鞍目录,什么书都不爱读。 载着羊和马的货车在公路尽头卸货,八字脚的法裔巴斯克人教安尼斯怎么往骡子身上装货,牲口每侧都装上两大包和一副乘具-用双菱线捆紧再打半个绳结。巴斯克还说,“千万别跟我定汤喝,汤盒没法儿带。”一个背篓里装了三只小狗,他们都是蓝色赫勒牧羊犬。还有一只小崽子钻到杰克的外衣里,杰克喜欢小狗。安尼斯挑了匹叫做烟头屁股的栗色大马当坐骑,杰克则挑了匹红棕色母马—后来发现它很容易受惊。剩下的马中还有一头鼠灰色的,它看起来跟安尼斯还挺像。安尼斯、杰克、狗、马和骡子走在前面,一千多只母羊和羊崽紧跟其后。它们就像一股浊流从茂密的树林中穿过,追逐着无尽的山风,来到繁花盛开的高原草地上。
他们在林业局指定的地方支起帐篷,固定好锅灶和装食物的盒子。第一天晚上他们都睡在帐篷里。杰克已经对安奎尔让他和羊睡在一起并且不能生火的命令开始骂娘。不过第二天一大早他还是沉默地给母马上好了鞍。黎明渐近,天边染上橙黄,下面点缀着凝胶般淡绿色的带子。黑黝黝的山色转淡,直到和安尼斯做早饭的炊烟浑然一体。凛冽的空气变暖,山峦间突然投下如铅笔一样细长的影子。山脚下的黑松郁郁苍苍,好像一厚片幽暗的孔雀石。
白天,安尼斯往山谷那边望去,有时能看到杰克:一个小点在山谷对面的高原草甸上移动,如同蚂蚁爬过一块桌布;而晚上,杰克从他漆黑一团的帐篷里望出去,安尼斯就像是一束夜火,绽放在幽暗的大山深处。
一天傍晚,杰克拖着疲惫的脚步回来。他喝了晾在帐篷背阴处湿麻袋里的两瓶啤酒,吃了两碗炖肉,四块安尼斯的硬饼干和一罐杨桃罐头。他看着日落,顺手卷了根烟。
“一天光路上我就得花四个小时,”他郁闷地说,“早上过来吃饭,然后回去看羊,傍晚伺候它们睡下,回来吃晚饭,再回到羊群那里,然后大半夜都得警醒着看有没有山狼……老子凭什么不能睡在这儿,安奎尔就非得让我上去睡不可。”
“你想换?”安尼斯问,“我可以上去放羊,也不介意跟羊睡一起。”
“我不是这意思。问题是咱俩都应该睡这儿。那个该死的小帐篷简直比猫尿还骚。”
“我无所谓,要不我上去。”
“老实讲,晚上你可得起来十多次看有没山狼出没。我当然乐意和你换,不过先警告你,我除了用罐头开瓶器很熟练之外,做饭的手艺可烂得一塌糊涂。”
“不会比我更烂。我上去算了。”
在煤油灯的昏黄灯光下他们一起呆了一小时。十点左右安尼斯就骑着烟头屁股走了。烟头屁股是匹夜行的好马,他们穿过冰霜的寒光回到羊群。安尼斯带走剩下的饼干果酱和一罐咖啡。这样明天他就可以少跑一趟待到晚饭时候再回来。 “天刚亮就打了匹山狼,”第二天傍晚,安尼斯对正在削土豆的杰克说。他用热水泼着脸,抹肥皂,希望刮胡刀还能使的上劲。“狗娘养的。睾丸大的跟苹果似的。我敢打赌它吃了不少羊崽—它都能吞下一匹骆驼。你要热水吗?还有很多。”
“都是给你的。”
“哦。那我可要好好洗洗。” 安尼斯一边说着一边脱下靴子和牛仔裤(杰克注意到他没穿内裤和袜子)。安尼斯甩着绿色的毛巾,扇起一阵阵火星。
他们围着篝火,晚餐吃的非常愉快。他们一人干掉一罐豆子,炸薯条,还分享了一夸脱威士忌。两人背靠一根圆木,靴底和牛仔裤的铜扣被篝火烤得暖烘烘的。他们轮流喝着酒。淡紫色的天空逐渐转暗,冷气下沉,他们喝酒,抽烟,时不时起来撒尿。火光闪烁在弯曲的小溪上,他们不断添柴,聊天:牧马牧牛,股市下滑,彼此的伤病,两个月前长尾蛟潜水艇的失事,和对失事前那可怕的最后几分钟的揣测,他们养过和知道的狗,征兵,和杰克爹妈的农场。安尼斯说自父母双亡后家就散了,他哥现在西格诺,他姐则嫁去卡斯帕尔。杰克说他爹从前会驯牛,但从未告诉过别人,也从不指点他或者看他骑牛,尽管从前他也曾把小杰克放到过羊背上。安尼斯说他对驯牛也很感兴趣,能在牛背上待八秒之多,为此还很有点心得。杰克说钱是个好东西,安尼斯只好同意……他们尊重对方的意见,彼此都很高兴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有个伴儿。然后安尼斯醉醺醺地骑上马,在迷蒙夜色中逆风驰回羊群。他想着他从未如此快乐,快乐的一伸手就能抓住一片白色月光。
夏日时光仍在继续。他们把羊群赶到一片新鲜的草地上,并且转移了营地;羊群和营地的距离变得更远,晚上骑马回营地的时间也变得更长。安尼斯马骑得很潇洒,可以睁着眼睡觉,可他离开羊群的时间却越拉越长。杰克的口琴吹得隆隆作响—后来母马发脾气把口琴甩到地上,音色才变平淡了些。安尼斯有副粗旷的嗓子。他们还一起乱嚎了几个晚上。安尼斯会“草莓菊青马”一类的黄色小调,杰克则扯着嗓子喊卡尔•帕金斯的“我所-说-的-”,但他最喜欢的是一首忧伤的圣歌:“基督行于水上”。那是他跟笃信圣灵降临节的母亲学的。他缓缓地唱着,引得远处狼嚎四起。
“太晚了,来不及去和那些该死的羊一起睡了。”安尼斯醉醺醺地仰躺着说。月上中天,已过了半夜两点。草地上的石头泛着白绿色的幽光,冷硬的风呼啸而过,把火苗压得很低,就像一条黄色的窄边。“给我条多余的毯子卷卷就可以睡了。打上四十个盹,天就该亮了。”
“火灭了非得把你的屁股冻掉不可。还是和我睡帐篷吧。”
“不会有感觉的。”他摇晃着钻出帆布帐篷,扯掉靴子,在地毯上打了一小会儿呼噜,就冻得上牙嗑下牙地叫醒了杰克。
“天哪,别哆嗦了。过来吧,被窝大着呢。”杰克睡意朦胧,不耐烦地说。被窝很大,很温暖,不一会儿他们便越了雷池。安尼斯本来还胡思乱想着修栅栏和花钱的事,但是当杰克抓住他的左手移到自己勃起的阴茎上时,他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像被火烫了似的安尼斯把手猛抽回来,他跪起身,解开皮带,扯下裤子,拉过杰克,让他四脚着地,在透明液体和一点唾液的帮助下,挺身闯进杰克的身体。他从未这么干过,不过这也不需要教科书。他们一声不吭地干着,间或发出几声尖促的喘息。杰克紧憋着“我要射了”,然后安尼斯退出来,躺倒,坠入梦乡。
安尼斯在满天霞光中醒来。他的裤子还褪在膝盖上,头疼得厉害,杰克的屁股在后面顶着他。两人都没吭声,但心知肚明以后的日子这种事还会继续下去。让羊群见鬼吧!
