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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西西和阿程讨论的文字记载,由一个酷爱古文,但又不求甚解的人记录。
[西西]:某午,余侧卧于床,摒心静气,恍兮惚兮,绝无所思。此事非同一般,终余一生,对此亦知之甚
少。空中紫光盘恒,尘雾之中,似鹰似隼,诸般幻化。余卧前,沐浴更衣,关门闭户,朝南之窗更是幕帘重
合。然紫光不绝,直贯而下如珠落玉盘,殊为奇特。若在平时,余必掇身而起,一探紫光之源……
[阿程]:等等,等等。你说过这是一个对抗性游戏,但却好象是个魔幻游戏的开头……
[西西]:当此时也,余亦狐疑满怀。然略略思索,便已释怀。无他,于游戏开始处设置悬念耳。此伎俩为天
下游戏所共用,非为余所特设。将弃未弃之楼,将闭未闭之房,将倒未倒之墙,众民工拆房于二楼之上,寄
余身于一楼之中……巨锤击墙,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奇思妙想,非凡夫俗子所能为。念一及此,它念俱
息,灵台镜平,便觉置身此等游戏之中,实乃余平生之大幸事。思之平常之时,余定会欣然起身,环顾四
壁。民工掘穿吾之房顶否?光线自兆亿里外洞入吾房否?种种疑虑连绵不绝于心……余受多年科学训练,据
吾遣传基因之统计趋向,若此事发生,余定将思考紫光射入房间之角度,检查衍射抑或干涉现象是否发
生……
[阿程]:你会的,我了解你。你还有能力思考一些更复杂的事……
[西西]:多谢谬赞。上天垂爱,授余雕虫小技一二,但仍须万事齐备,方可一试。辟如,房事已毕,肾上腺
素水平正常,血液从下部重新汇集头部,神清气爽……当此时也,余定会思考更深奥之问题,煅炼吾之脑细
胞。量子场归一重整化问题乃合适之选,汝知其含义乎?
[阿程]:不清楚。
[西西]:从少及长,余研习此问题十余年,颇有心得。此问题之难,不在其义理,而在其表述。天下问题,
总是问题在先,答案在后,独此问题反其道而行之,答案先于问题。若能清楚表述该问题,答案自在其中。
易之以浅显说法,光线于吾之视线内者,概率函数也。余所见之光线及诸般幻化,乃光子停留于吾视线之概
率为一,且无法确定光子之确切位置。推而广之,其论颇多悖怪。辟如,余不能断定此时余卧于床上也。准
确之说法,乃余卧于床之概率非常接近于一。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如同余与余之孪生兄弟,相貌无二,但
余非其也。
[阿程]:你经常想这些问题?
[西西]:兄弟取笑,此种问题岂能多想?汝不见太史公之祸哉?问题虽有趣,远非重要,余仅思之于恰当之
时,辟如房事之后。呵呵。
[阿程]:那天下午,你没思考这些问题?
[西西]:没有。据余之愚见,是午非思考此类问题之恰当时辰。余提及闺闱之事再三,实出无赖。余以为当
有更深刻之缘由,余不知耳。不过,天道叵测,祸福难知。从结果观之,未思考此等古怪问题于兹时,实属
幸运。一理论物理博士居余之侧,同一下午,房顶落大石于桌前,断其腿。余之境遇虽远非能称之为好,但
仍可以承受。当然,此乃余一人之看法,非人人皆赞同之。
[阿程]:我倒是比较认同你的看法。不过你当时到底在干什么呢?
[西西]:嘿嘿……当是时也……吾正手铳……玩笑耳,此非色情游戏也。当是时也,余心空空茫茫,如浮槎
之于大海,无所思亦无所想,恍兮惚兮。余目光追随彼奇特紫光,随砰砰大锤之声,落于对面之床。紫光上
下翻滚,诸般幻化变异波动。床单肮脏褶皱,难睹本色。此情此景,伴之污浊空气,巨锤击打建筑物发出震
动,虚臾不离吾身,令吾呼吸不畅……
[阿程]:你的确不适合对抗性游戏。
[西西]:汝言甚是,但此游戏确非凡品。置余于一座恰逢拆除之建筑,实乃天外奇想,具备深刻之象征喻
意,体现游戏设计者卓而不凡之想象力。于吾而言,此乃可遇不可求之经历,可获极高经验值,与遇见一个
强劲对手相当。
[阿程]:这个游戏真的有这么好?
