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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眼看到她,我以为是个男人。 
  灰色粗线毛衣,粗布裤,登山鞋。 
  肤色微棕、眼睛淡定敏捷,马尾中有乱发粗硬倔强地扎煞出来,摇滚歌手般不羁。   ‘小姐,请问星际争霸是在这里报名吗?’声音低沉干净,但无疑、是女声。 
  我微吃一惊,推过去一张表格,看她低头填写。她的脸庞分明是男人的棱角。 
  ‘自由职业?请问是做什么的?’不怪我多嘴,登记千把人也只碰上这一个自由职业,家生似我,自然好奇 
野生动物。 
  她笑了。‘拍照片,胡乱玩玩的’谦逊而骄傲。 
  又有人来登记,我不能够再说。 
  再抬起眼,她已站在窗前向外看,手插裤兜,说不出的镇定。   公司要强力推出新品牌主板,设置星际争霸赛,冠军可得品牌机及全部零碎。报名者从十五到五十熙熙攘 
攘,葛格鼠叔居多,也有美眉,但都不及她特别。 
  我已听到同事猜测她是否同性恋或做过变性手术。 
  嘿人就是这么无聊,受过什么教育都不顶事儿。   赛过几轮已只剩数十人,同事开始打赌,她最被看好。她思维敏锐搏杀残酷抬眼间眼神雪亮坚忍,令对手心 
惊肉跳身心崩溃。 
  黄昏时只剩她和一名计算机硕士对垒,围观观众皆有倦意,等最后胜负。   我走到窗前,看她看过的街道,西方橙霞满天,壮丽莫测。 
  再回头硕士生已起身离去,她独对电脑良久不动。 
  屏幕上是对方的防御工事等重地轰然自爆、对方已推盘认输,而她、意态索然。 
  很多天后同事还在谈论她,她男人般残忍而明朗的笑容,她到底是否同性恋。每到这时我都站到窗边去。女 
人长舌十分三八,男人长舌愈加不堪。不不不,我不是这堆人中一员。 
  可是我喜欢听他们提起她、一遍一遍,听在耳朵里说不出的舒服。 
  我崇拜她。 
  或许就象笼养麻雀仰慕长天老鹰。   我给她送电脑上门,她在家只穿件白衬衫、深蓝牛仔裤,干净利落地装好电脑,回头看我,忽然温言问:周 
小姐,你好象有心事。 
  岂只有心事。这念头谁也不会这么直通通问候不相干人心情。大家只管各顾各地挣命,被她一问立时觉得工 
作四年薪低位微找不到男友被证据确凿地指认为老姑婆,每天都想换工作换环境放大假出去旅游-----不不, 
当然不能抱怨,城市人最怕被人关心,心一酸全身盔甲即时崩溃。我只是憋一口气在喉咙生疼生疼。 
  她伸过一只手掌,上面是颗粒饱满的炒瓜子,看着我笑,很让人安心。 
  我抓了几颗,手指触到她掌心,平滑柔软,带着刚出炉瓜子的温热。 
  我惊悸一下,紧紧握住瓜子,不能做声。   我开始有意无意从她家门前那条林荫路经过。买本书、买瓶矿泉水、吃碗面。 
  我喜欢她门前的绿荫,一趟趟地走,从春到夏,叶子由繁密的星星变成浓郁的深绿,泼溅到脸上映的人眉发 
皆碧。 
  我喜欢这条路上的安静,拐角的那个书店,味道正宗的牛肉面馆还有-----我忽然呆住,问自己诸多借口是 
否只为见到一个人。 
  电光石火间我啊了一声:我喜欢她,我想再看到她。 
  同性恋。 
  我完全呆住,一时什么都听不到,整个人象掉进黑洞,被直直吸到无边无垠的未知深渊去。 
  呵!我以为自己在尖叫,其实不过是极微弱地吁出一口气。 
  走到人群中,我只觉得绝望。为什么。这一切和普通的一见钟情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她也是女人。为什么。 
  抬起头,我不知道该去问谁。只两颗眼泪静静掉落。 
  我决心再不去那条路。时间一下多了很多。看书看电影上网疯聊,日子过的非常缓慢。   那晚看了‘春光乍泻’和‘愈快乐愈堕落’。两部同志电影,王家卫的还看的出是刻意在拍,到关锦鹏、已 
是朴实自然。当然、是否同性恋看世界眼光是不同的。在那个世界,一切是顺理成章,人们低头接受命运---- 
-是谁说,一百个人中就有三个同性恋,概率大过中彩-----就算不是遗传天性,被命运挟裹到那个位置便也低 
头接受,就象‘春光乍泻’里张国荣受伤扑入梁朝伟怀里,后者下意识环上来紧围上来的那双手、人山人海, 
可这一刻能让你拥抱的也不过是这一个。 
  ‘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愈快乐愈堕落’的最后一个镜头:接受命定 
角色的小人物将车开过青马大桥,长长一串灯火阑珊,黄耀明的歌声压抑而凄苦,‘什么我都有预感’。他早 
有预感,而我、要到二十六岁才发现自己是个同性恋。 
  太大的玩笑。   我回想曾被男生爱恋的时候。可是我一直都紧张,不好的男生我自然不理,好的男生又被我勾肩搭背的变成 
兄弟。在放肆交往下是我对男人的狐疑。不、我从不放心他们,他们会令女人受伤凋敝。我一直以为我等的人 
还没出现,直到看到她。   我曾认识一位男性朋友,立即有人来告发揭密该人是同性恋。那个我们共同的朋友。我冷冷看他:关你什么 
事? 
  同性恋倒还高贵些,我从不听他说人是非。 
  我曾经想若到三十岁还找不到人嫁,就嫁他。他让我放心。 
  后来他也结婚,用令女方怀孕来向周围有所证明有所交代,不是不残酷,可是生活里谁没有对人对己残酷时 
候,我笑,平日里谁又是坏人,不过没有利益冲突罢了。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电视映的房间里明明暗暗,这个夜晚,如果我活不下去,我该向谁求助? 
  可是有了爱人就行了么?我只是想找一个深夜可以打电话的人,男人不行,就找女人。   不要问我为什么找她,预感、直觉,这当然都只是感觉但爱情也不过是场幻觉。 
  这个夜晚,我坐到天亮,决心接受命运。   天亮,微雨。我又去那条街跑步,一边希望我可以随时转身离去。她的门还是紧闭,我呆呆看着,满是绝 
望。 
  忽然她在街角出现,缓缓跑近,看到我微微一怔:周小姐? 
  她的灰白毛衣与牛仔裤都是旧的,穿在她身上却说不出的舒服。她的笑容坚定而简单,像狼和婴儿的混合 
体。 
  一刹那,我知道我爱她,比爱自己少一些,比此外所有人多很多。   我只顾呆呆的看,雨淋的一头一身,我没有力气再去掩饰。她看清我的眼神忽然静了一下-------她知道 
了。可是,我还不确定她是否是我的同志。 
  她说:周小姐,请进来避雨或拿把伞。声音平淡温和。 
  我深吸口气,跟她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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