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和丹尼陈的认识有一定偶然性。
这是别人的说法,我并不认同。
经历几百年人生磨难,我已经从一个初级弱智成长为一个高级弱智。
“只要你活得足够长,你能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东西。”丹尼陈这样说过。
他显然是对的。
当我的思想达到为全人类谋幸福的高度,我认为我和丹尼陈的相逢是必然的。
对这种情况,有一种体面的说法,叫偶然中的必然。能够懂得这句话,证明我还不是废物一个。
活了几百岁,对这句话我早已大彻大悟,但用起来还不太纯熟。
快四百岁的时候,在网上我认识了一个二百多岁的年轻女孩子,当时我对她说:
“浪漫的人是必然要相逢的。”
这是一个比我还傻的傻瓜说的,但很管用。一个智商超过二百的女孩子跟这个人上了床,使得智商在他的下一
代身上再次体现微妙的平衡。
但同一句话,不同时间不同的人说出来,效果大不相同。我说这句话的后果,则是我跟我的第三十三个老婆离
了婚。
离婚拖了一百多年,这使我在失去婚姻之后,又幸运地失去工作,最后不幸成了离昏审判庭的庭长。
“马失塞翁,焉知非福。”这是马的语言。有时候我真想成为一头马。
四百多岁的时候成为光棍,再次证明我的智力从根本上有点畸形。
如果换一个人,这种状态可以优雅地说成白首失节。问题是我头上连毛的遗迹都不存在,字典中找不到一句现
成的话来形容我这种状态,这使我觉得自己实在有点多余。世界还没有发展出规定我的话语,我就提前被生了
出来,而且还无耻地活到五百岁,浪费许多人的感情,这证明我的智力问题,实在是个牵涉甚广的问题。 丹尼陈听说我离婚的事后,破天荒地打开了ICQ(三百年前我们常用这玩意)。
丹尼陈:又离了?
本人:是。
丹尼陈:还接吗?
本人:当然。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丹尼陈:哈哈哈
本人:有什么好笑?这是我的美学。
丹尼陈:你还跟四百多年前一样。
本人:四百多年前,我什么样? 四百多年前我还没接婚,丹尼陈也没有。
那时我们同在一个学院上研究生,在一个班上,但不是太了解。
“为什么流氓也能读研究生?”这是当时我对他的唯一印象。
这种印象一直持续到一天凌晨。 那天我打麻将睡得很晚,实际上已经到了第二天的凌晨。
后来我的第四个老婆很奇怪地问过我,“你这么笨还去打麻将?”
“你愿意和一个笨蛋打麻将吗?”我反问。
“当然愿意。”她回答。
“别人也愿意。”我说。
那个时候,我是麻将场上的最受欢迎的人之一。有时我并不想打,但拒绝聪明人很难。他们甚至发明了“赊财
消灾”这么伟大的理论。怕我不明白,他们又补充了一句我永远无法拒绝的话:
“打麻将有助于智力提高。”
“P。我才不信呢。”我嘴里这么说,但实际上,谁要把我从麻将桌拉下来,我发誓把我所有的智力缺陷遗传
给他的下一代。
这招据说太狠,可惜对我老婆完全无效。 那是早晨的四五点钟,什么季节我记不太情。
我说的是实话,当然也可能骗你。
我已经五百岁。如果我告诉一个人,我清楚地记得四百多年前的事,如果他相信的话,他一定是一个SB,或者
另有所图。
丹尼陈除外,他是带有神迹的人。他说所有人都有神迹,我不太相信,否则我的第一个老婆不会死在一棵树
下。当时侦察官在树下围着尸体和树转了几圈,说:
“死了好几年了。”
我不知他在说树还是我老婆。
我感到害怕,害怕他看出我内心的秘密。
“对智慧保持敬畏之心,不管是你的还是别人的。”后来我对我的孩子说了这么一句据说还有些智力的话。
我的孩子很多年后成为了我们的国务院总理,他的智商是国家机密。 “是初冬。”当我的智力混乱,完全丧失时间概念的时候,丹尼陈总是及时提醒我。
“是的,是初冬,”我开始对往事有一点印象。
不可否认,这种印象有一种陌生感。这些事发生在我的身上却与我格格不入,我们无法交融成为一个统一的存
在。我象是在旁边看着一些事发生在我的身上,除接受以外,毫无办法。
有些人把这些东西称为“生活的馈赠”。我个人认为这些人真有毛病,比我还需要医护人员。
他们还说,人们被这些陌生的莫名其妙的东西填满之后,我就成了我,你就成了你,他就成了他。
“满大街跑北京填鸭。。。”一个老乞丐饿死的时候,这样描述他眼中的理想世界。当我听说这个老乞丐以前
