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们十个兄弟毕业后的第七年,研究生楼从三楼拆成一楼。
“它是一座危房。”拆房子的施工队长这样告诉我。
“拆掉上面两层就不再是危房?”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很多年,依然在我的理解力之外。
毕业后的第十年,它被完全铲平,原址上修了一座现代化的综合教学楼。
教学楼修好后的第一次通电试验,便出了事。
配电房线路短路,引起火灾,把一座价值千万的配电房烧得干干净净。
消防队二十分钟后赶到,惊奇地发现,离配电房十几米远的新大楼,象众多看热闹的人一样,毫无损伤。那火
仿佛带着仇恨,把配电房烧得干干净净。
当时,我正在新教学楼跟一群年轻人讲课。讲什么我已经完全忘记,无非是怎么从年青人幸福地变成老年人之
类。
听说起火的事后,我直觉这事与我有着某种关系。
来到失火现场时,很多人的嘴还在不停的翻动,大概想让余烬给自己舌头来一次桑拿。
猫的尸体已经被人捡走,扔了。
“。。。听说一只猫钻穿到了配电柜里面,短路了。。。”
我没有问,但旁边一位老大大已经把原因告诉了我。
在我没搞清楚事件本身之前,先知道了它的原因。在这种意义上,人人都是上帝。
这让我很扫兴。原以为这几天可以过得稍稍有意思一点,可以有一点悬念让我的心脏受点疲劳试验。
说实话,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丹尼陈养过猫。
在我的印象里,猫也许只是丹尼陈的生存意象,只存在于丹尼陈的想象中。
“为什么那只黑猫总在丹纪陈的头上?”我曾经问过老张。
“什么猫?”
“他头上的那只,你看不见?”
“我什么也没看见。”
我问过很多人,都说没有看见过丹尼陈头上的猫。
我当时不懂,现在也不懂。我所能理解的,猫是现实,鸭子也是现实。
也许从来都是现实。
据守门的老大爷说,新教学大楼在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听见鸭子悲惨的叫声在无人的过道里飘荡。停电
后,常有一些黑色鸭毛常从空中飞落,吓得女学生扑在男朋友的怀里尖叫。
“一定是那些臭小子的恶作剧。。。”年纪轻轻的团委书记愤愤道,眼里装满被人抱住的女学生。 “这几天你累了,还是回家休息休息吧。”
当我把我知道的告诉系主任时,他体帖地劝我。
我知道,这个时候,有人自认为是一只聪明的猴子。
我没有说什么。我只是想,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倒底是有版权的正版还是抄来的盗版? 我和丹尼陈没费什么劲便翻过后校门,沿着食堂边一条小路,穿过一排平房,很快到了研究生楼。
总共有八幢,我们住在第一幢。
我们走到研究生楼前的时候,一个人正在那里呕吐。
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谁,他在干什么,我忙着观察这座闪着奇异光泽的三层楼房。
我住在这里,生活在它的内部,但从来没有用心观察过它的外面。
“黑暗中,事物露出真象。”这句西谚说出一个真理。
如果你想真正了解一件事物,最好是晚上去观察它。如同一个女人想了解一个男人,最好看他晚上在干什么。
如果他正在脱裤子,那么他是稳重的男人。
如果他正在和女人作爱,那么他是个正常的男人。
如果他正在提裤子,那么他是个狗P男人。(如果你想不出原因,你和我一样笨)
我当时没这么聪明,但已经发现黑暗中事物在蠢蠢欲动。黑夜是一种溶液,把事物的坚硬外壳融解,使人能够
容易进入事物的内部。
“想找女人上床,那么找穿黑衣服的女人。”这是‘泡妞大全’中的第十二条,可以节省你32%的时间和金
钱。 “那天特别黑。。。”我回忆道。
“是的。黑得眼睛发痛。”丹尼陈说。
当时,我的眼睛的确很痛,象很多年以前我钻入一个古墓中,被千年前的空气蜇伤。
“我发现,这里没有门。”我说。
这跟我在坟墓中说的的话完全一样。唯一的不同是,一个没有进入的门,一个是没有出来的门。
也许,这不是什么不同。
白天每幢大楼都有门,我们的也不例外。
门位于一楼的中央的部位,我们从那里进进出出。
黑夜中那个地方封了起来,与建筑物浑然一体。
此时,入口是二楼一间房子的窗口,掩映在常绿植物的叶片中。
如果不是有一座小梯子放在下面,没人知道那是一个入口。
黑暗中,这座楼跟里面住的研究生一样,傻乎乎地聪明着,让人难于接近。
“有几个人能够爬上那个楼梯?”后来的岁月中,我用这个问题令不少人的舌头打结。
梯子以华罗庚-陈景润级数排列,踩错了,你会从研究生摔成小学二年级。
最近出土的一本四百多年前魔鬼词典中,有一条关于“研究生”的解释:
第一代智慧机器人,常见为人形,偶尔为其他形状。1.0版本存在较多BUG,脾气爆燥,有自毁倾向,如遇人骂
“臭知识分子”,则立即死机,严重者将烧毁主板。3.0版以后趋于正常。
