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底是怎么回事?”丹尼陈睁着右眼问。
没人回答。这全怪他。半夜三点半,窗外电闪雷鸣,室内黑灯瞎火,一个要死的人,突然问这问题,谁敢回
答?就算有回答,比如黑暗深处忧忧怨怨来一声,“u ask me, me ask who?”我估计还不如没人回答。
说完这句话,丹尼陈立马闭上了他的右眼。换句话说,死了,嗝屁了。
这一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的确是生如处子,死如脱兔。
丹尼陈是绝顶聪明之人,任何事都计划得精密周全。
“生命已完全在我掌握之中。”经常听见他得意地说。
拿他死这件事来说,他也计划得天衣无缝。
三十年前他闭上左眼,也就是说准备死,我们也作好了悲哀的准备,可这右眼却三十年不闭。其中的玄机,他
不说,我们无从得知。
好不容易说一句话,却说死就死,快得我们几乎来不及悲痛。很不给我们面子。
“他太喜欢开玩笑。。。”老张悻悻道。后一句没说的是,“死也不例外”。
“就是就是。。。”我们不住点头。几百年兄弟一场,就算死了不掉泪,至少得找个理由原谅自己。当然,他
能不能原谅我们是另外一回事。死者为大,想来丹尼陈不会跟我们做小弟的过不去。
不得不承认,聪明的人毕竟是聪明人,把死亡因式分解成两部分有很大的好处,如果闭上一只眼没有引起轰动
的话,你还有第二次机会。
丹尼陈完全达到了他目的,我们完全被他的死亡快刀惊呆了。
没看见动作,只看见落下的人头。
“你好,我先走一步。”落下的人头说。这当然只是我的想象。
没事我就喜欢瞎想,所以直到现在我生活得还算幸福。
丹尼陈是自杀的。不是用刀,而是用头发。从这点上说,他还算个有想象力的人。
如果一个人连死都缺少想象力的话,干脆别死算了,免得丢尸显眼。 丹尼陈说最后一句话的三十年前,也就是他闭上左眼开始死亡的时候,还说了半句话,“十二月三
日。。。”,所以,他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连起来是:
“十二月三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能把一句话从三十年的两头活生生拉在一起的人,世界上不超过一百个。而真正思考这句话含义的人,则不超
过十个。
也许刚好是十个。
我不幸是其中之一。
我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唯一能想到的答案是丹尼陈故弄玄虚。
聪明人常玩这种把戏,目的是把他们自己伪装成弱智,让这个世界显得公平一些。
我不喜欢聪明人的根本原因也在此,我不喜欢跟我智力相当的人。
我只喜欢两种人,一种人把我当猴子,另一种我把他当猴子。
然后,公猴子喜欢母猴子,这个公猴子扁那个公猴子,白脸的公猴子杀死旁边红屁股母猴子跟其他公猴子生的
小猴子。。。
每只猴子都发出恰至好处的喜悦叫声,甚至小猴子死亡的叫声也带着某些快感。
世界在叫声中功德圆满。 “去查查这事。”老大以他一惯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无疑,老大把我当作猴子,所以我爱他。
“关我P事。”猴子挺倔。
老大看着我,我看着他。他的脸当然还是张猴脸,但我感到压力。
一个著名的猴子说过:世界只有两种东西,猴子和非猴子。
我是猴子,老大当然就是猴子。老大是什么依赖于我是什么。想到老大的存在也有我一分功劳,我感到有种向
人进化的冲动。
“查十二月三日的事?”猴子显然在变成人。
“是的。”
“哪年的十二月三日?”我问。
“所有的。”
如果当时我在七十八楼的话,听完这句话,我一定会躺在三十四楼,然后一层一层数上去。
“我得查四十四个十二月三日?”我推门进去。
我的左右手高举,每只手支着四个指头,我向老大投降。
“这怎么可能?”我说。
“没有事是不可能的。就这么定了。”老大说完就走。
“别,老大,听我解释解释。。。”我说。
“我那能记住那么多日子。。。。十二月三日之前有十二月二日,之后有十二月四日,如果我记得十二月三
日,是不是我也应该记得十二月二日以及十二月四日。。。我要是能记住这么多,那我不成了SB?”我唠唠叨
叨说着。
SB是super biocomputer的缩写。
老大已经不见了,但我还是不甘心地问了一句:“用膝盖想想,这也不可能啊。。。”
“那你就用膝盖想。”老大的声音铺天盖地。
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笨。 “有些问题不能问老大。”
这是‘十兄弟盟’十诫中的第三诫。
哪些问题不能问,是高深的学问。我不太懂,所以有事我就问老张。
“我是正常人吗?”