是一个非常著名的哲学家的时候,我觉得这句话真是天下最幽默的话。我差点笑破肚子。
即使我也是这样一只北京填鸭,居然还有人夸奖过我。
“如果不是智力差点,你甚至很有性格。”一个女人曾经这样对我说过。
为了这句话,我差点娶了这个女人。后来才知道,这个女人是个变性人,所以对男人有独特的理解。
丹尼陈的经验救了我。
他说:“请再看她一眼。”
“很好啊。”我看着那个女人,越看越美。
“说你笨,你还真笨。”丹尼陈说完,拉着我去了妓院。
“你再看看她。”从妓院出来后,丹尼陈又说。
这次我的目光落在女人身后的广场上。几只白色的鸽子在飞来飞去。白鸽子的目光盯什么地方,我不知道。
“白乌鸦真可爱。”我说。
“你还不算太笨。”丹尼陈居然笑了。 就这样,几百年来我习惯别人把我的陌生经历强加给我。我自己也很难分清我经历事情是正版还是盗版。
“当时,我打完麻将,正回宿舍睡觉。。。”我接着说。
“是你输完钱。。。又输完饭票。。。不得不回宿舍睡觉。”
记忆力太好,有时的确有点令人讨厌。
我看着他,想象我的眼光从虚空之中射出,打击在他的脸上。丹尼陈谦卑地低下头,说:“你说,你
说。。。”
“你站在后校门的那棵老槐树下。。。”我边说边看着丹尼陈。丹尼陈的嘴动了动,终于没有出声。在我准备
说下一句话时,两个字却象小便一样憋不住地从他的嘴边溜了出来,“梧桐。。。”
“你给我转过身去。。。”我终于大叫起来。
“你早说嘛。”丹尼陈听话地转过身去。
我也转过身去,于是我们开始背靠背的回忆过去。
这是回忆过去的唯一正确方式。
有个人说过,男人跟女人面对面能做很多事,但男人与男人不行。
我觉得这句话非常正确。
回忆历史这种事情还是庄重点好,开不得玩笑。 当时,丹尼陈孤伶伶地站在那棵梧桐树下,除头以外全部罩在树荫里。
一般来说,我对于躲在黑暗深处的东西有一种偏见,我能想到的形容它们的话语只有一个:黑暗中的非奸即
盗。
当我看见丹尼陈躲在黑暗中时,我猜他一定在对树进行某些兽类活动,因为他那个样子不象能把一棵树偷走。
我刚走上桥头就看见丹尼陈。从这个地方到后校门口,再翻过后校门,最快的时间是7。1秒。这是一个大三学
生创造的,迄今无人打破。
这种记录不是人人能创造,必须有一定的条件。当时这个学生的后面有两把菜刀飞舞,菜刀下面是一个人。
这个人我认识,是个厨师,在后校门开了个小餐馆,名叫‘夜来香’。菜很好吃,来吃的学生很多。
有趣的事,那个大三学生口味特殊,觉得厨师的老婆象一颗新剥皮的大蒜,鲜美可口。于是百吃不厌。
厨师知道这事后,觉得蒜烧学士肚条味道会更好,于是在菜刀的刀影中,把这个学生想象成风流苏学士。
我在翻学校后门的时候,脑子里一直转悠这事,实在想不通世界上居然有这么伶俐的人,因为我翻那个插满铁
刺的后校门已经足足花了十分钟。
在我第三次把脚放在校门的铁栅里,准备再在做一次垂死挣扎时,我听见了声音。
这种声音只能来两个地方:
洁净的心灵,或者肮脏的心灵。 很多年以后,我和丹尼陈为‘十兄弟盟’著书立传,目的是把没有版权的盗版生活变成有版权的正版文字。
“你当时站在这个地方。”我拿着笔在一张纸上画着。
我们不是没想过回到过去的地方,去实地模拟一下当时的情形。
但那条河已经不存在,桥,树,校门也不存在。
更关键的是,就算它们存在,我们也无法再制造出一个爱吃新剥皮大蒜的大三学生,制造出一个双刀厨师,导
演一出红杏出墙。
红杏依旧,墙在人非,我不能回到过去。
“时间是个有原则的调皮鬼。”丹尼陈说。
“而我们永远成不了生活片的导演。”我说。
于是我们只能在一张纸上来一次案件重演。 “你当时站在这儿。”我说。
“是这儿吗?”丹尼陈说。
“当然是这儿。”我说。
“那树呢?”丹尼陈说。
“在这儿。”我说。
“你说过我在这儿的,树怎么也能在这儿?”丹尼陈说。
“你站在树荫里。”我说。
“你的意思是我们在空间上重叠?”丹尼陈问。
“是的。”
“时间上呢?”丹尼陈又问。
“谁他妈知道。”只要提到时间问题,我立即烦躁不安。
时间是我唯一的致命弱点。
丹尼陈则相反,他可以清楚记得四百多年前第一次抚摸女孩子的感觉以及反应。所以当他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完
全一无所知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反应是:阴谋与圈套。
为什么老大会让我来为‘十兄弟盟’写书立传?