这种事的确在继续。他们从不谈性,只是顺其自然。一开始还只是在夜里帐篷里干,后来发展到大白天热辣辣的太阳下或是傍晚的火光中都敢干,快而粗放,边笑边喘,什么动静儿都有,就是一句话不说。只有一次,安尼斯说:“我不是玻璃。”杰克立刻接口道:“我也不是。只这一回,你跟我,不干别人的事。”山上只有他俩在轻快而苦涩的空气里狂欢。站在鹰背上,俯览平原上的车灯闪烁,他们远离尘嚣,唯有夜色农场中隐隐传来温顺的狗吠。他们以为没人能看到他们。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有一天乔.安奎尔用他那10乘42倍距的双目望远镜足足看了他们十分钟,一直等到他俩穿好牛仔裤,安尼斯骑马驰回羊群,乔才现身。乔告诉杰克他家人带话来说杰克的叔叔哈罗德患肺炎住院,估计挺不过去了。后来杰克的叔叔安然无恙,乔又上来报信。他两眼死死盯住杰克,连马都没下。
八月,安尼斯整夜都和杰克待在营地里。一场冰雹袭来,混乱的羊群往西边疯跑,结果混到另一片羊群里。算他们倒霉,忙活了整整五天。安尼斯跟一个不会说英语的智利牧羊人试着把羊们分开,但这几乎不可能实现,因为到了这个季节,羊身上的那些油漆标记早已辩识不清。最后,数量倒是弄对,但安尼斯知道,羊还是混了。在这种惶惑不安的局面下,一切似乎都乱了套。
山里的第一场雪于八月十三日早早降临,积得有一英尺高,但很快就融化了。雪后第二周乔捎话来叫他们下山,另一场更大的风暴正从太平洋往这边推进。他们玩闹着收拾好东西和羊群一起下山。石块在他们的脚下滚动,紫色云团从西边涌来,空气中的金属锈味预示着风雪将至,驱赶着他们不断前行。群山蠢蠢欲动,闪电劈开云层,远山时隐时现。风掠过草地,穿过残破的高山矮曲林,抽打着岩石,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下陡坡的时候,安尼斯就像电影里的慢动作那样摔了个结实的倒栽葱。
工头乔.安奎尔沉默地付了他们工钱。不过他看过那些混乱的羊只后,面露讥诮:“有些羊可没跟你们上山。”而羊的数量也没有跟他想的一致。农场的临时工干活永远不上心。 “明年夏天你还来吗?”杰克站在街上问安尼斯,他一脚已经跨进那辆绿色货车。刺骨寒风呼啸刮过。
“也许不了。” 安尼斯斜瞥了他一眼。风卷起一阵灰尘,街道笼罩在沙砾的阴霾之中。 “我说过年底就要和艾玛结婚,然后会在农场里找点事做。你呢?”他的眼神从杰克的下巴上移开,最后一天那里被他的一记重拳打得乌青。
“如果没有更好的差事,我打算这个冬天去我爹那里帮忙。要是没被征兵的话,开春我就去德州。”
“好吧,我们回头见。”风吹起街上的一只饲料袋,一直钻到安尼斯的车底下。
“好。”杰克说。他们握手道别,在彼此肩上捶了一拳。两人远远地站着,没什么好说的,只有向着相反的方向各自上路。分手后的那一英里,每一步安尼斯都觉得有人揪了他的肠子一下。他在路边停下来,漫天的雪花中,想吐但什么都吐不出来。他从没有这么难受过,这种情绪过了很久才平息下来。 十二月,安尼斯和艾玛.比尔斯完婚。一月中旬,艾玛就怀孕了。安尼斯先在几个农场打零工,然后去了沃什基县罗斯特.凯宾北部的老爱伍德.塔帕做牧马人,一直干到九月份女儿出世。他把女儿叫做小艾玛。他们的卧室里充斥着干涸的血味、乳味和婴儿的屎臭味,还有婴儿的哭叫声,吮吸声和艾玛迷糊的呻吟声。这一切都确证了一个和牲畜打交道的人的旺盛生殖力和生命的延续。
离开塔帕后,他们搬到瑞弗顿镇的一间小公寓里。楼下就是一家洗衣店。安尼斯不情愿地做了公路维修工,周末还在连锁牧场落佛特B干活,酬劳是把他的马寄放在那里。第二个女儿出生,艾玛想离镇上的诊所近点,因为这孩子得了哮喘。
“求你了安尼斯,别再去那些偏僻的农场,” 艾玛坐在安尼斯的腿上说道,一双纤细长满雀斑的手环绕着他,“我们在镇上安家吧?”