[西西]:是也。余喜欢对抗游戏,即始于此,而后逐渐对角色扮演略有心得。此乃余沉湎痴迷之游戏,用心
之深,竟导致吾身体于环境之恶性反应,身体某个环节痛彻入骨。余理解“任天堂”定律,即始于此游
戏……
[阿程]:“除非电脑当机,你已经输定。”,你是指这句话?
[西西]:是也。余摸索痛楚部位,位于胸骨右侧两寸凹陷处,游戏中称之为“心”。余手抚此处,感受其跳
动之力,难受之感脉涌而出,传及手掌,迅速波及全身,直达脚趾。余未感吃惊。余已非少年血气方刚,参
与游戏极多,经历无数险境。余少时体弱多病,体力值一直偏低。脑溢血、半身不遂者,家常便饭是也,余
凭智力化险为夷。上天垂青,已非一日,余之大幸也。余坚信上天不会弃吾于此游戏中。
[阿程]:对大多数人来说,最好的选择是escape,然后game over,接着再玩。
[西西]:此乃懦夫行为,余不屑为之。余从左至右旋头120度,悟脱出窘境之法有二。一乃拾桌上之旧圆珠笔
芯,藏之别处,如吾眼里,一边一支,作石康之晃晃悠悠状。余视力虽好,远未达纳大千世界于两小眼儿之
地步,眼不见心不烦,正合吾意。另有一法,虽繁琐但少血腥且带些许小资雅调。寻一小美妞侧卧于对面床
上,酥胸半掩,玉腿横陈,移不快之物于妙处,即不破坏现状,又对当下世界牌之房间作适合自己之装修,
妙法也。此法另有一美,可续保吾之完整,类麦当娜之处女。余虽不介意成为一个人彘,但确无主动申请之
必要……
[阿程]:据我所知,你并没有采用这两种办法中的任何一种。
[西西]:汝知之甚多。汝言极是。直至此时,一切如常。余得意于未曾思考类似归一重整化等过高难度系数
之问题。余甚至有感于心,方享受一美好下午。叵耐人之不如意常十之八九,类于其他游戏,此时也,麻烦
来了,可叹复可憾……
[阿程]:对头?
[西西]:是。
[阿程]:我一直以为他来自电脑……
[西西]:不惟电脑耳。此前,渠几次提醒,余均未在意。是时,渠以问题之方式悄悄潜入,以为余无从辩
认。渠错矣。余发现一些文字,始终横亘于吾心。余知此乃渠也。渠混淆两张床,吾之床与对面之床。渠以
为余不能身卧此床,穿过奇特光线关注吾床。众生于游戏中皆有对头,相遇乃前定。余未料吾之对头来势如
此之猛。渠更类吾之幼子,不顾一切纠缠上来。余以为吾晕矣。
[阿程]:你对于角色互换游戏的确不是很在行。
[西西]:人皆信之,谓余乃暂时退出游戏耳。实言之,余未知何种说法更近真相。
[阿程]:接下来你就到了我是你大妈•刘的家?
