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上峰和尚的禅房。
“你其实完全不用去……”韦老爷子说。
“我怕死?”上峰和尚好象很生气。
“当然不。只是你不必去死……”韦老爷子说。
“说得也对……”上峰和尚挠着自己的光头,“我实在找不出必须去死的理由……”
“你明白最好……”韦老爷子说。
“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上峰和尚突然问。
“从小到大,快七十年了吧……”韦老爷子说。
“妈妈的……一不小心就被你欺负了七十年……”上峰和尚在韦老爷子面前完全不象个和尚,除了不杀生以
外,喝酒、吃肉、要钱、撒泼,完完全全一个流氓,只不过凑巧长着光头而已。
“佛在众人面前是佛,佛在自己面前是什么?”他有时会强词夺理。
上峰和尚甚至跟着韦老爷子去过妓院,不过韦老爷子知道,他不过是去把妓院里的姑娘赎出来。
“我是小乘和尚,救得一个算一个。”上峰和尚一百句话中偶尔有一句实话。
“哪么谁救你?”韦老爷子开玩笑。
“你!”上峰和尚眼睛鼻子手指头全部指着韦老爷子,“当然主要是你的钱……拿钱来。”
这次,上峰和尚没有再要钱,他说,“被你欺负了七十年,当然一定要看看你怎么被人打死……哈哈……”
韦老爷子知道多说无用。
上峰和尚用韦老爷子的钱买了很多地,很多粮食,然后一一分给杭州的穷人。
他对接受的人只有一个要求:在家里供一个韦老爷子的牌位。
韦老爷子非常明白,上峰和尚在为自己祈福,不但自己,而且发动所有的人。
这一切都源于很多年前,韦老爷子把上峰和尚打得趴在地上,并对他说:你是个男人。
那个时候,上峰和尚正在街上勾引一个刚守寡的女人。
现在,上峰和尚已经完全记不得那个女人的样子,但他记得这句话。
“从那个时候,我知道,除了让女人舒服以外,男人还可以让更多的人满意……”上峰和尚这么说的时候,总
要加上这么一句,“当然不包括韦老头。”
“最好别包括我……哈哈哈。”韦老爷子说。 * * * 上峰和尚没有看见韦老爷子是怎么死的,如果他看见的话,他一定会笑。
开心的笑,然后发出雷鸣般的笑声。
也许,他还会低下头问死去的韦老爷子,“你怎么能这样死?”
如果韦老爷子能回答,他也许会说:“为什么不能这样死?”
“这样死难道不是很富有戏剧效果?”韦老爷子兴致很好的时候,反问是他回答问题的一种常用方式。
如果一个想自自然然地死,那很容易,只要拚命活就成。
如果一个人想死得比较意外,稍困难一些。
比如,一个人要被人杀死,这个人必须具备一些条件:
要么有钱。
要么有才。
要么有色。
要么做了坏事。
每一件都不是容易的事。
如果一个人想被天杀死,那就非常困难。
上天杀人有很多种方法,被车撞死,走路跌死,吃饭噎死,据说还有马上风,品种很多。人想不出来的杀人法
子,上天都想得出来。
最常见的是被雷劈死,据说这是很早以前人类与上天的约定,好象与报应有关。
时间太长,被雷劈死究竟意味着什么,人类早已忘记,估计上天也忘了。
在心照不宣的默契下,人类和上天都认同应该偶尔有人被雷劈死。 韦老爷子没有被雷劈死,但比较类似。
一块石头,冒着烟,带着刺耳的啸叫,从天而降,准确地砸在韦老爷子的前额。
这种死法亘古未见,而且不合时宜,没人懂得它的喻意。
当时,韦老爷子正要跟美丽讲韦一笑怎样才能炼成轻功。
“老爷、老爷……”美丽大声叫着韦老爷子。
美丽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她的心里甚至想到韦老爷子可能被刘峥杀死,浑身是血。
如果那样,她可能不会象现在这么慌张。
但她没有想到,韦老爷子会被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头砸死。
我们做错了什么? “老爷、老爷……”美丽叫着。
韦老爷子没有回答,脸平静如常。
击中前额的石头,很奇怪地并没有留下痕迹。
没有血,一丝血也没有。
韦老爷子的脸干干净净,象刚刚刮过胡子,洗过脸。
是石头如风还是风如石头?