“我想想。”安尼斯说着,双手摸进她的衬衫袖子里,搅着她柔软的腋毛,然后把她放倒。他的十指顺着肋骨一直摸到凝胶一般的乳房,绕过圆挺的小腹,膝盖,上行进入湿润的私处。最后来到北极或是赤道—就看你想选择哪条航道了。在他的撩拨下,她开始打颤,试图把他的手推开。他却把她翻过来,快速地把她干了。这让她心生厌恶。而安尼斯就是喜欢这个小公寓,因为他可以随时离开。
断背山牧羊之后的第四个夏天,安尼斯于六月收到杰克.崔斯特的信。这是头一次听到他的消息。
“伙计,这封信早就该写了。希望你能收得到。听说你现在瑞弗顿。我24号去那里,我想应该请你喝一杯。如果可以,给我回个信儿。”
回信地址是德州的切尔德斯。安尼斯回了信—欢迎过来,并随信附上他在瑞弗顿的地址。 那天早晨还烈日炎炎晴空万里,到了中午,云层从西方涌入,天气变得闷热起来。因为不能确定杰克几点到,安尼斯干脆请了一整天的假。他穿着自己最好的那件白底黑宽条纹上衣,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并一个劲儿朝灰色街道上张望。艾玛说,天太热,要是能找到保姆带孩子,他们就可以请杰克去餐馆吃饭,不用自己做了。安尼斯回答说他只想和杰克一起出去喝喝酒。杰克不是爱下馆子的人。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从那些搁在圆枕木上冰凉的豆子罐头里伸出来的脏乎乎的汤匙。
下午晚些时候,雷声轰鸣,那辆熟悉的绿色旧货车驶入安尼斯的眼帘。杰克从车上跳出来,把翘起来的车后箱敲下去。安尼斯象被一股热浪烧到似的,他走出来,随手关上身后的房门。杰克一步两阶跨上来。他们紧抓住对方的臂膀,狠狠抱在一起,几近窒息,嘴里念叨着,你个混蛋,你才混蛋。然后自然而然地就象钥匙插进锁孔,他们的嘴唇锁在一处。杰克的虎牙出血了,帽子掉在地上,胡茬挫着彼此的脸,到处都是湿湿的唾液。门开了,艾玛盯着安尼斯紧绷的后背,几秒后又关上了门。他俩还紧拥在一起,胸膛小腹和大腿紧贴着,踩着对方的脚趾,直到不能呼吸才放开。安尼斯轻声地唤着“小宝贝”—这是他对他的女儿和他的马才会用到的称呼。
门又被推开几英寸。艾玛站在细细的光带里。
他又能说些什么呢。“艾玛,这是杰克.崔斯特。杰克,这是我妻子艾玛。” 安尼斯的胸腔涨得满满的,鼻子里都是杰克的味道-浓烈而熟悉的烟草味,汗味,和青草的淡淡甜味,还夹着山中的凛冽寒气。“艾玛,”他说,“我和杰克都四年没见了。”好像这能成为一个理由似的。他瞅着她不放,暗自庆幸楼梯口的灯光昏暗不明。
“好啊。”艾玛低声说。该看到的她都看到了。她身后的房间里,一道闪电把窗子照亮,好象一条舞动的白床单。婴儿开始哇哇地哭。
“你有孩子了?”杰克问道。他颤抖的手蹭着安尼斯的手,一股电流在在它们之间窜过。
“两个小丫头。”安尼斯说,“小艾玛和弗朗珊。真爱死她们了。”艾玛的嘴角扭了一下。
“我有个男孩。”杰克说,“八个月大。老实告诉你,我在切尔德斯娶了个小巧可爱的德州姑娘,叫丽玲。”他们脚下的地板在颤动。安尼斯能够感到杰克哆嗦得有多么厉害。
“艾玛,我要和杰克出去喝一杯,今晚可能不回来了。”
“好。”艾玛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美元纸币。安尼斯猜测她可能是想让自己带包烟,所以必须早点回来。
“很高兴见到你。”杰克抖得像一匹精疲力尽的马。
“安尼斯。”艾玛伤心地呼唤着。但这并没能使安尼斯放慢下楼梯的脚步。他应声回道:“艾玛你要想抽烟就去卧室里我那件蓝上衣的口袋里找。”
他们坐着杰克的卡车离开,路上买了瓶威士忌。不到20分钟,他们就在西斯塔汽车旅馆的床上翻云覆雨起来。一阵冰雹砸在窗子上,风雨接踵而至,撞击着隔壁房间那不算结实的门,整整一夜。
房间里充斥着烟酒汗和精液的臭味,旧地毯与干草的酸味,以及马鞍皮革,粪便和廉价香皂的混合味道。安尼斯大摊在床上,精疲力竭大汗淋漓喘息粗重,阴茎还半勃起着。杰克像鲸鱼喷水一样狠吐了口烟,说道:“老天,你肯定是常骑马才会他妈的干得这么有劲。我们得谈谈。我向上帝发誓,我从来没指望咱们还能再在一起。好吧,我就这么想的。这就是为什么我来这里。我操,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一路狂飙,恨不得插翅膀飞过来。”
“我不知道你躲去什么鬼地方。四年了,我都绝望了。我以为你还记恨我打你的那一拳。”
“伙计,”杰克说,“我去了德克萨斯州斗牛,在那儿碰见丽玲。你看那椅子上。”
在土黄色的椅背上,安尼斯看到一条闪闪发光的牛仔皮带扣。“你驯牛去啦?”
“是啊,那年我才赚了他妈的三千块。操,差点儿饿死。除了牙刷,什么都得跟人借。我几乎走遍德州的每个角落,一半时间都躺在那该死的货车下面修车。不过我一刻也没想过放弃。丽玲?她有几个钱,不过都在她爹手里控制着,做农业机械生意。他可不会轻易把钱给她,而且他从骨子里讨厌我。我只好忍着……”
“你可以找点儿别的干啊。你没被征兵?”雷声从东边远远传来,又挟着红色冠形闪电离他们而去。
“他们不会要我。我椎骨压碎过,肩胛骨这里也折过。驯牛就得随时准备被挑断大腿。伤痛没完没了,好像修好了他妈的转眼就又折了。我的一条腿有三处伤,已经废了。我从头巨大的公牛身上给摔下来,把我挑起来又甩出去,那家伙跑得真他妈快,就追着我不放。幸亏我有个朋友在牛角上浇了油变得滑溜了些。我浑身都是乱七八糟的伤,肋骨筋脉韧带都裂过,疼也疼死了。唉,我爹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要发财得先有钱上大学或者当运动员。像我这样驯牛没戏。要是我玩砸了,丽玲她爹一毛钱也不会给我。我算想明白了,早不指望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了。趁现在还能走路,老子不干了。”
安尼斯把杰克的手拉到自己的嘴边,就着他的手吸了口香烟,又吐出来。“我过得也是差不多的鬼日子。你瞧,我总是傻坐着,琢磨自个儿到底是不是-我知道我不是。我是说咱俩都有老婆孩子,对吧?我喜欢和女人搞,但是,老天,根本不是这回事儿。我从来没有想过和另外的男人搞,可我自摸的时候总是想着你。杰克,你跟别的男人干过吗?”