[西西]:非也。两者之间有一空洞需填满,吾走出房间在先……
[阿程]:我想起来了,后面的你同我讲过。
[西西]:好,下面你来讲。
[阿程]:说得不对的地方你来补充。
那天下午,你躺在一张床上,注视着对面的另一张床。你说不出过了多长时间,对面床上的床单开始变得肮
脏。你分不清你躺在哪张床上,你的床还是他人的床。你突然感到难受,手摸着难受的部位,感觉它靠近你
的心脏,或者本来就是心脏,或者被称作心脏。你站了起来,感到好受一些。你弯下腰,发现床下面有很多
无人穿过的鞋子,它们互相压制着像正从腿堆里爬出来。你找出一双黑色皮鞋,它被称作新皮鞋。你开始把
它往你的一对像脚一样的肢体上套,或者它们本来就是脚。它们发出气味,与硝制过的牛皮味被黑色鞋带紧
紧系在一起,打了两个活节,准备在适当地方适当时候再把它们释放出来。气味钻进你的鼻腔,你打了几个
喷嚏,认为自己很没出息。你感到鼻毛与空间产生共振,余波未平,直到你拉上房门。你把钥匙插在锁里正
时针转动三圈半,钥匙和门发出“呼啦呼啦”类似拒绝的声音。你于是反转半圈,把钥匙拨出来,放进兜
里,你可不想得罪谁,尤其像钥匙这样长期坚持一夫一妻很少包二奶的性用具。你穿过长长的甬道,长得像
皮管子,挤过自行车和煎炸食品的气味,两边的房间像生锈的枪栓一样向后拉动,你感到自己像一颗子弹被
压入三八大盖的发射位置,然后却像一个哑弹被弹出大门。你有点失望,感到贴着自己阳具的子弹牌内裤有
点名不符实。
你出门的瞬间,阳光像一道大闸从天而降,把你一切两半。从新鲜切口的两侧传来密集的灼烧感,你体会到
被裂解的快感。你听到你的对头们发出的压抑笑声,更加深了你认为这是一个阴谋的看法。这种偶发事件在
游戏中经常发生,你没感到不快。
你拉起倒在地上的身体前部,重要部位没有因摔到而折断。在一个游戏中,无论是玩家,还是旁观者,都要
认识到作爱的重要性。要像保护钥匙一样保护自己的性用具,你更加相信这个说法。你把自己重新合二成
一,向右边走去。
科学研究表明,右撇子中51.5%的人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往右转,你认为这是充满科学精神的胡说八道。你曾
经做过一个研究,结论表明黑客其实是用耳膜编程序,并因此得到计算机博士学位。你测试了一百个黑客,
测试程序如下:
首先你说,请你们编一个程序,他们很快编好了。
接着你把他们一个耳朵里的耳膜刺破,然后对他们说,请你们再编一个程序,这次有很多人没编出来。即使
编出来了,也五花入门,答非所问。
最后,你把他们剩下的耳膜也刺破,说,请你们编一个最简单的程序,结果没有一个人编出来。
道理很简单,事实就是如此。
但在当时,你转向右边,没有任何含义。没有耳膜,也没有程序。
你向前走去,发现世界已经发生很大变化。世界没有因你处在一个对抗性游戏中而停止它的进化。作为所有
游戏的母体,它必须保持高度的逼真感,让玩家在生活中游戏,在游戏中生活。
你的脚住下踩去,发现自己无法落在实处。这是一个海洋。你知道这只是你的想法,并不希望别人也认同。
海水带着很强的浮力,你无法沉到底部。这是你自己的解释,你认为这种解释很有道理。你浮在海面上,充
满生命力,感到从身下传来一波一波的推动。海水把你推向一个地方,没有征得你的同意。海水闹烘烘的,
呈现新鲜的奶油黄色,并带着一些金属般的闪光。现在的奶油做得越来越高级了,你想。你开始在海面上行
走,艰硬的质感从新皮鞋的底部把你托起。脚踏实地,还是来自海洋深处的拒绝,你发现并无本质区别。你
向前飘去,海水的张力将每个与你相遇的人或物推开,保持一段距离,彼此不会相撞,并且从视觉效果上看
起来相当精妙。每个人都像经过事先排练一样巧妙的躲开去,带着无法解释的像发自船头唉乃之声。你知道
这是一种配音,使得相遇的过程呈现一种诗意,只是你无法得到一个参照系,让你明白这种配音是发自你还
是对方,你也因此无法确认此时此刻你身处游戏中还是元游戏中。这种问题,史前人类经常坐在陆地的岩石
上苦思冥想,太阳照在他们身上,像身披一层鳞甲。对于像你这样的后现代主义海生动物来说,这种问题已
