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城市这扇门 1
过年回老家,那是一个靠海的小村庄,我的童年在这片海里泡着。
见幼时的老朋友,总能见到他们的孩子,怯生生的,躲在父亲身后,转着黑眼珠,吸着鼻涕。乡村的小孩怕
生,从小在单纯的环境里生长,不像城市里的孩子,自第一次睁眼就被玩具和疼爱包围。
我在这些孩子身上看到20多年前自己的影子。那时候我不知道有一个无法想象的宽广的世界在等着我,我的梦
想被一片海包围,爷爷告诉我,在海的对面,有他的哥哥,已经几十年没见面了。从那时候起,我就等待着有
一天,能跨出这个村庄,能走出这片海。
6岁那年,我妈给我一件海魂衫。那是她离家几个月带回的礼物。我自然不会去想这是我失去几个月母爱的代
价换来的。我无所事事的在村头闲逛,我妈搂着脏兮兮的我哭了,而我却挣脱了她,拿着海魂衫向其他小孩炫
耀去了。
我妈说海魂衫是从城市买来的。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城市这个词,立即对它有了好感,它让我赢得了很多其他孩
子妒忌的眼光。
10岁那年,我离开了小村庄,到小县城读书。当时我完全没意识到,我正走在一条逐渐靠近城市的路。
2
只有短短几天的假期,掐着时间在家呆了一天。本想返回福州,我妈说,老家打来电话,奶奶这几天老坐在村
头,逢人就问我回来了没有。
我心头一紧。批了衣服就走到车站,坐上回老家的中巴。
奶奶见到我,忘了自己快80岁了,跑着过来了。
我看着这个在两个月之内接连失去丈夫和她的二儿子的女人,不知道该说什么。从她苍老如树皮的脸上,我看
不到悲伤,我在想,如果是我,是否能受得了这么沉重的打击。
我说,奶奶,我回来了。
奶奶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奶奶问我在什么地方工作,我说在广州。
她说广州远不远,坐车要不要两个小时。我说坐飞机1个小时。
她说那还好,和县城差不多。
奶奶不知道飞机是什么,她知道去县城坐车1个小时。
那还是10几年前的事情了,奶奶10几年来没离开这个小村庄。
3
邻家的女孩,我离开小村庄时,她只有6岁,扎着小辫子。
前两年我还在福州工作,有一天在酒吧,突然听见有人叫我作哥。我寻声而去,盯了很久,还是陌生。
我是小英呀。从她那风尘味的脸上我明白即使回忆也无法走回18年前。
那天晚上我们谈了很久,关于城市的梦想一再被她提及。
她说,现在的村庄是老人和孩子的村庄,年轻人都在各自漂泊的城市里心怀梦想,但是依然贫穷。
我从第一眼就知道她在从事什么职业,但我没问,也不需要问,我能理解一个从小村庄来的只读过小学的女
孩。
我一回到老家,奶奶就告诉我,小英嫁到台湾去了。
奶奶不知道广州,但她知道台湾,台湾有她丈夫的哥哥,生死未卜。
我只在老家呆了一天,下午就碰到了小英。我心想,要是不化这么浓的妆,或许还是个美女,叹息。
小英说她现在半年在台湾,半年在大陆,来回跑。
我心里盘算着二奶到底是不是贬义词。因为路上和她打招呼的人,看她的神态有点像和乡党委书记打招呼。
福州太小了,我现在呆不住。小英问我,你是不是这个原因离开福州的?
我突然想起孟婷苇,是呀,冬季不去台北看雨,跑回老家干嘛。
看着她性感的背影,那天晚上从酒吧回家的情景浮现出来,要是和她上的士去她住的地方,我今天笑的会这么
坦然吗?