“当然不是。”对面的老张回答,“人能活五百岁吗?”
“波斯人不行,白矮星的人也不行。”我说。
“所以我们都不是正常人。”老张说。
这句话使我心里感到特别舒服,身体中自卑浓度下降起码七个百分点。
怪不得老张能把最丑的妓女推销出去,我心里想。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坐在一个海边的岩石上。
兰色的风吹过来。其实这话不是太准确。这句话的准确意思是,我看见兰色的风。之所以是兰色的,是由于我
跟波斯人比较熟,而波斯人跟波斯猫又有些ABCDE关系。
从上句话,大家肯定发现我很唠叨,不停地解释,就象大家是些白痴。
大家当然不是白痴,不幸的是这句话我还得解释。
造成这些的根本原因,是我的智力不太够用。不停的解释每句话,目的是让自己相信自己说的话是真的。
不停解释的后果,是我嘴唇上边独立发展出一块神经中枢,专门起解释作用。它跟大脑并行,工作很高效。只
有一个缺点,它不能对动作作出解释。
如果我作出一不寻常的动作,比如突然去摸公共汽车上女人的大腿,我还得用大脑去作解释。一般来说,总是
别人的手比我的解释先到达我的嘴,能及半边脸。
但我想,只要再活五百年,我的动作解释中枢也能长出来。那时,我一定能找到一些理由,使得女人相信我摸
她是命中注定,因而心甘情愿。 “到底怎么回事?”没想到我面对另一件事情的时候,却说出了和丹尼陈面对十二月三日时说出的相同的话。
如果我没有看到这么多的报纸,我绝对想不到世界上有如此多的报纸,更想不到十二月三日那天居然有如此多
的事发生。
我刚刚翻到十二份,已经发现有七十个婴儿在这天出生,六十人死去,三十八对新婚及十八对离婚,还有很多
我无法想象的稀奇事。比如,一个人被七楼上掉下来的花盆击中,救护车在送这人去医院的途中却撞死了一头
猫。
但我没有发现与我们有关的事。我们象是被忽略的一样,存在过却找不到。
“这么多?”报纸的数量也让老张吃了一惊。
“你见到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我说。
“你能从中找出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他问,明显地带着嘲笑。
“没办法。老大让我查这件事。”我说。
“这上面的事足够你活上十辈子。”他说。
老张的话有时有点不合逻辑,尤其是他激动或者喝了酒的时候。
他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活十辈子也不会有这么多事发生在我的身上。
我不太同意。对我来说,活十辈子是把一辈子重复十次,还是活十个不同的辈子是个完全不同的严肃问题。
当我把这话说给老张听的时候,他说:“你不仅笨,而且倔。”
“但你不能否认,就算你活十辈子,你不重复自己,总是在重复别人吧。”
老张听了我的话,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没有理他,看着一大堆的报纸,想着我们应该在哪一张哪一行上以什么颜色出现。
我不在意老张对我的蔑视。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和一个哲学家争论,只有两个后果:
要么我自杀,他认为这是我的选择,没他什么事。
要么我也成为哲学家,他认为这是他的功劳。
老张是个龌龊的IT哲学家,但同时也是个体面的皮条客。
哲学家是皮条客,妓女是什么?由于没有答出这道简单的高考题,人们公认我的智商比较低。
“这是我们辛辛苦苦活到五百岁的原因。”老大这样回答这个问题。
但我知道这只是给我开一个玩笑。
在我们十个兄弟中,唯一完整答出这个问题的人是丹尼陈。
在丹尼陈生前,每次我问他这个问题,他总是说,“到我死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显然,他食言了。
他死了,死在自己温柔的头发下面。 同丹尼陈认识的那一天起,就认定他一定活得比我长。
在我喀斯地貌的家乡,有句俗话:头发比命长,命比XX长。XX是代表男性生殖器官的两个字。意思是说,如果
一个人生下来头发超过自己身体的长度,理论上这个人可以活过一千年。
据丹尼陈自己说,他出生时,头发超过了第一个看见他的人的身体,理论上他可以活到他想活的那么长。
我相当敬畏丹尼陈。有什么能比天份能让人敬畏?