“去你吗的,当然没有!”杰克说。他虽然骑过很多牛,倒也没怎么玩过自摸。“你说咱俩断背山的好时光还没有走到尽头,操,我们得想办法今后怎么办。”
“那年夏天,”安尼斯说,“我们拿到工钱各奔东西后,我肠子绞得厉害,我想吐得不得不在路边停下来。我还以为在迪布餐厅吃坏了肚子。过了一年我才想明白我是受不了身边没有你。那时候,已经太迟了。”
“操,我们得弄明白现在该怎么办。”杰克说。
“恐怕我们什么也干不了。”安尼斯道,“杰克,听我说,这么多年我都这么过了。我爱我的丫头们。至于艾玛,错本来也不在她。你在德州也有妻有儿。即使时光倒流,咱俩还是不能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他朝自己公寓的方向偏偏头-“我们会被抓住。一步错,就必死无疑。一想到这儿,我就怕得屁滚尿流。”
“伙计,那年夏天可能有人看见咱俩了。第二年六月我曾回过断背山—如果能回去,我也不会匆忙去德州—乔.安奎尔在他办公室对我说,‘小子,你们在山上那会儿可真会找乐子呀,是不?’我看了他一眼没吭气。我离开的时候,发现他的车的后视镜上挂着一副屁股蛋子大的望远镜。”
杰克没告诉安尼斯的是那时乔斜靠在那把嘎嘎作响的木摇椅上对他说:“崔斯特,我不是付钱给你们胡搞,把羊群留给狗看的。” 乔拒绝再雇佣杰克。杰克继续说道:“是的,你那一拳真让我吃惊,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也会偷袭。”
“我有个比我大三岁的哥哥叫K.E.。他每天都打我。我爹烦透了我在房子里大喊大叫。六岁的时候,爹让我坐好,正色对我说:安尼斯,你有麻烦就赶快解决,否则就忍,一直忍到你们七老八十为止。我回答说,他比我个儿大。我爹非常得意地出主意说,那就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动手,什么也别说,弄疼他就跑。这么一直干到他明白过来为止。我依计行事。我把我哥弄到茅坑里,从楼梯上踢他,晚上趁他睡着的时候用枕头闷他……这么折腾两天,K.E. 就再也不敢欺负我了。我从这件事学到的教训就是,碰到麻烦废话少说赶快搞定。”
隔壁电话铃响起来,一直响个不停,又嘎然停止。
“哼,你甭想再抓到我。”杰克说。“嘿,我在想,如果我们可以在一起开个小农场,养几头小母牛,还有你的马,那日子该多滋润。说老实话,我是再也不去驯牛了。虽然没挣什么大钱,可我也没断了老二,更不想把自己的骨头也拆了。我都计划好了安尼斯,就咱俩去开农场。我琢磨着丽玲他爹肯定会给我点钱,多少都松口了――”
“扯蛋,打住!不可能。我们不能那么干。我的生活就这样死水一潭,不可能混出来。杰克,我也不想变成那种人。我不想死。以前我家附近有两个男人叫额尔和瑞奇,他们一块开农场。我爹每次碰到他俩都表现出很不屑的样子。尽管俩人都挺牛,但他们是所有人的笑柄。我九岁的时候,人们发现额尔死在灌溉渠里。他是被人用轮胎撬棍打死的,然后被示众,他们拖着他的鸡巴到处转,直到把那玩意儿给扯断了,血肉模糊的,就像一摊烂西红柿,连鼻子都被磨得稀巴烂。”
“你亲眼所见?”
“我爹特意带我去看的。我和K.E.。我爹笑个不停。妈的,他算是做到了。他要活着,看见咱这样,也会拿轮胎撬棍的。两个男人一起过?不可能。我觉得咱俩倒是可以过段时间找个没人的地方聚一次――”
“多久一次?”杰克说。“操你妈四年一次如何?”
“不是这意思,”安尼斯忍着不去争辩。“我他妈的一想起你明早就得走而我还得回去工作就郁闷的要死。但是,碰上解决不了的麻烦,我们只能忍受。操,我经常看着街上的人问自己,别人也这样吗?他们怎么做呢?”
“在咱怀俄明不可能。要是真有,我不知道别人怎么做,我也许搬去丹佛。”杰克坐起来,背过身。“那又怎么着。你个狗娘养的安尼斯,就请几天假。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把你的东西扔到我的后车厢里,咱动身到山里去。就几天。给艾玛打个电话说你要走了。来吧,安尼斯,你刚把我干得够呛,咱们接着来。不会出事儿的。”
隔壁空旷房间里的电话铃声再度响起。好像要接起它似的,安尼斯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拨通家里的号码。 安尼斯和艾玛的关系正在慢慢腐烂。他们并没什么真正的矛盾,但俩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艾玛在杂货店当店员。她不得不出来工作,因为安尼斯赚的钱都不够付帐单的。艾玛害怕再怀孕,所以想让安尼斯用避孕套,但是安尼斯拒绝了。他说你要是不想再生孩子我就不和你上床了。她小声回到:“你要能养得起,我就生。”心里却在想,你喜欢干的那事儿可生不出孩子来。
她的怨怼与日俱增:她无意中瞥见的那个拥抱;他每年都会和杰克出去一两回钓鱼,却从不带她和孩子们度假;他不爱出门玩;他老是找些报酬低耗时长的农场工作;他喜欢贴墙睡,一沾床就着;他没法在县城或电力公司找份稳定体面的差事;他使她的生活陷入一个无底黑洞。在小艾玛9岁弗朗珊7岁的时候,她想她还和安尼斯混什么混呢。于是他们离婚,然后她嫁给了杂货店老板。 安尼斯重操旧业在农场打零工,没挣多少钱,倒是挺自在。想干就干,不想干就辞职,到山里待上一阵子。他不觉得难过,只有一点点被背叛的感觉。每次跟艾玛和她的杂货店老板以及孩子们一起过感恩节,他都会表现出万事如意的样子。他坐在孩子们中间,讲讲马儿的故事,说说笑话,尽量不显得像个可怜失意的老爹。
吃过馅饼后,艾玛把他打发到厨房,一边刷盘子一边说担心他,说他应该考虑再婚。安尼斯估摸着她大约有四五个月的身孕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安尼斯斜靠着柜橱,打量着房间,觉得它好小。
“你现在还跟杰克.崔斯特去钓鱼吗?”
