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阿程分两次阅读完这些文字结构,第一次以顺序的方式,第二次以结构的方式。阿程认为这样的阅读已经能
够完全解码这团符号聚合体,没有启用时间阅读方式。也许西西有点小题大做,阿程认为。
很显然,以西西的口吻写下的这个类似日记的冗长故事,语言夹缠不清,叙述颠三倒四,文字与年龄严重不
符,但很难说是不是有意为之。故事里混淆了一些基本概念,作者并没有掩饰这点。他抽掉一些事实,只保
留了故事不会因此崩塌的结构,然后把一些无法证实的东西塞进来,没有征得任何人的同意。
“你真的认为这个罗哩罗嗦,词不达意的玩意是你的对头发来的?”阿程还是有点不太相信。虽然每个黑客
都有对头,但真正和自己的对头打过交道的黑客少之又少。
“我从来没指望我的对头会是一个小说家。”西西开着玩笑。
“不过,就算不看文字,它所指涉的东西,有几分可信?”阿程问。
“反过来想想,谁能肯定,它又是虚假的呢?”西西问。
阿程承认,一些事情很难简单地说是真还是假,但自己的亲身经历面临这种挑战,还是第一次。如果这是事
实的话,西西的对头究意要干什么?心中隐隐替他担心起来。
“没事,我们来仔细分析一下。” 西西看出了阿程的担忧,但没有表现出阿程想象中的慌乱。
也许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阿程希望如此。
“好吧。”阿程开始集中精力。
“第一,这个故事里没有明确提到唐镇或者类似的词,”西西开始作笔记,“但从语义里能很容易地推出
来。”
“对于这点,我与你的看法不同。”阿程说,“我们不能用自己的生活经历去填补别人的故事。两种东西不
是同质的,不能互相补充,更不能互相解释。”
“你能肯定这是一个与我们无关的故事?”
“但把它理解成关于我们的故事恐怕也有点牵强,并不比否认它有任何优越之处,对理解整个事情也没有帮
助。”阿程说,“我们得有一个原则,我认为这个原则就是整个事情在逻辑上没有矛盾,同时在此基础之
上,保持事情的简洁有力。为了理解一件事,而引入一些不能证实的东西,是一个比不理解一件事更怀的习
惯。”
“好吧。我同意。但你应该承认,这个人了解我们的生活,或者准确的说,了解与我们类似的生活。”西西
说。
“可以这么认为。但有一个疑问,他为什么说你不认识我父亲?”
“他是说我不认识蜡八。你可以明确地肯定,他在说你父亲么?”
“他说西西不认识阿程的父亲。”
“但阿程一定指你么?”
“这样的话,西西也不一定是你,故事的基本框架烟消云散了。我们的讨论毫无意义。”
“从字面上看,这种推理成立,但放在一个环境里看,可以肯定他的确在指称我。”
“我有点糊涂,能解释一下吗?”
“单纯从名字相同,就认定在说我,显然不符合专有名词以及摹状词的定义。但是从一个结构来看,从它与
周遭事物的关系来看,准确性要高得多。”
“按照我的理解,你是说,在故事里,西西、外婆、郑道士、钟鼓楼、大雨、时间、水边石的关系在结构上
和你的经历有近乎同构的关系?”
“是的。”
“为什么我没有这样的关系?我的意思是指为什么把我的父亲与我排除在外?”