以前我不信这个。我相信后天的学习比先天更重要。但一个智力比我还差的漂亮妞说过一句话后,我再也不信
这个。
她说:“天生的人参好,还是栽培的人参好?”
当然是天生的好。她在床上证明了这一切。 但丹尼陈在差三天满五百岁的时候自杀了,天份在这点上完全无能为力,只不过使过程显得夸张一些。
一头长长的头发紧紧绞住他的脖子,窒息而死。
起初我不太相信,一个人差三天五百岁自杀实在有点象SB。
五百岁可以享受人瑞的特权,这种特权对于一个人来说,实在太重要。
如果说在五百岁之前,人还是人的话,五百岁以后简直就是上帝。
我问上帝:谁能拒绝成为上帝的诱惑?
上帝回答:我也不能。
刚开始的时候,我怀疑这件事,认为这是一件可耻的谋杀。但后来的尸检表明丹尼陈的确死于自杀。
他的头发和他本人一样带有神迹,如果他不愿意,他的头发可以非常的软而脆,就象他身上的另一个器官,只
有他愿意,可以非常的硬而且直,所以他很讨女人喜欢,但从来没有接婚。 丹尼陈的死对我打击很大。
由此证明我四百多年前就犯了一个大错误,影响到我对自己的评价。我不仅智力上有问题,而且还心存不轨。
现在看来,我有点过于把自己当傻子。我开始怀疑自己,从存在本身到判断。
四百多年前,我在读研究生。毕业课题是研究生命发展的可能性。
“为什么选这个方向?”是人就问我,他们的表情显示他们是高级动物,而我可能还只是苔藓类植物。
在我选择研究方向时,这个方向的所需的唯一条件是智商>150。我从来没有告诉别人,我是有神迹的,我的大
脑虽然不够用,但我膝盖能思考。
我不能肯定老大知不知道这件事。我选择这个方向时,只有老大笑得有点神密。
脑商90+膝盖商59=149,我认为虽然差一点,但通过努力我能够完成,所以对于上面问题我给出的标准答案
是:
“我乐意。”
在继续摧残别人头脑的同时,我又一次恶作剧地摧残他们的心脏。我选定的论文题目是:《论丹尼陈成为贼的
可能性》。
这篇论文历史上只有一个人写过,他的结论是,“老而不死谓之贼”。
我的结论远远超出了我的前辈。
经过我大脑的论证,丹尼陈成为贼的可能性超过90%。进一步经过膝盖的论证,丹尼陈活过五百岁的可能性超
过他娶十二个老婆的可能性。
我的论文得了全优,于是我留在了老人学校,教年轻人怎么愉快地变成老年人
后来,我知道我论文得全优的根本原因。
“如果我们不给你全优,你一定会要求我们活到五百岁,去检验你的结论是否正确。。。”教授说。
“我才他妈不想活五百岁呢。。。”这是他全部的理由。
说这话的时候,教授的表情表明他认为自己一定可以活到五百岁。这是一种教授风格的自以为是。
实际上,根据我的经验,人能不能活到五百岁完全由他的兄弟决定。
这道理很多人不明白,所以这个教授在七十岁的时候被他儿子的女朋友不明不白杀死了。
案件的发生地是在床上,两个人全身赤裸。 虽然事实证明我的研究生论文完全是在胡说八道,但我还是要为我的膝盖辩解几句。
撰写研究生论文时,我不是没有考查过自杀的可能性。
在一个可以为所欲为的世界里,聪明人可能很容易找出一千个自杀的理由,但对我这样智力不足的人,实在很
难。
我的膝盖知道,人的自杀在逻辑上和人活着并不矛盾,而且根本就是一回事,但因此忽略这种亿万分之一的可
能性,的确证明我的膝盖病得不轻。