我能想出的答案是,因为我老实,叫我写啥就写啥。
“为什么选丹尼陈?”我问过老大。
“瞎话得有人相信才是瞎话,否则只是废话。”老大说。
后来发现人们看见丹尼陈写的书就疯狂购买,我再一次相信:
老大就是老大。 “鸭子、鸭子。。。”
这是我跨在后校门上听到的唯一声音。
不断的重复,从黑暗的树荫深处象水波一样扩散出来,打湿我的耳鼓。
后校门横梁上的的铁刺象鲨鱼的牙齿,我好不容易爬上来,却发现自己象爬到鲨鱼的嘴里。
是不是要被某种东西吞噬?我突然有这样一种念头。
我鬼使神差的从校门的左边下来,又站在几分种前我站过的地方。
我体会到一种宿命感。 “鸭子、鸭子”。。。
声音像一根针,在穿透某种东西。
“你为什么不停地叫‘鸭子、鸭子’?”后来我问过丹尼陈。
丹尼陈看见是我,说:
“那天晚上,跟我一起长大的一只黑猫走失了,我找了它一宿。。。”
“可你在不停地叫‘鸭子、鸭子’?”我还是不太懂。
“我的猫名字叫‘鸭子’。”他解释道。
虽然怀疑丹尼陈是不对的,但我还是产生了怀疑,因为后来的情况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走近那棵树,丹尼陈的影像慢慢从黑暗中凸现出来,像潮水退去后留在沙难上的黑色贝壳。
我无法看清这个贝壳,但却看清了他脚下的鸭子。
真实的鸭子。排着队,一摇一摆围着丹尼陈和那棵树不停的绕动。
随着丹尼陈口中的声音,更多小鸭子从他身后黑色的河流中爬出来,加入那个圈中。
我想我当时一定看呆了。我当时在想,如果他说“钞票,钞票”,湿漉漉的人民币会不会从河象鲤鱼一样蹦上
岸来,所以我没有听见丹尼陈对我说的话:
“你是第十只。”
“什么?”我吃惊地张大嘴。
“你是第十只。”他说了第二遍。
我数了数地上不停绕圈的小鸭子,说:
“可是地上只有八只。。。”
“加上我的走失的那只黑猫。”丹尼陈说。
说完,他朝着后校门走去。 很久以后,在见识过很多丹尼陈的异动后,我问他:
“老实告诉我,如果那天,你叫另外的一件东西的名字,会发生什么事呢?”
“比如呢?”
“比如说,你不停发叫‘铁蛋,铁蛋。。’,会发生什么事?”
丹尼陈笑了。
有些人不笑的时候,象上帝一样清白;笑起来,则象撒旦一样邪恶。
丹尼陈在这方面出类拨萃,他的笑中混合着十六岁少女的神密和六十岁色鬼的邪恶。他说:
“。。。从河里爬上来的,还是一群鸭子。。。哈哈哈”
我当时真想从一楼跳下去。
我发现我的命运完全是老大跟我开的一个玩笑。 事情后来的发展完全按照着丹尼陈向我描述的那样向前发展。
他轻轻地把从黑色河中爬出的小鸭子抱在怀里。
我发现小鸭子跟月亮一样乌黑发亮。别问我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怪只怪你们的智商太高。
“一只。。。两只。。。”
当第八只小鸭子被他抱在怀里时,他再一次说:“加上我走失的猫,再加上你,一共十只。”
当时我的双眼胀痛,从此成了800度的高度近视,完全看不清楚他怀里的东西。一团流动的未成形的东西,象
一团黑光,刺得我双眼发酸。泪水流出来,但与幸福无关。
“也许和命运有一定关系。”我猜。
在我闭上眼睛的同时,我感到心中的悸动。
准确地说是一种涌动。从我永远无法到达的深处,一波一波,把时间之沙从各处推送而来,慢慢堆成我的身外
之物。
树和房子,爱和时间,到达我所在的地方。我猛一回头,发现我自己,以及对面的丹尼陈。
怀中的鸭子,黑夜中明灭的灯光,我感到一种必然性。我无法脱离此时此刻而存在,此时此刻也不能没有我。
世界在我的内部功德圆满,合二为一。
我闭上眼睛,却看得真真切切。从来没有如此真切。
片刻之后,我睁开眼,世界在我的眼前展开,拉着时间一溜烟小跑而去。
我站得很直,再不为自己的智力忧伤,看着他们越跑越远。
我突然认识到,如果我不在后校门,在凌晨,孤独地站上0.1秒,我永远不明白鸭子是什么东东,永远不知道
鸭子背后隐藏的秘密。
想吃北京烤鸭?门都没有。 我决定跟着丹尼陈走下去。
当然,我没有想到,一走就是几百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