经完全没有意义。你们的鳞甲光滑细腻,关心的是如何相遇,然后姿态优美的避开,不要因此互相伤害。这
种思潮甚至影响到了植物系统,你朝着一棵树走去,接近时同样互相错开,树并没有因为自己是一种低级植
物而降低对自己的要求。它们的动作标准大方,甚至在身上撒了一些香水,让你体会到作为生存物的一员自
然而然的压力。
你停了下来,观察着这棵树,它带着所有树木具有的木讷呆迟与风姿绰约。与树相互错开,相互观察,在不
同的参照系有不同的说法。你让开了树还是树躲开了你,你观察它还在它观察你,在物理上没什么不同,但
在语义上完全不同。这是一棵有着三十年以上树龄的榆树,你不太清楚现在是什么季节,所以也不清楚现在
它是否应该长着成串的榆钱。如果你与它商量一下,也许它什么都可以长出来,事实上,只要时间足够长,
这的确可以办到。你的目光从上到下,然后从下到上来回挠动,树感到搔痒,强行压住自身的抖动。这在不
同的参照系有不同的说法。问另一个人,他会说,刚才只不过是一阵风跑过去。树还在不停的抖动,无意间
暴露了自己腿上的秘密。在与你齐高的部位有一个由大量不断蠕动的小肉虫组成的准园形图案。肉虫不停翻
动,从树里长出来,充满着令人羡慕的生命力。在树的漫不经心的伪装、安祥与忍耐下面,你看见了生命的
茁壮与顽强。每样东西都当仁不让,你发出感叹。空气中充满从正拆掉的房上落下的带有时间痕迹的灰尘,
附着在这些翻滚的肉体上,像一簇百年老蛆,无数蠕动的力量正试图从里面钻出来。你想起你自己的房间与
处境,发现在自己与这些小虫之间的同构,无需证明。你想起自己腿上那个久治不愈的疮。
“让开,让开。”吆喝声从你的身后传来。你的目光落在一些药桶上面,它们很轻松自在地躺在它们雇佣来
的戴着口罩的杀虫队员的背上,四处溜达。那些声音低沉含混,像发自埋在地下很深的坛子。你不清楚它们
来自药桶还是白布后面的肌肉组织。
喷雾在空中四处散开,空气中迷蔓着凄苦的迷人气味。
肉虫从树上不停的落下,在地上翻滚,树的疮很快传染到地上。树洞中出现源源不断的小虫,它们的确生长
自树的内部。树逐渐露出一个大洞,杀虫剂正在杀死树,你感到来自反面的真理。
你不是一堆虫子,没有必要勇敢地以顽强的生命力与对头死挣。你拐了一道弯,避开这些事物,在这瞬间你
发现自己与虫子的确不同。
当时,你在路边的一个小店里买了两盒金日牌西洋参含片,但没有认识到它在整个事件中的含义。
事实上,直到现在西西也没有发现金日牌西洋参含片在整个事件中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它在整个事件中完全
失踪了,缺席了,好象整个事件与它无关,它只是个经历者,而不是参与者。
“不,不,完全不,它们在而且必不可少。”阿程说。
“真的?”
“我肯定。”
“不过,我们是在探论整个事件的发生,却扯上了这些无关的事。”西西说。
“很难说它们是否与整个事件无关。如果我们不能明晰的知道整个事件,那么把所有事件列出来,搞清楚哪
些与它有关,跟些与它无关,也是弄清整个事件的一个办法。”阿程说。
“好象有点道理。接着往下?”西西问。
“接着。这次你来说。”阿程说。
我看见我是你大妈•刘的时候,她问,你又想问你的出生问题?我说,是的。我是你大妈•刘的样子立即变得
很可怜,像个可怜的免子,陷落在精心布置的语言之局里。一组组铁银色的方形金属框架互相勾锁,陷在她
多毛的手臂里,像肉里长出的条型骨头。浅白色的肉塞满框架,像一些随时会干掉的浓稠液体,上面粘满黑
色的细毛。我看着金属结构,它们互相交错,随着我是你大妈•刘的说话扭曲变形,粗大毛孔里传出叮铛的金
属碰撞之声。我知道,它们正拼命吸引我,目的在于让我关注那些框架本身,而不是它们之间的关系。如果
这个时候我心有旁骛,我将永远没有机会找到我的对头。我细心研究那些金属框架,在时间里重构它们的走
势,从复杂的上下关系和空间关系中推出原来的字样。你猜我读出什么?“你是关于我出生问题的专家”,
就是这句简单的话。这句话对不同的人呈现不同的含义。对我来说,这是一种看法,没什么道理,但对我是
你大妈•刘来说,却是痛苦之源。这种强制性的规定关系让我相当着迷,我一直在游戏中试验这种由我定义的