这段话其实很俗,一点新意也没有,可能是几百年前一些三流文人写在报纸上的东东。
也有人认为这是胡说八道。四百年前的书,字已经不太清楚,有不同的意见纯属正常。
魔鬼词典当然不能和圣经相比,可信度也要差一些,但作为历史书籍,它始终有它存在的价值。
在魔鬼词典的启发下,我逐步想起研究生楼的细节。
有人说我被聪明人误导,事实可能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研究生楼可能只有六幢,而我们实际上住在第四幢。
我认为这并不是一个严重错误,甚到连错误都算不上。
追问准确的存在及绝对坐标,没什么意思。关键问题是,在某个时间,也只能在某个时间存在,这是重要的。
历史是我们的私生子,和谁生下他,只有我们自己最清楚。
如果你自己不知道,别指望别人告诉你。
历史其实是一种自我逻辑,是一个圆,别说自己不知道是在圆内还是圆外。 研究生楼是红砖砌成的三层小楼。中间过道拉通,两边是十八平方米左右的房间,一溜到底。每间房间两到三
人。
一些外星学者在研究地球上所谓‘研究生精英’时代时,曾惊叹于研究生楼的结构与秩序。
每个房间两到三人,无论从权威的角度还是流氓的角度看,都是最恰当的安排。
一个人生活,人类会孤独,因为人很脆弱;太多人在一起,又会因为诸如天气好坏,脚是否有脚气这些严重问
题打得死去活来。
两个人住在一起,如果一个打死另一个,剩下的会孤独,所以不会打。人是聪明的动物。
三个人在一起,两个人打架,如果一个打死另一个,第三个会白捡一个老婆,所以另外两人也不会打。人的确
很聪明。
人类最先学会的就是替别人着想。 研究生楼的外面长着一圈很健壮的澳洲桉树。如果仔细闻,会发现它有一种奇怪的气味。
这种气味跟研究生院的人有同样的脾气。
当你刚刚认为这气味很臭的时候,你会发现其实它有那么一点点独特的香味。
但如果你认为这气味是一种独特的香味时,它立即变成一股恶臭。
“真臭。”我不得不捂着自己的鼻子,回头看见一个正在呕吐的人。
完全不清楚臭味来自何方。
这个人的呕吐方式非常特别。
他先把自己扁瘪的身体努力变成一个球形,象一个很久没用的足球正在充气。
当他的身体变成一个完全的球形时,从他的嘴里射出一道灰白的糜状物,发出刺穿空气的‘滋滋’声,高高的
噴在楼前的澳洲桉树上面。
他就是BALL。
他只能叫BALL,我一直这样认为。
“为什么?”BALL后来问过我不止一次。
“如果你不叫BALL,那你叫什么?”我说。
他想了半天,脸憋得通红,然后说:
“妈的,我的确只能叫BALL。”
其实我只是随随便便问了一句,没想到他反应如此强烈。很多年后他得了老年痴呆,据说是因为这次累死的脑
细胞太多。
我并不是有意伤害他。话一出口,便与人无涉。 当时我们和BALL一道住在研究生楼的二楼。每天晚上,我们踩着华罗庚-陈景润级数的步点,从小梯子爬入那
个树叶掩藏着的神密小洞,开始每天的生活。
我们在房间里不停地喝着液体,排泄,看书,写论文。
性交的次数很少,甚至没有。因为到另一幢研究生楼,需要爬上另一个按着华罗庚-陈景润级数排列的梯子。
级数并不难,因为是跟我差不多的两个笨蛋想出来的。但我们不知道初始值。这个初始值每个处女都有一个,
但你得先跟她上床才可能得到她的初始值。
关键问题是,没有这个初始值,我们又无法进入那楼。
两难境地。我们完全没有办法。幸好我的智商比较低,所以影响比较小。
我的同学则完全不同。研究生楼外面澳洲桉树上面白色的东西,包含很多种呕吐物。 “是212。”
“当然是215。”
“绝对是219。”
。。。
后来的几百年中,我们不止一次为那天晚上的房间号争论。
其实这种争论毫无意义,我们只是喜欢数字滑出口腔时的快感。
我们不停的争论,并且乐此不疲。如果不是有一天老大宣布一个号码,我想我们会一直争论到死。
我们把这个争论看作是我们是朋友的唯一证据。
朋友之间一定会有一个争论的问题,知心朋友,则一定有一个到死也要争论的问题,否则作朋友真没什么意
思。
老大是在一个清晨宣布房间号的,那时他刚嫖完妓,从房里出来。
“房间号是。。。”老大在我们的喧嚣声中指着房间号码道。
世界安静下来,的确是一个清清爽爽的早晨。
“250。”老大说出一个惊人的数字。
我无所谓,反正我的智商不够。但我的几个兄弟有点愤愤不平。
“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但不能侮辱我的智慧。”这是‘十兄弟盟’十诫中的第八诫。
即使老大也不行,所以老大讲出了他的理由:
“我记得这个号码,是因为从此我叫妓女开房间都用这个号码。”
我们发现老大刚出来的房间上面,的确写着250。
我们欢呼起来,感动得一塌胡涂。
总在同一个房间号的房间里招妓,说明三个问题:
1:老大有钱。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跟你换房间,况且有些饭店没这个号,人家得给你安上这个号。这都需要
钱。
2:老大有一帮好兄弟。如此让人感动的事,没人捧场怎么行?