“有时候。”他觉得她都要把盘子上的花纹擦掉了。
“你知道么?” 艾玛说。从她的调子里,安尼斯预感到有些不对劲。“我以前老是奇怪你怎么从没带过半条鲑鱼回家。你总说你抓了好多啊。于是有次在你又要出去钓鱼的前天晚上,我打开了你的鱼篓。五年前买它的价格标签还在那儿挂着呢。我绑了根纸条系在篮子里。上面写着:嗨安尼斯,带些鱼回来。爱你的艾玛。后来你回来又说你们抓了一堆并吃了个精光。记得不?我打开鱼篓,结果那张纸条还绑在那儿,绳子连水都没沾过。”仿佛为了配合“水”的发音,艾玛拧开水龙头冲洗着盘子。
“这说明不了什么嘛。”
“安尼斯,别撒谎了。我不是傻子。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杰克.崔斯特吧?那个流氓,你跟他--”
她戳到了他的痛处。安尼斯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立刻痛出眼泪,盘子摔个粉碎。
“闭嘴!” 安尼斯说,“管好你自己吧。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我要喊比尔了。”
“随便,你他妈喊啊。我一样揍得他到地板上吃屎,你也同样。” 安尼斯又一扭,艾玛的手腕立刻烧痛起来。安尼斯把帽子向后一推,甩门就走。那天晚上他去了黑蓝鹰酒吧买醉,狠打一架才离开。之后安尼斯很长时间都没有去看他的女儿们。他想过几年她们就能明白他的感受,然后自动离开艾玛去找他了。 他们的青春已逝。杰克的肩膀和屁股上堆满了肉,安尼斯还像晾衣竿那么瘦,一年四季总穿着破靴子牛仔裤和衬衫,只有天冷的时候才加件帆布外套。岁月的痕迹刻蚀在眼角,他的整个眼皮儿都耷拉下来,断过又接好的鼻梁则像只弯钩。
年复一年,他们穿过高原草甸沟渠,在崇山峻岭之间骑马远行。从大角山到药弓山,从加勒廷的南端到阿布萨罗卡斯,花冈山,夜枭溪, 和布雷哲-特顿森林。他们的足迹遍至怀俄明州西北部的佛瑞兹奥特和舍莉斯、费里斯,响尾蛇山和盐河群山。他们还曾两度造访落基山脉的风河山,还有马德雷山脉、范特山、沃什基山、拉腊米山—但是他们再也不曾回过断背山。
杰克在德州的岳父去世了。丽玲接手了她爹的农机生意,并展现出经商的强硬手腕。杰克挂了个经理头衔,成天忙碌在牲口和农机展销会之间。他有了点钱,不过很快就杂七杂八地花掉了。他说话也带上了些德州口音,比如把“母牛”说成“马牛”,把“老婆”说成“雷婆”。他修了前面突起的大牙,倒也没觉到疼。他还留上了厚厚的胡髭。
1983年5月,他们在几处不知名的结了冰的高山湖泊边呆了几天,然后穿过黑耳斯卓河渠。
一路上行,天气虽好,林间小道却曲折幽深,湿答答地非常难走。他们另辟捷径,赶着马直穿过一小片丛林。杰克的旧帽子上还插着那根鹰羽。正午的烈日下,杰克抬起头,嗅着空气中树脂的芬芳,还有干松针和热石头的味道。马蹄过处,苦刺柏一片零落。安尼斯用他那饱经风霜的眼睛向西张望,一团积云将至未至。头上的青天深邃无边,就像杰克说的,一抬眼他就会淹死在这一片蔚蓝之中。
大约下午三点,他们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来到山脉的东南侧。春日正暖,冰雪渐消,融化的雪水顺着小路嘀嗒流远,他们能听见河水流动的声音就像远远一列火车呼啸驶过。二十分钟后,他们被出现在河岸上方的一头黑熊吓了一跳。黑熊正翻动着一根圆枕木觅食,杰克的马被惊得连连后退,杰克不断喝止道:“吁……”。安尼斯的红棕马也是又踏又踩又打响鼻,不过好歹还算镇定。杰克伸手摸枪, 但是并无必要:因为黑熊也给吓坏了,它步履沉重笨拙却飞快地逃进森林。
茶褐色的河水挟着融化的积雪汇成一股急流,撞在突起的岩石上,溅起一串水花,形成漩涡逆流。褐色的柳枝随水而动,一圈圈黄色的柳絮就像黄色的指纹。杰克放马饮水,自己则掬起一捧冰水,晶莹的水滴从指间滑落,打湿了他的嘴唇和下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你就等着发烧吧。”安尼斯转言又道,“真是个好地方。” 河岸高处有几座陈旧的狩猎帐篷和两三处篝火。河岸后面隆起一面草坡,四边黑松环绕,地上还有些干木头。他们默不做声地安营扎寨,然后牵马到坡上吃草。杰克打开一瓶威士忌,喝了一大口,又深深吐口气,才说道:“它真是我两件法宝之一。” 杰克把瓶子盖好,抛给安尼斯。
到了第三天,不出安尼斯所料,那块积雨云果然挟着灰蒙蒙的风和雪片从西面涌来。一个小时后,风雪渐缓,变成温柔的春雪,空气潮湿而厚重。夜晚天气变得更冷,杰克和安尼斯揉搓着关节,篝火彻夜不灭。杰克骂咧咧地诅咒着天气,他拿棍子搅动着火堆,一个劲儿地换台,直到把收音机折腾没了电。
安尼斯说他正想法儿和一个在西格诺的狼耳酒吧打零工的女人分手—他如今给那里的斯图特米尔牛场干活—不过也不会有什么结果,那女的有地方不招人待见。杰克则说他最近和切尔德斯公路边一家牧场的老板娘有一腿。这几个月他一直偷偷估摸着哪天丽玲或者那戴绿帽子的老公就会崩了他。安尼斯轻笑一声,说他活该。杰克又说他一切还好,就是有时候想安尼斯想得发疯,忍不住就要拿起鞭子抽人。
几匹马在火光之外的暗夜里嘶鸣。安尼斯搂住杰克拥近身边。他说他大概一个月才见一次女儿,小艾玛是个17岁的腼腆姑娘了,长得跟他似的又瘦又高,弗朗姗则活泼一些。杰克冰凉的手摸到安尼斯的大腿中间,说担心他儿子有阅读障碍什么的,15岁了,还什么都不会念。丽玲死不认帐并拒绝寻求帮助,她非说孩子没事儿。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算丽玲有钱又顶屁用。