“也许它患有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哈哈。”老张后来总这样讽刺我。
不管怎么说,自杀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我不能因为自己傻就不讲道理。而且在我展开泰勒级数时,这种可能性
的确在第二十八项出现了。
我忽略它,是由于当时我的论文纸的宽度只允许我列出泰勒级数展开式的一到二十七项。
换一种格式和字体,我当然可以列出第二十八项(甚至可以到一百项),但这样的话,我论文的美学价值会降
低。
我是一个极端完美主义者,坚持认为,一篇论文的格式必须与它的内容合谐统一。
《论丹尼陈成为贼的可能性》必须使用上古时的竹编纸,必须有相当的重量和宽度。换句话说,它的宽度只能
到泰勒级数展开式的第二十七项。
如果一定要展开到泰勒级数展开式的第二十八项,我只能牺牲内容而不是美学,只能换一个轻松点的题目,比
方说《论轻功是怎样炼成的》。
如果要把泰勒级数展开到第一百项,只能写《人生片断数目的精确统计》这样的论文。
在这方面我跟所有男人一样,当生命美景与婚姻发生抵牾时,一定是牺牲内容而不是美学。
我有一个好兄弟小虾米,他当时的论文题目是《论宇宙的无限可能性》。当他把论文打开时,纸的宽度超过了
最长的高速公路,
“这只是一个序。”他说。
他的论文当然得了全优,要不然的话,现在那几个教授还在高速公路开着车找不着北。
十个兄弟中就我们两人的论文是全优,我们俩一直为此骄傲。 说这么多不是为自己找借口。
虽然省略掉泰勒展开式第二十八项的确有客观美学上的原因,但生命的确不是一种美学存在。
我粗心的结果,使得丹尼陈的生命完全发生改变,起码在我的眼中,他的存在的确因我而改变。
如果四百多年前不省略泰勒级数展开式的第二十八项,我应该能注意到第二十八项里有一个分数项,这个分数
项直接导致他四百多年后的自杀。我认为自己的确责无旁贷。
更重要的是,丹尼陈的自杀使得我们惶然无靠,再也没机会搞清四百多年前的那个十二月三日。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希望能看穿丹尼陈的左眼,洞察他的记忆。
在我的十个兄弟中,丹尼陈富于记忆。我们一直依赖于他的记忆生活。
在我过了三百岁以后,有时会忘记自己以前的性别,经常不小心就跟二十几岁的小姑娘玩到一块去。
他总是和谒的提醒我,“你以前是个男人。。。真正的男人。”
一个人三百多岁的时候,听见这句话的确很受用。
每次听见这话,我立马在他的面前显形。
“别,别,千万别这么客气。。。”他总是立刻闭上眼睛。
我吃不准他是否看见我。当你在世界上显形的时候,不见得这个世界愿意看见你。
而且人过了三百岁,只看见他愿意看见的东西。我不知道丹尼陈是否愿意看见我。
“告诉我吧,那事对我很重要。。。”在这个时候,我总是趁机问。
“十二月三日。。。”他长叹一声。
我知道,或者我认为我知道,他知道那天的全部。 丹尼陈死了。我们没有悲痛,只是有点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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