关系会对我的生活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不好意思,又麻烦你,我说,满脸愧疚。我说的是实话。不能因为我一边倒歉,一边变本加厉的虐待她老人
家而怀疑我的真诚。这是两回事。没什么,我已经习惯,我是你大妈•刘说。
我不能确定我是你大妈•刘说的话是不是实话。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道理你也清楚。理论
上,除了我是你大妈•刘,没人知道这句话的真实含义,即使互换角色也不行。在游戏理论中,互换角色只能
导致你猜测一句话的可能性,可以把含义局限在意义的一个有限域中。但我连这句话的所指都不明白,这说
明你是对的,我不仅对对抗性游戏没有心得,而且对角色互换游戏也不在行。考虑到我是你大爷•刘死了好几
年,不排除我是你大妈•刘想找个人聊天的可能性。你说过,我不适合玩独角游戏,看来不只你一个人持这种
看法,也不止一个人拥有菩萨心肠。
上次说到什么地方?我是你大妈•刘接着问我。好象说到,狂风呼啸,雷霆万钧,还有一条大蟒蛇什么的……
喔,那是骗你的,我是你大妈•刘说。我知道,我那能有那么大的动静,我说。
是高祖,我是你大妈•刘三岁半的孙儿在旁边插嘴。为什么是高祖?我暧昧的摸着小孩子的光头。他的头很滑
很新鲜,的确像高祖小时候采摘的那颗毒蘑菇。因为我姥姥姓刘,高祖小时候说。这个说法很新鲜,但逻辑
混乱。合乎逻辑的说法是,我是你大妈•刘的女媳也姓刘,但这种说法又相当无趣,还不如我是你大妈•刘自
己的话,“他在一家外企工作”。
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是你大妈•刘对我说,你还真客气,还带什么东西来嘛?我当时很惊讶,
我问,什么东西?我是你大妈•刘说,金日牌西洋参含片,电视里经常打广告的。我当时不明白是怎么一回
事,刚才听到你说的话,终于想了起来。当时,我提着礼物,来到我是你大妈•刘的家里,原因在于,我是你
大爷•刘已经不存在,但带有他遣传基因的两个女儿无论如何不会允许一个家伙空手去问她们的母亲一个没有
答案的问题。
又问哪事儿?我是你大妈•刘接过礼物以后,态温度明显回升,从零下升到常温。我说,是的。从我是你大
妈•刘的问话,再次证实我以前的判断,她的确是个聪明人。即使在她完全不懂事的孙儿面前,她也没有显式
地说出我想问的问题,没有泄露我的心病。这对我非常重要,它可以使我在忘记想问什么问题的情况下,继
续保持我们的对话。我不止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我是你大妈•刘总是耐心的和我对话,用答案启发出我的问
题。有几次,她关心的问我,你这次来是想知道……。我不得不点头承认,是的,即使我来的时候并不知道
我要问什么。
最后的几十次,我的好奇心逐渐收敛于我的出生问题。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它的含义,但现在我终于知
道,这只说明一件事,我出生时,这个世界发生了一件事。我想知道这件事。我庆幸我没有找错人。
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每次我问到这个问题,我是你大妈•刘总是这样回答。应该承认,虽然大家都在演
戏,也没有什么剧本,但在这点上,她没有撒谎,不像我经常不按牌理出牌,前后矛盾。她的确告诉过我答
案,我也记得,但我不信。我这样顽固,有我自己的理由。我不想有人因此看不起我。
有时,我很讨厌自己的这种行为,因为我没能在我是你大爷•刘活着的时候来问我是你大妈•刘。有两个原
因,一是我是你大爷•刘对于我出生问题的了解比我是你大妈•刘多,我是你大妈•刘的知识是从我是你大爷•
刘那里遣传的。这是基本生物学原则,你应该知道。第二个原因,我是你大爷•刘死了才来问我是你大妈•刘
的确有点欺负老实人的味道。如果我是你大爷•刘活着,他一定不允许我这样三天两头骚扰她,提着礼物来也
不行。他一定会这样发问,你为什么不去问你母亲?