3:老大很有风格。妓女谁不会叫,但一辈子在固定房号的房间里叫妓女,已经把纯粹欲望上升到纯粹美学。 当BALL呕吐完重新变回一个很久没用的足球的时候,丹尼陈问:
“他们都在吗?”
“在。”
“老大也在吗?”
“也在。”
“他喝醉了吗?”
“当然没有。”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老大。
我完全不知道今后的日子里我和老大会产生紧密的关系,但直到四百多年后的今天我也不太清楚整个事件的来
龙去脉。
有时我很想去搞清楚这些事,但一想到我的智力,我立即心灰意冷。
这也是我到目前为止活得比较幸福的原因之一。
对于老大,我最佩服的是他的智慧,第二是他的酒量。
“你的命运在老大的袖子里。”有一次丹尼陈偷偷告诉我。
谁都知道丹尼陈的话只能信一半,但没人知道信哪一半。我也不例外。
听完这话后,我立即去找老大。
老大正光着上身,搂着一个小妞坐在办公桌后面。
“你的衣服呢?”我问。十个兄弟中只有我敢在老大搞女人的时候冲入他的办公室。
“哈哈哈,你眼瞎了?”老大笑着说,“没见着已经被脱光了?”
说完开始脱女人的衣服。
退出门来的时候,我第一次有点理解命运的含义。
我靠着门边慢慢坐到地上。地面冰凉。 BALL领着我和丹尼陈沿着小梯子爬入二楼的窗口。
房间里没有开灯,黑黢黢的,感觉象钻进一头动物的内脏。难于言说的粘稠感充满我的感官,我感到自己在一
个管道里穿行。这很讨厌地让我想起我的出生过程。
那时,我呆在一个黑乎乎摇来摇去的地方,弊得难受。外面一大帮人叮叮叮当当地准备着不知什么玩意。其实
我早就想自己出去,不过想到没人来接,自己来到这个世上,实在太掉价,我就忍住了。这一切导致了我后来
绝佳的耐性。
现在这个地方比当时我呆的地方要宽敞一些,从小窗口透入楼外的几丝路灯光,照在乱七八糟堆着的清洁用具
上。
条帚在最外面,里面是一堆簸箕,最里面竖着一排散发着异味的拖布。
几张破桌子放在靠门的地方,上面有几个塑料桶,桶里面是一截皮管子。
我奋力游动,推开房门,来到过道。
楼道里比房间更黑,沉沉的,象八只鸭子爬出来的那条黑河,我感到一种熟悉。我正在回去,在时间之河中摇
摆。
和黑暗形成强烈的反差,楼道里声音很大,从一个关着的门传出来。
准确的说,声音并不大,但有强烈的震撼。声音直达脑后十厘米处,在脑内轰鸣震荡。
后来我不止一次询问过同一个楼里的其他同学,发现他们睡得很熟,没有听见晚上有特别的动静。
“哪天?”他们一个个看起来全都象天真无邪的处男。
“十二月三日。”我说。
“不,不。。我不清楚。。。不知道。。。你问其他人吧。”提及十二月三日,他们立即表现出慌乱,象刚刚
被人诱奸的处女。
每个人都比我想象的知道得多。
每个人都比我想象的聪明。
每个人都是事件的参与者。
我当时看了看表:12月3日凌晨4点45分。
丹尼陈推开那扇门,巨大的声音把我淹没。 “来了,来了。”我走进房间,听见很多人说。
三个在床头的200瓦白炽灯从上直射下来,我象一个溺水之人,从很深的水底朝上看去。
很普通的一间房。四百多年前,到任何一所大学去,都能看见这样的房间。
三张上下铺床放在一起。下铺睡人,上铺放着各种杂物,大大小小的猫在杂物间穿来穿去。
在猫和鸭子的叫声中,一堆人把丹尼陈怀中的鸭子一只一只接过去。
一人一只,除了丹尼陈。一支黑猫从上铺跳下来趴在他的头上。
一个人走过来,对我说:“这个给你,妖姬。”
这个人便是老大。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对这件事,我一直有两个不明白的地方。
第一, 老大给我的到底是一只鸭子还是‘妖姬’这个名字?