“我曾经想要个儿子,”安尼斯边说边解开纽扣,“结果只有女儿。”
“我儿子女儿都不想要,”杰克说,“操!这辈子我想要的偏偏都得不到。”他说着把一截朽木扔进火堆,火星和他们的真实谎言四处飞溅,落到他们的手上脸上。就这样他们又滚倒在尘土中。这么多年来在他们屈指可数的幽会中,有一点从未改变:时间流逝得太快,总是不够用,总是不够用。
一两天之后,在山路的停车场上,马匹都被赶上卡车拖厢。安尼斯动身回西格诺,杰克则要去赖特宁平原看他老爹。安尼斯靠着车窗终于对杰克说出他犹豫了一周都没有出口的话--他可能得等到十一月份牲口们都被运走之后冬牧期开始之前才能再次出来。
“十一月!那八月呢?咱们不是说好了八月份抽个十来天聚一聚的?老天!安尼斯,你怎么不早说,他妈的一整个礼拜你屁都不放一个。为什么我们总得挑那种冻死人的鬼天气?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们去南方吧,我们去墨西哥吧。”
“墨西哥?杰克,你知道的,我没跑过远地方。八月一整月我都得打包,这才是八月里应该干的事。杰克,你听好,咱们可以十一月去打猎,杀头大麋鹿。我看看还能不能借到罗先生的那个小木屋,那年在那里咱们多开心。”
“嘿伙计,我可他妈的开心不起来。你老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比见教皇还难。”
“杰克,我得干活挣钱—以前我可以拍屁股走人。你有个有钱的老婆和一份好工作,你已经忘了穷光蛋是什么滋味儿了。你知道养小孩有多难吗?这么多年来我 早已入不敷出,以后还得花更多。跟你老实讲,我不能扔掉这个饭碗。八月份我确实走不开。母牛要产仔,只会越来越忙。斯图特米尔很麻烦,他因为我这次请一礼拜的假可没少为难我。我不怪他,我走后他连睡个整觉都甭想。这次我请假的前提就是八月份我不走—你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我从前说过。”杰克苦涩地抱怨。
安尼斯默然不语,他缓缓站直身子,揉着自己的额头;卡车拖厢里的马在跺来跺去。他走回自己的卡车,手放在车厢上,安抚了些只有马才能听见的话,然后慢慢走回来。
“你去过墨西哥了,杰克?”墨西哥那种地方他听说过,这次他要问个水落石出。
“操,我去过怎么着?你有他妈的什么问题?”这个话题时隔多年被再度提起,有点儿迟,也有点儿突兀。
“这次我得跟你说明白,杰克,我不是傻瓜。我现在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安尼斯说,“不过我保证你干的这些事早晚会整死你。”
“你倒试试看,”杰克说,“我也跟你说明白:我们本来可以一起过好日子,真正的好日子。但你不肯,安尼斯,所以我们有的只是一座断背山,我们的全部都寄托都在断背山上。臭小子,这就是我们的全部。操,我还以为你屁都不懂呢。数数这二十年来我们在一起有几天,量量你妈的拴我的狗链有多长。你现在倒来质问我墨西哥,还说你会因为你想干却干不了的事儿杀了我。你从来都不知道我过得有多糟。我不是你,我做不到一年就一两次在这种见鬼的高山上干一两天。我受够了,安尼斯,你个狗娘养的,我真希望我有办法离开你。”
就象是冬天热水阀门里突然迸发出的一大团热气,这么多年来他们从不曾说出口的感受现在变得无法言说--名分,公开,耻辱,罪恶,恐惧--统统涌上心头。安尼斯的心被狠狠击中,他面若死灰,表情扭曲,双眼紧闭。他握紧拳头,两腿一软,跪倒在地。
“天啊,”杰克叫道,“安尼斯?”他跳下卡车想过去看看安尼斯是心脏病犯了还是给他气晕了。安尼斯却努力站了起来,像个衣架子似的直挺挺地后退。他爬进车里,又蜷缩成一团。他们所说的了无新意,仍在原地打转。还是没有开始,没有结束,也没有解决任何问题。 让杰克.崔斯特念念不忘,一度非常渴望,同时却束手无策困惑不解的是,那年夏天在断背山安尼斯给他的那个拥抱。当时他走到他身后,沉默地把他拉进怀里,与他分享着那些与性爱无关的喜悦和渴望。
那天他们在篝火前拥抱良久。火光摇曳,把俩人的影子投映在岩石上,俨然一体。安尼斯口袋里的怀表滴答响着,火中的木头渐渐烧成木炭。在篝火发散出的一波一波热气中,星光隐隐而现。安尼斯的呼吸平静绵长,嘴里哼着什么,星光下他和杰克轻轻摇动着身体。斜靠在他的怀里,杰克听着他稳定有力的心跳,仿佛一道微弱的电流穿过,站着的他似梦还醒如醉如痴。直到安尼斯用母亲去世前的所使用的那种老式但方便的句法对他说:“铺好床该睡觉了,宝贝。我得走了。你看你站着睡觉的样子就好像一匹马。”说着他摇了摇杰克,推开他的身体,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杰克听见他一边上马一边颤抖着脱口而出“明儿见”,然后马打了个响鼻,随即哒哒远去。
这个温馨的拥抱在他的记忆中凝结为他们漫长而艰难的分离岁月中最朴实无华的甜美一刻,永远都无法磨灭。即使后来杰克意识到安尼斯不肯和他面对面的拥抱是因为他不愿面对他拥抱的是杰克这个男人的事实。杰克大约明白他们之间不可能走得比这更远了。那就如此吧, 也只能如此了。 安尼斯一直都不知道杰克出了意外。他写了张明信片寄给杰克,说十一月还是他最早可能抽身出来的机会,可是明信片被盖上“收件人已故”的邮戳退回来了。他拨通杰克在切尔德斯的号码--这号码他只打过一次,那还是在他和艾玛离婚之前。当时杰克误会了他的意思,驱车1200英里匆匆赶来却一无所获。