“我是这样猜测的。因为这是我的对头,他关注的是我的生活,因而构造了一个与我的生活同构的结构。而
你只在这个结构的一个角上,是可替换的。”
西西的看法有一定的正确性,但真实情况完全可能是另一回事。有一点很明确,无论在现实里还是在对头的
故事里,西西和阿程都在唐镇里发生过纠葛,是一对奇特的朋友。问题可能出在故事的描述上,阿程想知
道,故事里西西否认自己父亲的存在,是不是有什么玄机。中等智力以上的人,都明白否定意味着什么。这
里存在着把阿程搁置起来的危险,他可能被迫成为一个缺席的出场者。阿程感到事情的严重,西西的直觉也
许是对的,这就是西西的对头,他在故摆疑阵,随时准备颠覆西西的记忆,同时把阿程也强行拉入。
“你得小心,尤其回忆的时候。”不是所有人都懂这句话。
西西在黑客营的导师召公,因为对自己的对头认识不足,过于轻敌,拒绝回忆,以至永远无法进入黑客的最
高机构IFIC,避开黑色的轮回。阿程认为西西的对头来得如此之早,如此强悍,使他从现在起,随时随地提
心吊胆,生活在阴影之中,也许是一件幸远的事。
“一个程序,不能只看它的运行结果,而且要检查它的静态与动态结构。”这是最基本的黑客常识,把它应
用到生活上同样成立。虽然生活只执行一次,但良好的结构同样能保证它在不同情况下正确运行。在这点
上,黑客有先天优势。“吾日三省吾身,”作为黑客的三大始祖之一,夫子的话,不仅是编程原则,更是生
活哲理。
“我们现在能做什么?”阿程问。
“除了等,我想不出我们能做什么。”西西的笔记本上,画着一个具大的问号,重重加上两个粗大的点,像
一个正在微笑的骷髅头。
“要不要给他加上胡子?”西西的情绪看起来不错,不像刚刚收到那封伊妹儿时那样惊惶失措。
“如果对头是个女人的话,胡子会导致矛盾。”阿程说。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不可否认,正是西西的对头导致了西西目前的困难境地,但阿程不认为西西的对头是有意为之。他的目标显
然不在于止,一定有更深的目的。如果仅仅是让西西感到如芒在刺,如坐针毡,惕历畏葸,那还不如把他叫
作西西的搭档。恶意的好事使这个世界始终呈现戏剧的外表,是西西一贯的观点。西西在这方面有自己的特
殊经历,他的话是这样的:
……如果有一天你来到我工作的大厦,进入我工作的公司,甚至有可能,进入我的计算机,与我创造的生命
对话,你会发现其实我有很多幽默元素。我曾经为南方证券编过一个程序,我把它称之为看门狗,目的在于
不让别的黑客不小心溜进来。这个程序每隔一段时间会使一些用户的金额放大很多倍,让他们的心脏跳动更
加有力,“六十岁的人,三十岁的心脏”,体会一下暴发户的快感。当然,我只是给他们开一个玩笑,但结
果让我非常失望。这些用户的心肌细胞拒绝和我的幽默达成血缘关系,以至他们十分残忍地将我的看门狗处
以极刑。这种不合作的方式导致两个后果,一是我永远地失去了成为一个证券大盗的可能性,二是这些用户
永远的失去了一些钱。不过,通过这件事,我学会一个道理,生活程序永远需要人的配合,需要像幽默与贫
穷那样心存默契,否则它们会孤独得神经错乱,出现问题,导致死机或兰屏……
对头来了,逃避不是办法,这是每头动物在进化前达成的共识。当然,如果有人冲着炮弹喊,“向我开
炮!”,那是他别有用心地选择成为一个傻逼,是他的权利,没人可以阻拦。动物生命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
智能,像一头猪一样被轻易击败,只能是对手过于强大时的虚晃一招。西西的对头显然知道这点,他不想给
西西致命一击,一下子击倒西西。他想玩点把戏,不管从技术还是情感的角度,甚至从传统的礼貌角度,西
西都应该主动配合。虽然对头来得突兀,直闯禁宫,多少有点无礼,但西西不准备计较这些。几十年的长期
战争,西西不在乎一时一地的得失。
“我的首要任务,是尽快破解那个神秘故事的隐喻,对头的攻击手段显然掩藏其间。”西西看得很清楚,同
时也承认,短时间内,在几乎没有任何提示的前提下,完全无从下手。很多年前,Marcel Proust为了对付
自己的对头,足不出户不停写下《追忆逝水年华》,这件事可以借鉴。西西有些特殊能力,只看见题目就已
经洞察这部书的玄机,知道过去也可以击退将来。西西的对头肯定没有Marcel Proust的对头那么有力,那
么令人生畏,但回到过去的确不失为一个以退为进的好办法。回到大家不熟悉的地方,来一个公平的较量,
总比西西傻乎乎站在明晃晃的此时此刻,只能选择成为世贸中心两座塔楼中的一座要好得多。
在退回到过去之前,西西打了一个电话给阿程,一番拐弯磨角之后,问:“老爷子现在怎么样了?”