第二, ‘妖姬’是什么意思?
从此我便被叫做‘妖姬’,至少在我的兄弟中间是如此。一个未经过我商量便创造出来的名词,跟我的存在一
样拒绝和我商量。
在后来的几百年中,我经常反省这个规定我存在的名词,竟然找不出任何理由来拒绝。
我终于知道文字的力量——与生俱来的统治力量。
我们都被规定着,通过不同的话语。
“我没有被规定。”一个人这样对我说,脸上很得意。
“I am everything.。”还有人这样说。
实际上,通过我的膝盖,我知道,他们被一个特殊的个词规定。
这个词是:Super Biocomputer。 接下来的事,我不是很清楚。五分钟后我已经大醉如泥。在写‘十兄弟正传’时丹尼陈就这个问题跟我进行了
如下的谈话。
“你还记得‘女大十八变’吗?”丹尼陈问。
“当然。越变越好看。”我说。
“P。是喝酒的游戏,你真的不记得了?”丹尼陈说:
“开个玩笑。我当然记得。”我说。这种恐怖的游戏,经历一次,终身难忘。
“你当时相信那是酒吗?”丹尼陈问。
“什么时候?”我说。
“就是你第一次见到老大的时候。。。”丹尼陈说。
“当然。我相信。”我说。老大把酒拿给我的时候,我还没有醉。他说,来吧,喝酒吧。
“你没有其他的感觉?”丹尼陈又问。
“其他的感觉?”我说,“让我想想。。。对了,那个缸子上沾满他们吃过的各种各样食品的遗留物,快看不
出缸子的颜色了。。。真他妈恶心。。。”
“你当时怎么不说?”丹尼陈说。
“老大给我的,我不敢。要是你吗?嘿嘿,我准备把它泼到你脸上。。。”我说。
“幸好你没泼。。。”丹尼陈的脸开始朝神密的角度转化。
这意味着如果我把酒泼出去,事件将不是这个样子。
后来的事我只记得前五分钟。
我把那缸白开水一样的东西一口喝了一去,所有的人都夸我海量。我听见他们齐声叫着‘变、变’。就在我还
是想他们到底说的是什么的时候,一股火热的东西从我的胃里喷涌而出。
我醉得不醒人事。 女大十八变:一种行酒符咒。自古有之,据说传自李白。李白在窦团山中,掘井取水,饮而为酒,大醉十八日
方醒。
这种东西,一般人当然不会。但老大会,老大姓李。
酒中有我们的咒语,十个人从此成为兄弟。 我醒过来的时候,只有老张在我身边。他也刚刚从深醉中醒来。
我是被灌醉的。他是自愿。
一个体面的皮条客被迫成为龌龊的哲学家,的确是常入醉乡的最好理由。
“那些鸭子呢?”我问。
“我想应该死了。”老张说。
“我不明白。。。”我有点迷惘。
“没人明白。”老张说。
“丹尼陈也不明白?那些鸭子是他从河里招出来的。。。”我问。
“。。。”
“可他丢失的是猫?”我又问。
“他可以说他丢失的是支狗,你相信吗?”老张反问。
我知道,我已经完全糊涂。我可怜的智力。
“只有当你丢失一只猫的时候,你才会知道你需要的实际是一只鸭子。”老张说。
不得不承认有点哲学意味,但带着一点色情。 “为什么是十个人?”我又问老张。
“是十个兄弟。”老张说。
“十个兄弟?”我不理解。
“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们注定要相逢的。”老张说。
“到底怎么回事?”我大叫一声。
“十年。。。我们必须每十年见面一次。。。”老张慢慢说,“否则我们非死不可。”
就象我刚出生的时刻,无法一次接受整个世界一样,我也无法接受整个事实。
“为什么叫我妖姬?”我问。
“你不知道,谁他妈知道!”这回老张回答得无比痛快。
老张所有的话中,我只懂这句。
我不得不承认,十二月三日这天的事情已经完全摧毁了我可怜的理解力。
在后来的几百年中,我经常后悔,为什么要学生命科学,否则我一定是一个正常人。
“我他妈才不想活五百岁呢。”我想起教授的那句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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