应该没事儿的,杰克一定会听电话,他必须听--但是杰克没有。接电话的是丽玲。丽玲反问是谁在打电话,安尼斯只好再说一遍自己的名字。丽玲平板地说道,在一条小路上当杰克给漏气的卡车轮胎打气的时候,轮胎突然爆裂。不知道怎么搞的软边胎坏了,爆炸的冲力把胎环打到杰克的脸上,撞碎了他的鼻子和下巴,把他给砸晕了。等到有人路过发现杰克的时候,他已经死在一片血泊之中。 不,安尼斯想,他肯定也是给人用轮胎撬棍打死的。
“杰克曾提起你,”她说。“你是他钓鱼还是打猎的伙伴来着?我不太清楚你的姓名和住址,否则一定会通知你。杰克总是把他朋友的地址记在自己的脑袋里。出了这种事儿真可怕。他才39岁。”
巨大的悲伤如同北方平原一般笼罩住他。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血卡在杰克的嗓子里,却没人帮他翻一翻身。在狂风的低吼中,他仿佛听到钢铁刺穿骨头的声音,听到轮胎的金属圈清脆地砸在杰克的脸上。
“他就埋在了那?”他真想破口大骂,这女人就让杰克死在那样一条土路上。
细细的德州口音从电话里传来:“我们给他立了块碑。他曾经说过死后要火化,然后把骨灰撒在断背山上。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按照他的愿望,我们火葬了 他。我留了一半骨灰,另一半给他家人。我想断背山应该是他长大的地方。但是你也知道杰克的为人,断背山可能是他凭空想象出来的地方,一个蓝鸟吟唱,威士忌畅饮不衰的地方。”
“有一年夏天我们在那里牧羊。”安尼斯哽噎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哦,他总说那是他的地盘儿。我还以为他是想喝醉的意思,就是威士忌喝高了的意思。他酗酒。”
“他的家人还住在赖特宁平原么?”
“是的,他们生生世世都住在那里。我从没见过他们,他们也没来参加葬礼。你要是能联系到他们,我想他们会很乐意帮助杰克完成遗愿。”
毫无疑问,她彬彬有礼,但她细细的声音却冷如冰霜。 去赖特宁平原的路上要穿过几座废弃的农庄,每隔8到10英里,就能看到一处黑灯瞎火的房子伫立在荒草中,篱笆东倒西歪。其中一个信箱上写着:约翰.C.崔斯特。农场小得可怜,到处都是猫眼草。牲口离得太远,安尼斯看不清楚它们长得怎么样,只觉得都黑乎乎光秃秃的。一幢灰泥房子,门口一条走廊,一共四个房间,上层两间,下层两间。
安尼斯和杰克的父亲坐在厨房的餐桌旁。杰克的母亲身形矮胖步履缓慢,好像刚做完手术。她问:“喝杯咖啡?或者吃块樱桃蛋糕?”
“谢谢夫人。我要杯咖啡就好,现在吃不下蛋糕。”
杰克他老爹一直沉默着,他双手交叠放在塑料桌布上,有些恼怒地盯着安尼斯,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模样。他相貌寻常,有点像池塘里的大头鹅。安尼斯从这两位老人身上找不到半丝杰克的影子。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杰克的事,我难过极了……说不出的伤心。我认识他很久了。我来是希望你们能让我把杰克的骨灰带到断背山。杰克的太太说这是他的遗愿。如果你们同意,我很乐意代劳。”
一片沉默。安尼斯清了清嗓子,但什么也没说。
老爹说:“我知道断背山在哪儿。他也知道自己不配埋在祖坟里。”
杰克的母亲仿佛没听到这话,说道,“他每年都回来,即使后来结了婚又在德州安了家。他一回来就帮他爹在农场里干活,整个星期都在忙,修大门割草,什么都干。我一直保留着他的房间,就跟从前他小时候一样。 我想他很高兴我这么做。要是你愿意,可以去他房间看看。”
老爹生气地接口道,“我不需要他帮忙。杰克老提 ‘安尼斯.德.马’这名字,还说‘总有一天我会把他带回来,我们一起好好经营这个农场’。他还有好多好多半生不熟的主意,都是关于你俩的。你们会一起搬上来,盖个小屋,帮我经营农场,赚大钱。今年春天他还说带另外一个人回来,修个房子,帮我经营农场,他说是他在德州的邻居。他还说要和他德州的老婆分居回来呢。他也就是说说,反正他那些计划没一个实现的。”
安尼斯现在知道杰克肯定是给打死的了。他站起来说想看看杰克的房间。他想起了杰克和他爹之间的一件往事。杰克的阴茎是弯的,但他爹的不是。这种生理上的不一致让做儿子的很困扰。杰克说,有那么三四次,他待在厕所里着不出来,琢磨着裤扣,马桶,和那玩意儿的高度,结果尿得满地都是。终于有一次他爹勃然大怒,“老天爷,他把我踹倒在浴室地板上,用皮带抽我,我以为他会宰了我。”他对我大吼:“你想知道尿一地是啥滋味?那我来告诉你。”他就把他那东西抽出来朝我身上尿,尿了我满身。然后他扔块毛巾给我,让我擦干净地面,又命令我把衣服脱了在澡盆里洗干净,还有毛巾。我又哭又闹,当他把扔到地板上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跟他不一样。那种不一样,就像缺了只耳朵或者烫了个烙印一样明显。从那之后,他就没再正眼看过我。”
陡峭楼梯的尽头就是杰克的卧室。房间又小又热,下午的阳光从西窗照进来,照到墙角一张窄小的男孩的床上。一张墨迹斑斑的桌子,一把木椅子,一杆双筒枪挂在床头手工制作的枪架上。窗外,一条碎石路向南延伸,安尼斯蓦然想起杰克小时候就只认得这一条路。床头墙上贴着一张从旧杂志上剪下来的不知名的黑发电影明星照片,颜色都已经褪了。安尼斯听到杰克的妈妈在楼下接水灌水壶又把它放到炉子的声音,她同时在和杰克的老爹小声嘀咕着什么。