“挺好的。怎么问他?”阿程问。
“没事。”几句闲聊之后,西西挂断电话。
“像专业人士一样生活”是一句在黑客中非常流行的关于生活的格言,相当有道理。西西在回忆之前,先确
定一下回忆对象是否存在,是一个良好的习惯,具有典型的专业风范。生活出现问题,程序出现问题都不要
紧,如果连回忆也出现问题,那才真正不可救药。阿程后来对西西说,正是从这个事件开始,西西开始变得
有点神经质。西西承认这点,但重要的是,他由此发现回忆和重新记忆没有本质的区别。
由于回忆本身的逻辑,当西西开始回忆时,他的头脑中出现一个圆,阿程的父亲在边缘蒙蒙胧胧,忽隐忽
现。这个事实告诉西西,自己对阿程父亲是否存在还是有些吃不准,从这点上看,对头的确找到了西西的致
命弱点。
“时间,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个虚数,像唐镇的水。”西西在心里承认。
关于水的记忆,在西西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但不是来源于一场精心策划的大雨,而仅仅来源于一次偶然的
事故。
那个时候,他睁开眼。在他的记忆里,时间从此展开。这话不准确,他想表达的更多。他想说,时间不重
要,次序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睁开了眼,世界回来了。很多人长长吐了口气。嘴部的动作,眼部的动作,
相互配合的动作,连贯一致的动作,在时间中构成关系,形成因果。这也不是关键,关键是水,水是核心概
念。他看见很多头,在水中,不停波动。没有水泡,干干净净,像一堆泡菜坛子里剥了皮的白色菜头,安安
静静贴在一起。很多的头,大面积的头,覆盖着他,头发漂动着,在他上面围成一个圈,天空被紧紧挤住,
在中央打摆子似地缩小,成为一个小小的缺口,紧闭的缺口。他出不去,水也出不去,时间也回不来。只有
天空,不规则形状的天空,一块熟悉的云,失去记忆前的那片云,绿豆叶一样的形状,还在等他。
“醒了。醒了。”声音从上面覆盖下来,像温柔的藤蔓植物,生机勃勃。
他嗅到腥味,酸味,腐败水草发出的臭味,混合着不同的温度。他看见胸前黄白的呕吐物,并顺着他左侧的
身体,粘满他的左臂,一些水草挂在手上。他的嘴里全是泥沙,舌头失去知觉,整个口腔火辣辣。他动了动
舌头,砂子在嘴里卡卡作响,混合着水搅动的声音横贯口腔。他坐起身来,有人拉着他的手,有人推着他的
背。人们在说话,但他听不见。
他看着周围的一切,一样,全都一样,像一张一笔画成的画,中间没有任何断裂,就连不同的颜色也带着明
显的孪生兄弟般的相似,严丝合缝般联在一起,静态地包围着他。静态的,在时间中静止,他像隔着一层不
透明胶纸和世界磨擦,发出只有他自己听见的声音。身下是草地,被水打湿,他感到泥土在变软变滑,他像
要重新滑进河里。他感到恐惧,来自身体的两侧,此时此刻以及十几分钟之前。河在身边,和从前一样,缓
缓流动。温和的流动。他抬起头来,阳光照下来。他没有感到温度。温度像一张纸,在空中漂动,落不下
来。酷热的天变得温顺。不再烦燥。安静极了。他看着周围的人,还是像一堆泡菜坛子里的白色菜头,只是
泡得太久,逐渐变大,成为黄褐色。他们松了一口气,他感觉不到。
他看向远处的地方,那些变小变远的形状和颜色还是像水一样严丝合缝地联在一起,组成一个包围圈,形成
一种障碍。声音传不进来,也跑不出去,他只听见自己呼吸和心跳的声音,在这个密闭的空间内砰砰来回作
响。他感到有人去叫自己的父母,他听不见。他侧过身子,卷缩起来,再次躺下。他小心避开那块湿漉漉的