我个人认为这句话带有一定的侮辱性,这也是我迟迟没问我是你大爷•刘的原因。根据我的观察,他显然是有
意为之,从中我得出几个推论:
1) 我是你大爷•刘是个聪明人。
2) 我是你大爷•刘是个急性子。
3) 我是你大爷•刘的性生活不谐调。
急性子是委婉的说法,说严重一点,是缺乏修养。一个人问你问题,显然不能如此迅速地给人答案,起码得
让人有个心理准备。最理想的回答的应该是,“得等到花儿也谢了”,或者,“要不要给你加上一个期
限?”
我是你大爷•刘的性生活不谐调是一个合理的猜测。一个上了岁数的人,斤斤计较,小鸡肠肚,心胸狭窄,没
有老年人的风度,当然是火气太旺,发泄渠道有问题。“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据历史性学家王二研究表
明,说的就是老年人的性生活问题。可见人不能依老卖老,还是应该看一点书。
这还不是我没问我是你大爷•刘的根本原因,最可恨的是,如果我在三秒钟内不回答上面的反问,我是你大
爷•刘会自言自语的叹口气说,哎,你真可怜。
我一直认为我是你大爷•刘命难长久,即使与众不同也不行,原因就在于此,他太刻薄。尽管如此,我还是没
想到我是你大爷•刘会死得如此奇怪,像在验证我的想法,使我有片刻做上帝的感觉。这不是一个好现象。我
认为我后来的不如意就是从此开始的。
话说回来,除了说话不太象话,我是你大爷•刘其他的事则完全象一回事。尤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连我出
生的事儿,他也知道。我有时甚至想过,我父亲未必有他知道得多。这事有点奇怪,还有一点不敬,但很有
道理,我认为我的父亲会愿谅我,毕竟出生问题在所有游戏中都是头等大事。换个游戏理论中的专业术语,
选个角色先?
有很多次我想问我是你大爷•刘,怕他生气,欲言又止。
“你是对的,他是急性子……”每次我是你大妈•刘都这样向我解释。
我知道每次解释到最后都会归结到,我女媳姓刘,在外企工作,但我还是认真听。“你可以不尊重一个人的
智力,但你不能不尊重一个人的态度。”这话是我说的,很对。我尊重我是你大妈•刘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她
的存在使另一个人显得不那么讨厌,这很不容易。
“其实,这并不可怕,但他是高血压……”我是你大妈•刘接着解释。
“其实,高血压也不可怕,关键是他还有脑溢血……”我是你大妈•刘最后说。
相信我对这段话的理解没有太大的差错,在我是你大妈•刘的精心照顾下,我是你大爷•刘的确没发过一次脾
气,脑溢血一直没有等到机会发作,直到一天他因为便秘痔疮大出血死在床上。
我去看我是你大爷•刘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床上,脸上带着意尤未尽的表情。我想起我欠一个问题没有问
他,如果因为这个原因,而让我是你大爷•刘死得不明不白,我于心不忍。我设想过几种解决方案,其中之一
是对着我是你大爷•刘的耳边悄悄问他最后一个问题,但考虑到这样做可能使我是你大爷•刘活过来,过于惊
世骇俗,所以只好选择一句我认为不会造成强烈后果的话。
我对我是你大妈•刘说:节哀顺变。
事实证明我没有真心为我是你大爷•刘的死悲哀。那天晚上,我从睡梦中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因为‘顺变’
和‘顺便’两个词以同样的发音,告诉我语言是不能被欺骗的,即使不识字也不行。“顺便”刚好和我是你
大爷•刘的死因构成反讽,使我感到自己不仅有点无耻,还有点下贱。但我认为,这不应该由我负全部责任,
因此,我想说的是,大妈,请原谅我们,我与这些可恶的文字。
“你在什么时候发觉这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阿程问。
“我说过在一个深夜。”西西说,“这件事也与整个事件有关?”