卧室的衣橱其实就是一个浅槽,中间架着根木棍。一条褪色的印花棉布帘子把它跟整个房间隔开来。衣橱里挂着两条牛仔裤,仔细烫过叠过。地上放着双似曾相识的破靴子。衣橱最北边的墙上挂着一件衬衣。他把衣服从钉子上摘下来,认出那是杰克在断背山时穿过的。袖子上已经干涸的血迹是安尼斯的--在断背山的最后一个下午他们扭打的时候,杰克用膝盖磕到了安尼斯的鼻子,血流得到处都是。杰克想办法帮着止血,大概也用了他的袖子。但是血并没有止住多久,因为安尼斯一拳猛击,杰克就像折翼天使一样从高处飞落到一片耧斗草地上。
衬衣似乎有点重。安尼斯随即看见里面还有另一件衬衣,袖子被小心的收在杰克的袖子里面。那是安尼斯自己的格子花呢衬衣,他以为很久以前丢在哪家该死的干洗店里了。他的脏衬衣口袋裂了,扣子也掉了,但是被杰克偷走藏在杰克自己的衬衣里。这一对衬衣仿佛是两层肌肤,一里一外,合二为一。安尼斯把脸埋在衣料中,用口鼻缓慢地呼吸,希望能闻到哪怕是最微弱的烟草味,山里鼠尾草的香味,或是杰克身上甜美的咸湿味道。然而并没有什么真切的气味。只有关于气味的记忆,以及想象中断臂山的力量。那种力量,除了他抓在手里的衬衫,什么都没有留下。
最后那个大头鹅没有给他杰克的骨灰。“我们有块家族墓地,他得葬在那里。”杰克的母亲站在桌边,用带着尖锐锯齿的工具削着苹果。“你再回来看看。”她说。
安尼斯的车颠簸在崎岖的路上,路过镇上的墓地。墓地周围松松地围着圈羊用的网线,它只是广阔平原上一小块被围起来的场地。有几个坟墓上放着鲜艳的塑料花。安尼斯不想看到杰克就被埋在那里,那么悲伤的地方。 几周后的星期六,他把斯图特米尔家的脏马毯子都扔进货车后面,开车去便捷洗车处用高压水枪冲洗。干净的湿垫子被扔进车厢,然后他走进希金斯礼品店翻找明信片。
“安尼斯,你到底想在那堆儿明信片里找什么?”琳达.希金斯问,一边把一张用过的褐色咖啡过滤纸扔进垃圾箱。
“断背山的风景。”
“福雷蒙镇那边的那个?”
“不是。更北。”
“我没有订过。我来记上订货单。如果他们有,我可以给你进一百张。反正我得多订些明信片。”
“一张就够了。”安尼斯说。 明信片到了,三十美分。安尼斯把它用黄铜钉钉在自己的车里。他在下面又钉了个钉子,把挂着那两件旧衬衣的铁丝衣架挂在那里。他后退几步,端详着这几样纪念品组合,激痛中泪水夺眶而出。
“杰克,我发誓……”安尼斯说。杰克从来没有要求他发誓什么,而他也不是那种随便起誓的人。
大概从那时候起,杰克开始出现在他的梦里。如同第一次见到的那样,杰克一头卷发,微笑着露出虎牙,谈论着挣钱发财。还有那些放在枕木上的豆子罐头和从罐头里伸出来的汤匙柄,形状象卡通,颜色也很怪异鲜艳,使他的梦境变得既滑稽又色情。汤匙柄也像轮胎撬棍。有时他在悲哀中醒来,有时则带着旧时的愉快和满足。伤心的时候枕头会湿,高兴的时候床单会湿。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无法相信。如今已经回天乏力。如果于事无补,那么只好默默承受。 ********************
翻译笔记 1.安妮.普露(Annie Proulx),1935年生于美国康涅狄格州,1969年毕业于佛蒙特大学,并获历史系优秀毕业生称号(cum laude,写简历的时候记得用这个词呵:)。 1973年于魁北克的威廉姆斯大学获硕士学位。后试图读博,但中途退出。在50岁左右,她才开始小说创作。1992年发表《明信片》,并赢得1993年美国笔会/福克纳小說奖,成为首位获得此奖的女性作家。《断背山》原发于杂志《纽约客》, 并获得1998年欧亨利短篇小說奖。次年又因《脚下的泥巴》再获欧亨利短篇小說奖。后来她对自己的名人地位评论说,“从人类天性来讲,这肯定不是件好事。你慢慢就会发现,各种大学和聚会邀请你去朗读小说(一小时报酬丰厚)。这些机构不过是追着名人作家的身份而去,多数都不在乎你的作品或者观点。你作为一个获奖作家站在那里被观察审视,感觉非常古怪,象货架上的肉。” 安妮结婚三次,有三子一女,现居于怀俄明州。
2.最早我知道安妮.普露是因为电影《船讯》,主演是我非常喜欢的演员Kevin Spacey,很温馨的一个故事。《断背山》则是因为喜欢李安才注意到的,于是先读小说,感觉很好;再看电影,觉得电影改编的也很不错。动手翻译起自跟百晓生玩笑说,要我翻译就把主人公译为马德安,男朋友叫牛杰克,老婆叫皮爱马,男朋友的老婆叫朱丽铃。。。这么可爱乡土的名字,乐得我都找不到北了。于是心念一动,索性自己把它全文翻译好了。不过为了不将一个严肃的悲剧的粗狂的爱情故事变得搞笑,最后人名我还是用了传统的音译。文中人物对话都带着很重的乡音,吞字简略,别字和粗话,好比陕北方言或者河南土话,一经翻译,味道就变了。不过大概你可以想象一下两位乡下青年谈恋爱时幼稚率直冲动燥狂幸福等等的样子,这个倒是全球大同的。
3.爱而不可得,是一件悲哀的事。
4.上周末是同志骄傲游行,晚上看公共教育台,正好讲的是旧金山同志城Castro的变迁:孤岛中求生存,破坏又重建的过程。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八十年代中爱滋病高峰的时候,仅Castro一区就有上万人死亡。差不多整整一代人都被消灭掉了。非常可怕的数据。大概从此同志城彻夜狂欢的主题慢慢转变成了支援和救助的主题。
5.这个翻译就算是纪念旧金山,我最喜爱的城市。 请勿转载。 XIAORONG
2006/7/2 于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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