地方。草长得很茂盛,绿油油的,他感到它们被压倒时联合发出的柔合的弹性。人们没有干涉他。他有点奇
怪,眼睛看着不远处,那个巨大桉树,树梢上长满青黄色的果实,细丝在空中飞舞,地下铺满从果实上褪下
的黄色小帽似的果实包皮。他闻不见充斥在空气中的独特气味,平时他会因此过敏。桉树下面铁门不停的晃
动,不少人从那里进进出出。
他的眼睛越过围墙,续续往前延伸。
他看见水,绿得刺眼,非常不习惯。无边无际的水,浑合着绿色植物和斑驳杂质的水,像一张一笔画成的
画,中间没有任何断裂,就连不同的水波也明显带着孪生兄弟般的相似,严丝合缝般地联在一起。又是一个
密封的圈,精心策划的圈。没有东西能进来,没有东西能出去,水自己也不行。被水囚禁,身体漂浮在水
中,像一个钟摆。眼睛很涩,水挤了进来。他叫起来,发不出声音,水进入他的口中,凉丝丝的冲入喉咙。
他喝了下去,不断地喝下去。他的手开始乱抓,抓着一个物体,他抱住。
他从水中跳了出来,头冲出水面,然后是身体。水面凹陷,被迫形成一个空档。水从他的头上以及四周快速
退到河里,连成一体,没有任何断裂,重新成为河流。手不停的抓,从下往上搂抱空气。空气中有东西支持
着他,他后仰着,扶着空中那些因时间后退而产生的坚硬之物,慢慢回退到水边,水只淹没他的腰,从他的
腰部向很远的地方流去。
他回退到接近岸边的地方,面朝河流,后面空无一人。手从往前推的姿势收回,水也从很远处,从空中,从
小桥上升起,退回到张开的手下,退到河里。河流,向着相反的方向流动。
他听见叫声,女人的叫声,从桥上传来。一个挑着担子的女人倒着退到河的那边,继续后退。他听见她说:
“水--打--准--不。”
他感到好笑,笑容退回到脸上,开始在脸上向里弹回,收缩成一个安静而略带惊慌的表情。他把手伸进河
里,靠近那些自由自在的鱼。鱼从头部开始摆动,慢慢扩散到尾鳍。阳光照在他的身体上,同时照在鱼的身
体上,鱼的身体发出银灰色的光泽。鱼很小,隔着一段距离浮游在他合在一起的手上,他感觉到鱼的重量。
他的手向上端起,鱼向一旁游开。小小的鱼,摆动青黑色的脊,在水中画着快乐的轨道。圈圈水波,水左右
摇动,水底的细沙在脚趾间流动,波涛的花纹在河底形成一道道闪动的光道。他的脚避开那些光道,直接踩
在冰凉的鹅卵石上。
鱼从水中慌慌张张地跳进他的手中,他的手事先知道,握紧。滑腻,冰凉,张着大嘴,没有叫声。周围封闭
的环境阻止声音的发出,他安安静静蹲下,把手打开,手往下沉,鱼从手中游开去,水环从河边青草的脚下
一圈圈向他的手汇集,成为一个点。那个点向上弹起,形成一个卵状的水滴,回到他的脸上。
他继续向后退去,退到河岸边。岸边的石头散布在草丛中,硌着他的脚。水从身上逝去,身体变得干燥。
“啊---来----下,啊----来-----下。”他听见阿程在叫自己。河中布满一群不停翻动的白花花的躯体,在
不同形状的水滴中间,声音绕道而行。他感到他们的快乐姗姗而至。
短裤从地上跳起,发出“扑”的声音,温度从裤上离去。短裤回到他的手中,手反握着它,像把它扔出去时
的样子。他把裤边卷起来,慢慢从脚下穿上来。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光着屁股,他有点害羞。裤子终于穿在
身上,他后蹲下去,坐在岸边,手收回来,放在自己的头下面。这个时候,他感到了一丝忧郁,水不仅在他
的面前,而且在他的身后威胁着他。
他再往前看,看见阿程他们开始从河中不停地四处飞散,飞到桥上,飞到树上,河水不停的在他们的身体和