“你能肯定它与整个事件无关?”阿程反问。
西西不能回答。
“我们的处境相同。”阿程说,“不过这次不用你说,也不用我说。上次的记录还在,你看看对不对。”
当笑声停下来的时候,他的头脑完全清醒,像一九九一年华东大水过后,电视屏幕上出现的那头从河里爬上
岸的快乐小猪。如果说一头猪能明白一些事情,那是胡说八道,完全置事实于不顾。但他显然看到了一些东
西,一些平时看不见的东西。他呐呐自语,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向外伸展。我与他们有关,我看见了关
联,他看着黑夜说。
当时他周围的客观环境是这样的。
他的房间在一幢正被拆毁的三层楼房的底层,以大门为轴,它刚好和另一头的厕所形成对称,不可避免的带
有一些奇特的气味。这些气味日熏夜蒸,使他鼻子里的嗅觉细胞异常发达,不断生长,又多又大,经常从鼻
眼里流出来,像一些淡红色的鼻涕。在白天,他必须不停地用手帕擦拭它们,不断地解释自己流鼻血。有人
说,他一看见女人就不停地流鼻血,极大地影响了他的声誉。到了晚上,那些半粘性的物质壅塞在他的鼻
腔,使他非常难受,只得不停地坐起来,看着天空发呆。
这就是时间中的不对称性,他说。那天,他的鼻子像往常一样被各种气味以及嗅觉细胞塞满,他翻身起来坐
在床上,眼睛闭着,用富饶的粘膜细胞与数万种分子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游戏,又是游戏。另一种气味,新
鲜而奇特的气味,他从来没有嗅过。不是时间的气味,也不是属于他自己的空间的气味,这他自己生长的气
味,日新月异的气味。这提醒了他,要没有偏见地认识这个世界,他必须开动所有的器宫。必要的时候,要
使用性器官。当时,他没使用这种被滥用的办法。他只是一个人,非要在当时用这个办法,他只能手淫。
“我不想做这种高难动作,所以我睁开眼。”他说。睁开眼,视网膜被各种光线占领。主要是黑色。他不喜
欢这种颜色。他认为这种颜色带着一种居高临下征服者的高傲,不动身色的要将人连皮还肉的吞没。这是一
种没法进行沟通的颜色,是一种单向度的颜色。他从窗口探出身去,尽量保持平衡,没有发出声音,像在逃
避什么,抓住从窗口钻进来的路灯光,顺着它像抓着一根红色绳子,从黑暗中逃了出来,渡过黑夜之河,挂
在一根电线杆的顶部,仿佛一只孤伶伶在城市中迷途的猴子。他知道,自己失去了方向感,但暂时活了下
来。他开始细细打量包裹着他的四周。他发现,围绕着他的,由除他而外的事物组成的东西,是一组精心布
置的结构,他称之为局。
“局是活的,充满生命力,带着独有的气味。”他说。
他当时嗅到的就是这种精心布局散发出的充彻天地的气味,感到他嗅觉细胞的存在理由,因而感到作为一个
载体的他自身的存在理由。
“这种感觉是舒适的,惬意的。”他说,“当时,我一个人挂在电线杆上就是这种感觉。”
电线杆在小路靠近大楼的拐弯处,笼罩在大楼的阴影里。他把路灯敲碎,使得他可以在安静的黑夜里仔细观
察属于他的局。是的,我的局。丰满妖饶,无人能够掠夺,除非我死去。离他三十米外,矗立另一根电线
杆,刚换上的路灯放出柔和的淡玉色光芒。光芒中一堆人像一个大蜂窝挂在电杆的顶部,像一个相当抽像的
现代雕塑,还着十分明显的膨胀的趋势。它们所占据空间,相对电线杆的直径,显得过于庞大,使他对电线
杆的承受能力产生几分担心。电线杆不是为那些思想开小差的人设置的,尤其由这么多人组成的复杂结构挂
在上面。到底多少人,他一直不太清楚。他也不太想知道。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不要去关心一间房间里
住着几个男女。电线杆的情形特殊一点,但道理一样。电线杆上的人手脚弯曲相互叠加,有的头居然从腿的
中间伸出来,像一堆刚出土的带着潮湿气息的白地瓜,张着嘴大口呼吸。他们的造型有一种掩藏他们数目的
自然趋势。他知道房间里面有一对夫妻,住在二楼靠近楼梯口的地方。但现在是一对二,还是二对一,他看