冒着烟的石头落在韦老爷子的轮椅旁边,那是一块象小孩握紧拳头的石头,清楚的看得见上面的指头。 “剪刀、石头、布。”小四、土豆、韦一笑在欢快地猜拳。
“石头、石头、石头。”韦一笑总是握紧拳头。
“真笨。”韦老爷子走过旁边,低低骂了一句。
一块小指头大小的石头从天而降,打中韦老爷子的头。 美丽拾起韦老爷子脚边的石头,象握着小时候韦一笑温暧的手。
一只完整的手,缺了小指头。
沉旧的断痕?!
另一块,十五前年?!
美丽终于明白一切,再度确认命运以前发出的通知。 * * * “一切都因我而起……”美丽哭。
“不关你事……”韦老爷子擦干美丽的泪。
“不,我是麒麟王的女儿……一切因我而起……”美丽说。
“也不关麒麟王的事……”韦老爷子说。
“你杀了他,我应该找你报仇……”美丽说。
“但你没有……”韦老爷子说。
“我知道谁好谁坏……”美丽说。
“所以不关你事……”韦老爷子说。
“但我爹的徒弟不放过我……”美丽说。
韦老爷子终于明白为什么刘峥的武功跟麒麟王很相似。
“他应该杀我,跟你有什么关系?”韦老爷子不懂。
“我爹很早把我许配给了他,而我来到韦庄,再没有回去……”美丽说。
韦老爷子终于明白这是一个爱与恨的故事。
准确地说是一个由恨到爱,同时由爱到恨的故事。
准确地说是一个不该相爱的人相爱,该爱的人相互仇恨的故事。
老掉牙的故事,就象名人屁股上的小黑痣,时时被人翻出来,当成美人痣长到普通人的脸上。
“你可以不爱我,但你不能爱别人。”很多偏执的男人都有这种想法。
刘峥显然是这样的人,而且找到了一个报仇的合理借口。
让一个人最痛苦的死莫过于杀死他最爱的人。
对于美丽来说,意味着两个人:韦老爷子和韦一笑。 * * * 韦老爷子的死法让刘峥非常失望。
居然被一块石头戏剧性的砸死,上天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要出人意料?
在此之前,刘峥感到最难受的是,自己没能亲自出生。
而现在他感到最难受的是,没能亲手杀死韦老爷子。
他发誓,一定要让韦一笑死得难看, * * * 不动和尚看见了一切,但他不能动。
他的对面站着小弟郎中。
四十年前,不动和尚见到小弟郎中时,他象十来岁的孩子,而现在他象只有六七岁。
小弟郎中越小,武功越高。
不动和尚心往下沉。
“你又年轻了……”不动和尚说。
“你也由慢和尚变成了不动和尚……”小朗中说。
“我们不一样……”不动和尚说。
“怎么不一样?”小弟郎中问。
“我不动,是因为我不想动了。”不动和尚说。
“我变小,是因为我想成功。”小弟郎中说。
“有时候,必须停下来。停下手,停下脚,走得太快的人,容易摔倒。”不动和尚说。
“我没有摔倒,我一直进展很快。”小弟郎中说。
“只有停下来,仔细体会周围的东西,才会发现忽视身边的东西是多么的愚蠢。”不动和尚说。
“君临天下,是要有所牺牲的。”小弟郎中说。
“你一点没变。”不动和尚说。
“你变了。”小弟郎中说。
“是的。我遇到了值得我遇到的人。”不动和尚说。
“你说韦一笑?”小弟郎中说。
“是的。”不动和尚说。
“我没有看出他有什么与众不同?”小弟郎中说。
“需要机会。”不动和尚说。
“但他已经没有机会了,除非你能赢了我。”小弟郎中说。 真的没有机会?不动和尚心开始动摇。
不动和尚意识到这个结局,并一直曾想改变这种结局。
他不断的努力,用尽办法不让韦一笑练成轻功。
名剑出世,血流成河。
名将功成,万人枯骨。
占尽天下灵气的东西,总是要以其他的方式补偿。
但是,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不动和尚在内心问自己。
韦一笑的轻功是不是应该早点炼成?