河面之间聚散离合。河水不停的向后流去。在这个过程中,他感到有一样事物始终未变,那些闪烁的光线与
色彩在他的回忆中和从前一样生鲜活跃,不管他以什么方式看待他们。光线是诚实的,但时间未必。他感到
偶尔和时间来一个恶作剧,是一件相当有趣的事。
他想起今天是星期四,老师都去政治学习了,学校里空无一人。
他和阿程坐在学校大门边乒乓台上,看着学校门外。门外的河里全是光屁服的半大小子。
“走,我们也去吧。”
“不行。”
“我不会说的。”
“我不能近水。”
“你别下去,就在旁边看。”
学校在城市东郊的一块小冲击平原上,比周围的土地要高一些,据说一直与水有着某种神密的关系。解放前
它是一所寺庙,叫新鸿寺,不知典出何处。一条大河绕着学校的三面,而另一条小河则从剩下的一面缓缓流
过。大河岸边青草萋萋,生长着巨大的槐树和柳树,小河两岸则几乎寸草不生,全是一些光滑的拳头大的鹅
卵石。两条河相距很近,却没有任何关系。有一次,学校里的何三娃,骑着自行车朝上走了将近二十里,想
知道两条河之间到底存在什么关系,车一滑掉进河里淹死了。这是他来到这个学校之前发生的事,但所有新
来的人都知道。每个人都被告之,这里的水是神密的。他不关心这些,不关心这两条河在以前和将来会发生
什么关系,他只关心自己与水的关系。不能接近水,多么奇怪的告诫。后来,有一年发大水,大河相安无
事,而小河却泛滥成灾,淹没了很多稻田以及公社唯一的鱼塘,四寸来长的鱼在稻田里四处蹦跳的情形甚至
惊动了公社书记。于是人们修建了一个地下涵洞直通到大河。水一退,那条小河就干涸了。在百年不遇的水
灾之后干涸,人们在很奇怪的同时,也认识到凡是与水有关的东西都不能随便更改。
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是在一个冬天,那条小河仍然有很多水,还足以淹死那个时候的他。他不敢确认自
己是否死过。他的父亲母亲,还有周围的人一致认为他小时候被那条河淹死过一次,但他对此没有太多印
象,只留下对时间的印象。也许两者并没有差别,他只是过分看重它们的不同。
“你死了,当然不记得。”他记起阿程的父亲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当时,他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难道自
己还能死而复生?后来明白,唐镇那个地方说话带着古音,老乡口中的死就是昏的意思。他后来经常怀疑阿
程的父亲一定来自一个奇怪的地方,否则他不会给阿程取这么一个怪名字。“怎么怪了?”每次有人这样认
为的时候,阿程的父亲总梗着脖子反问。
“边程,边程,就像在很远的地方一样。”他总里对阿程说。阿程的父亲姓边。
阿程比他小一岁,按照学校里炊事员肖老头的说法,他是水马,阿程是火羊,它们在一起,一定会打得天翻
地覆。这句话正确了一段时间,让学校里的老师对肖老头佩服不已。肖老头是和尚庙改成学校前庙里的和
尚,和尚庙改成小学,和尚没地方去,只好还俗当炊事员。肖老头厨艺极好,尤其擅长烧肉,老师们本来很
奇怪一个和尚的荤菜为何做得如此之好,不过由于他做的菜实在太好吃,这个问题自然也就不再成为问题,
而是变成了一个事实。肖老头和阿程的父亲很要好,两个人经常在学校里的一个老桉树下喝酒,有时他的父
亲也去凑凑热闹,几个人争论起来很有趣,与此同时,几个小孩便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捉迷藏。