不清楚。从在电杆上的姿势来看,他们在以非正常体位集体性爱的同时,拽着路灯的灯光开了小差。这说
明,他们虽然在作爱,但却想着其他事。这种情况,他也经常出现,看了一会就对他们失去了兴趣。
他没有和他们打招呼,一来怕吓着了他们,二来这在逻辑上有点障碍。他住在一楼最左边的一个房间里,而
他们在二楼正中间的地方。半夜三更跑过说一声“HI”或者“你好”,然后告诉他们,我在外面的电杆上看
见了你们,于情于理都不自然。最好的办法,是从他们的身边绕过去,像他们不存在。这是人们通常的行
为。那对复杂结构的运动没持续多久,男人拉伸自己的身体先离开,女人在清理一下后也跟着离开。他发现
他们只是两个人。没有阻拦,他的目光看得很远,发现电线杆上不只两根,它们在黑暗中紧张准备着,悄悄
排成一条直线,如果没有围墙阻断,它们可以排到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他不知道这些电线杆想干什么,但它
们的确正在做着筹划。任何事物都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老实,尤其在黑夜里。
他从电杆上滑下,在花台附近选择了一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他只穿着内裤,但不感到寒冷。他挺动下
体,对花台里的美人蕉做了几个猥亵动作,它们低下头,花瓣紧合,发出六月夜里香臭难辩的气味。它们被
一圈六月雪围住,失去反抗能力,像被破旧小木栏关住的傻乎乎的绵羊。他的注意力没有在它们身上停留太
久。深更半夜,从窗口沿着灯光爬出来,冒着生存危险做出如此高难的动作,起码也得像王子猷一样,收获
大笑而回。他不想在这些没有思想的植物上浪费太多时间,破坏快乐的心境。它们当然有存在的权利和合理
性,但此刻与他无关。
背后是一幢黑漆漆的的大楼,灯光经过一段距离,穿过低矮灌木,消失得无影无踪,像黑影一样从茂密的高
大乔木中钻入大楼,成为黑暗的一员,发出阴冷的鼻息。他感到身前身后的温差,全身热量受到惊吓躲藏到
下腹部的一个地方。那地方在游戏中被叫丹田,此刻热气翻腾。如果换一个时间地点,这将使他非常满意,
一不小心成为气功大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但在这个时候,却使他很为难。有人在大冬天光屁股坐在莲花
座上手举自行车轮练成了法轮大法,并不说明他这样做就能练成葵花宝典。僵持片刻之后,他后退了,转过
身来,面对着这块巨大的黑暗,它的边界使它显得有些深奥难测。他站起身来,绷紧自己的身体,感到自己
的线条在灯光下发出像细刚丝弹直时发出的“嗖”的一声。他没感到害怕,准备以自己的直接尖锐对抗无处
不在的黑暗。他查觉到对方躲闪之间投射过来的吞噬自己的力量。
他在笑声中醒过来,在梦中与一个大楼打成平手,快乐得放声大笑。他仔细搜看自己的房间,在黑暗静静地
指引下,看见桌子上翻开一半已经凝固文字消失无法再读的书,感到时间的力量。几个信封放在一封未完成
的信上。一张摊开的报纸,一只眼睛从苹果屑中间钻出来,仿佛毕加索的抽象画。床边的竹书架无法承受高
深的内容,摇摇欲坠。墙上贴着的美国地图,从上面的加州大裂谷引伸出一道小裂隙,在墙上爬行,约五十
厘米后,演化成平行的两道,似乎要在这间小房里验证第五公设。他的思想不能随着它无限止的延伸下去,
他的生活和工作必须有他这个载体才能好好生存。他在墙的直角处拐了回来,经过窗帘时,克制住自己发自
第二尾锥的冲动,发誓要像一只无视光明存在的蚊子,在黑暗生活一辈子。再次回到床上的时候,他听见目
光发出的忧伤歌声,然后重重跌在身边正在迎接他回来的女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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