4
两年前,我还在福州工作,有天早晨接到通知,去体育中心参加公审大会。同事们踊跃的劲头可以与领奖金时
的兴奋相比,不用上班,又可以免费看杀人,这样的运气不是每天都有。我想,以后叫他们去办事情就用这个
借口好了。
体育场人山人海,这么火爆的场面似乎只会出现在香港明星队来比赛的时候。可见,在杀人这个问题上,大家
的态度是很一致的。
该杀的一部分人坐在台上,宣判另一部分即将被杀的人。
五花大绑,中间插一块木牌,名字上一个大大的X,这是一个历史悠久的优良传统,传统文化在行刑方面得到
良好的保护。
我喝着可乐,忍受着各方袭来的汗臭脚气狐臭和不时爆发的响屁,觉得自己的待遇和将被喀嚓的那些家伙差不
了多少。
一个熟悉的名字把我从昏昏欲睡中推醒,何XX,抢劫杀人犯,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我借了同事的望远镜,是,那个倔倔的身影,10多年就这样,即使被武警们压着头,还是那样。
刑车呼啸着开出去,我跑到了出口处,近距离的看了看他,一脸的若无其事,面有微笑。
昨天的《南方都市报》封面登的叼着烟微笑的死刑犯让我猛然想起了他--我小学的同班同学。我离开小村庄到
县城读书时,他恰巧也同时到了同一所学校,我们的童年和少年是一起渡过的。
后来我在大街的读报栏看到了省高院登的他的事迹。
先是伪装搬家公司,把人一家家的房子掏空,后来干脆入室抢劫,当街抢劫。最后成功的玩了一票,绑架一台
湾商人,搞到30万美圆之后撕票。
他是16岁到这个城市,10年时间画出了一个学生到杀人犯的轨迹。
15岁那年,他对我说,他要去城市,他的梦想是在城市里做个大款。
我后来明白了,90年代初,他就穿着棕色的皮衣,手握砖头般的大哥大,我当时就纳闷,城市果然是遍地黄金
吗?
他推开了城市之门,同时也推开了地狱之门。
5
中学上《青少年修养》的课,老师叫大家用纸条写上“长大以后想干什么”,有的同学说“叫戈尔巴乔夫给他
端尿盆”,有的想当林青霞的老公,有的说里根太老了,他要去帮美国人民一把。甚至有个无耻的家伙说毕业
后要娶老师为老婆,气得刚毕业不久有点姿色的政治老师跑到校长那里告状。
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老老实实地写上“到城市生活,有钱吃喝玩乐”,多年过去了,我基本上实现了这个目
标,而其他人从可预见的将来来看,已无法实现他们的目标。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我是个成功者。
先后在几个城市生活,离家越来越远。再也无法找到初到城市的那种兴奋、新鲜,城市像个妩媚的情人,它时
刻勾引着我某些欲望,当欲望满足之后,剩余的只是空虚和茫然。
而乡村,是屋里那位糟糠之妻,它淳朴着、平凡着,当你在舔着伤口,惧怕寒冷与寂寞、口袋空空之时,乡村
会张着它并不宽阔的双臂,等待着游子的归来。
爷爷去世,是我来广州的第五天。他临终前10天,执意要回到小村庄,死,也要死在自己劳作了一辈子的土地
上。爷爷临终前的最后几句话是弟弟拿着手机放在他耳朵边上说的“你快回来你快回来,爷爷见不到你了”我
听着他的话,当众泪如泉涌。
爸爸和我把爷爷的墓建在大海边,面向着他哥哥在的那个岛。
我走的那天,在爷爷的墓边读起海子那首诗:做一个幸福的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前几天做梦,爷爷和我在家里,蜷着双腿,喝着家酿的红酒,听爷爷讲当年闹革命的事情。
爷爷对我说,你要识字,要当个读书人,到城市去生活,在农村当农民,一辈子都受苦。
醒来后,发现爷爷已永远离开了我,泪湿枕巾。
6
在城市里流浪,像一只飞往高空的风筝,有一根线紧紧的抓着我,那根线就是那小村庄,和小村庄里的亲人。
如果还有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选择生在村庄。
套用一句歌词:有你生命才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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