不动和尚看着向乌鸦扑过去的韦一笑,轻轻摇头。
眼光分流的一瞬间,小弟朗中飞了过来,象一只训练有术的鬼,轻轻一掌拍向不动和尚的面部。 * * * 父亲死了。
母亲的血一滴滴流走。
韦庄,曾经象自己背上的壳,在大火中灰飞烟灭。
曾经象云雾一样向自己蜂拥而来,向自己讨好献媚的世界,此刻分崩离析。
世界象一个小偷,卷走所有东西,连让我辨识自己的标识都没留下,韦一笑痛苦无分,感到万物疾驰而去。
什么是爱?爱是轻功还是纷飞的木蝴蝶?
什么是恨?恨是天上掉下来的石头还是地下的烈火?
为什么要夺走我怀中的东西?在我甚至无法认清它们的时候。
世界让位,谁接过权杖?谁是新的王者?
一种悲凉沉静、远比吵闹的世界更加悠远本质的东西,慢慢从黑暗之河爬上岸来。
显身吧,韦一笑面对不速之客跪下,发出祈求。
“好的。”一颗心呈现在韦一笑的眼前。
这便是一切。
本原的一切。
一颗心,完整的世界。
自己的心,远游归来。
韦一笑终于明白:
--------万物一心。
但是,是一颗复仇的心。 ~~~~~~~~~~~轻~~~~~~~~~~
~~~~~~~~~~~功~~~~~~~~~~ 终于
象上天
流下的
一
滴
悔
恨
的
泪 ((((((击~起~涟~漪))))))
在瞬间充盈所有的空间 “杀!―――――――――――”韦一笑发出恐怖的叫声。
* * *
刘峥感到自己被无边的恐惧淹没。
他以最快的速度,腾空而起,飞向庄外。
剑,寒飞指,人头,韦章,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生存。
生存不只需要机会,还需要速度。
生与死,谁的轻功更好?
声音从何而来?
谁能发出如此苦难的声音?
骨头开始歌唱。
血液逃离现场。
不,绝对不是人类的声音,人类在此刻缺席。
时间,只能是时间。
在地下冻过千万年的时间。
寒。
冷。
末世的气味,象太阳一样铺天盖地。 冲出去。
冲出冰冷的太阳。
冲出包围圈。
冲出最黑的中心。
谁在中心点?温暧如另一个太阳。
绝对黑色生下绝对零点这个儿子。
洛神,求你再说一次……勿涉神魔事?
是的。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
此刻,只有飞翔是最忠实的仆人。 什么东西如此温暧?
什么东西如此感人?
刘峥感到自己被爱击中,被温暧穿透。
寒冰中唯一温暧的东西:一柄剑。
他被感动,说出两个字:“真快。”
剑穿过喉咙,刘峥不相信,他无声地大叫:
----如果这是事实,我反对事实。
----如果这是死亡,我反对死亡。 * * * 桑克突然感到很烦。
象诗歌一样烦,带着哲学本原的烦。
来自身边每一个地方,来自思想,来自声音,来自他飞舞的姿态。
象第一次恋爱,不来自笑颜、肉体和无所事事。
来自思想深处,来自雨巷尽头的一把红伞。
和具体无关,和活生生的时间美人无关。
抽象如细丝钻入每一个毛孔,发出声音:
烦。
我今天有点烦。
柳絮一样的烦。
沾在身体的每一处,深入思想。
象一只深入脑部的迷路之蛆,挥之不去。
象自己飘在脑后的头发,随风而舞。
挥剑,虽然发丝落下,抽刀,春流依然滚滚。
烦,象春天的种子,继续深入。
在脑部接婚,生下很多儿子。
千万只完全相同的蛆,不停蠕动,形成潮流。
象一次爱情,缠绵的爱情,蛆的爱情。
象一枚镜子,白发斑斑的镜子。
杀死爱情,发现处处爱情。
打碎镜子,换来片片镜子。 我不要爱情。
我拒绝成长。
我不和韦一笑恋爱。 多想回到阳光下的少年岁月。
桑克在飞奔中叫道,在心中叫道。 “好吧。”
声音第三次出现。
桑克的脖子,长出一个血洞。
血,汩汩而出,象青春的烦恼,灌满韦一笑的嘴。 * * * 小弟朗中快得多。
在那声‘杀’还没有完结的时候,他已经飞过西湖。
他知道,没人能发出那样的声音,除了……
他不敢想下去。
拚命的飞。
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
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
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
然后,松了一口气,再次---
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
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
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
没人能追上他自己了,他认为。
人追不上,但骗幅呢?