当时阿程的父亲在市委机关工作,在这个由旧庙改成的小学里,自然显得高人一等。后来,他知道,阿程的
父亲不过是市委的一个小办事员。这还有个笑话。在阿程一家搬到市委大院去以后,他去过阿程的新家。他
在大院落里逢人便问老边住在什么地方。不知是他的话说得不清楚还是别人太幽默,他爬上六楼的时候,开
门的是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太太,他从来没有见过。听他说找老边就把他让进去,还让他在里面喝水吃瓜
子撒尿洗手。当时他有种直觉,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事情如此顺利显然没什么道理。更主要的原因是
他闻出房间的气味不对,每家人都有每家人的气味,不管你是住在和尚庙还是市委机关,这味是没法更改
的。事情后来的发展证明他的直觉和嗅觉都没有错。一个年轻女人回来后告诉他这是副市长的家,但没告诉
他,她是市长的什么人。老边永远当不了副市长,所以这是个笑话。
在他的记记忆里,老边通常穿着一件衬衣,发出类似炒花生的狐臭味。这话有点片面,因为不止有夏天,还
有冬天,时间不会因为你记不住而漏掉什么。何况,那个时候的冬天要比现在冷得多,他一生中仅见过的两
场雪,其中之一就是在他小的时候,在这个奇特的学校里。也许正是因为这场大雪,阿程的父亲才记住了
他。他想知道阿程的父亲现在是否和自己一样需要努力回忆,才能想起往事。
那个时候,阿程有个妹妹。他现在不知道,自己的对头会把她安置成什么样的一个角色。也许完全不关她的
事,这种可能性也存在。既然对头能说他不认识阿程的父亲,那么完全有可能说阿程没有妹妹。他记得很清
楚,她当时只有半岁大。在六月出生,生下来以后,他经常跑到阿程家去帮他照顾他的妹妹。阿程非常高
兴,有个人跟自己一起玩,自然有趣得多。他从来没有告诉阿程,他喜欢到阿程的家里去,实际上主要是想
跟阿程的妹妹在一起。他想看看一个光溜溜的与自己不一样的身体,如何一天天成长。因为他始终认为,这
个喜欢哭闹的孩子要长成阿程母亲的样子,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无法想起关于阿程父亲的更多情况。本来简单的事,他再有本事,也没有办法把它变得比生活更复杂。命
师的意思,据他猜测应该是命运之师的意思。可是,这跟黑客营加入仪式上的命师有什么关系,他不太清
楚。阿程能否做出预测,他完全记不起来,起码在小时候,在他的印象里,没看见阿程作过什么预测。即使
后来阿程上了大学,沉湎于特异功能,也说过能够耳朵听字什么的,但从来没有听说过阿程能预测未来。尤
其可笑的是,命里相生相克,阿程会以什么方式与自己相生相克?杀了自己?尽管他后来和阿程的妹妹有一
段时间空间上的重叠交叉,直接导致她到深圳做了一些错事,但他自认为即使在想象的环境下,阿程也不可
能杀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在某一时刻阿程是不是有过这样的念头?他不敢肯定。
故事里其它的事物,他认为是自己的对头在故布疑阵,如果他真要去弄清它们准确的含义,那他一定会死无
葬身之地。这也许正是对头的阴险用意。作为一个黑客,他知道文字的重心所在,知道阅读是生命的重要任
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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