他突然发觉一只蚊子叮上了自己。
“怎么可能?不可能有这么快的蚊子。”
小朗中用手拍打后颈。
打在一张脸上。
回头。
一张带满鲜血的嘴咬了上来。 * * * 事实证明,今天范阿三实在倒霉之极。
他居然接连犯下两个大错:
第一个是决定留下来。
第二个是在韦一笑冲过来的时候,他决定往地下钻。
他看见了刘峥和桑克的死。
他正确估计了自己的轻功:如果刘峥是一只蚂蚱,自己则不过是一只满天星。
他往地下穿,在逻辑上没有一点问题,但逻辑不能解决一切。
如果在平时,他的选择绝对正确。
黑通社,在地下横行无忌,最主要的原因是范阿三的土行术位列天下前十位。
不过,他显然忘了审时度势。
韦庄的地下,现在是熔岩烁金,何况是一颗肉质的脑袋。
所以,当他从地下跳出来的时候,他的头已经完全烫烂,象新婚之夜烧了半夜的大红烛。
谁是今天的新娘?
“我不杀你。”韦一笑说。
但范阿三自己却倒了下去,嘴里说了最后一句话:真他妈倒霉。 范小四跟着他爹到韦庄的时候,没有想到会有如此的结局。
他一直躲在暗处,没有现身。
当韦老爷子被石头砸死,美丽在自己卧室自杀的时候,他冲了出来。
他扯下韦老爷子身上的金牌:奉旨横行。
横行天下,可以调九省兵马,他感到机遇象一个健忘的老人,这次终于记起自己。
黑通社的高手,再加上数十万兵马……小四全身激动。
当刘峥、桑克、小朗中死去的时候,他并不感到害怕。
甚至当范阿三死去的时候,他还是表现了相当的冷静。
成大事者,须克制自己的感情,他懂。
他可以回家放肆地哭一回,但现在不行。
他看见了韦一笑可怕的轻功,发出无与伦比的威力,象一张网,无人能够逃脱。
他羡慕的同时并不感到害怕。,
他知道,韦一笑并不是做大事的人。
武功不是唯一东西,智力更加重要。
他承认韦一笑是天才,而且能平静地看待。
任何东西都有自己的力量,如果它恰如其分地呆在它该呆的地方。
一个天才,能平静的看待世界,是一个有力量的天才。
一个不是天才的人,能平静地看待这个世界,是一个更有力量的普通人。
小四认为,只要自己能活着出去,这个世界上,韦一笑未必能斗过自己。
韦一笑能放过自己吗? “你也来了。”韦一笑问。
“是的。”小四直直的站在韦一笑的对面。
“你帮你爹来杀我们?”韦一笑问。
“我没有。”小四无话可说。
“那你为什么来?”韦一笑问。
小四突然发觉回答这个问题非常困难。
如同向一只刚交配完的苍蝇,没法解释人类做爱的动机。
“我为什么不能来?”小四反问。
“我发誓要杀光所有今天到韦庄的人……”韦一笑说。
“孔指、乌鸦、猛小蛇他们都活着,而且跑了……”小四说。
“让他们先跑一天,我也能追上他们的生命……”韦一笑回答。
能追上生命的轻功是不是才是至高无上的轻功?
“你的轻功终于炼成了,祝贺你……”小四说。
“我宁愿不会……”韦一笑回答。
小四理解了这句话,并发出叹息。
“我的爹也死了。”小四说。
“但你还有家……”韦一笑说。
小四看着猛烈燃烧的韦庄,这以前也是他的家。每一块物质都在燃烧,泥土石块,以及自己十几年在此地的岁
月,都在不停地熔化、消失,发出妖异的光芒,照亮他的内心。
他想起几年前那个晚上的神密之火,他感到它们的一脉相承,有相同的气质与力量。
命运。
小四感到命远的执着,命远的博大精深与精打细算。
什么是我的命运?他在心里问自己。
然后,转过头来,看着韦一笑。
什么是我们的命运?他在心里再次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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