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有没有车来车往

天堂里有没有车来车往

表哥比我大五岁。我和外婆生活时,他已经懂些事。当我离开乡下的时候,他已经长成了一个蛮精神的少年。
他聪明,上小学学习不错。他很小就游泳了,扑嗵一声跳到清亮的小河里,露出脑袋时会看到黑黑的脸,白色的牙齿。小时候他是个孩子王,长大后其实就成了混混。十四岁以后他逃学,抽烟喝酒,打台球,看录像,搞对象。那时候他的头发挺长,骑一辆破摩托车,呜呜地从县城的路上飞驰而过。
那年我回乡下过暑假,他和舅父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他想到城市里的工厂上班。家里不同意。后来他把桌子掀翻了,拿了家里的钱就坐上了汽车。


他到工厂上班,工头不地道,克扣工资,一气之下揍了一架,在派出所蹲了好几天,交了一笔罚款。在城里混不下去他又回到了县城。他比县城的小伙子会修饰自己。挺招女孩子喜欢,身边的女孩子换了不少。他喝酒,喝完酒高兴时就不住地说话,吹口琴,不高兴的时候会哭,砸东西,骂街。我看到过他两次醉酒。一次是夏天,他光着膀子回家,看见人就乐呵呵地白话,白话他小时候就聪明,将来他肯定会有钱有权,会当老板,让别人给他打工。说着说着就找翻厢倒柜地找口琴,找到后要我坐下,他要吹歌给我听。我坐下,听。
我不知道他吹得是什么,根本不是调子。后来他不吹了,倒在床上掉眼泪,呜呜地哭。我吓得跑了出来。还有一次是过春节。深夜的时候听到他又哭又闹得回来了。第二天早上,雪地上是他吐得一路的污秽。

快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心情并不好。我童年的两个小伙伴都死了。都是女孩子,一个是和她的男朋友一起去郊外,下雨,在一家刚盖好的新房里避雨。雷电交加的时候两个人拥抱着,一个闪电把接吻的人劈成了黑焦木炭。另一个女孩子是与一个男孩子同居。但父母不同意。男孩子气性比较大,拿了炸药约女孩子一起去野地里,之后与她共死。

有时候生活中的事情比小说里还要离奇。我听到这两个消息时有点发木。有一种疼痛和软弱不能说出来。那时候我意识到了什么是无望。

春天的时候我表哥来大学里找我。说是来看我。他在我们学校里逛,说这地方真不赖。后来我和男友在学校对面的餐馆请他吃饭。他说他要结婚了。他说你这个嫂子挺好看。还不到二十岁,非要嫁给我,赶都赶不走。他朝我男友炫耀。我听得不舒服,就不让他说,跟他打岔。
我忘记他们一起喝了多少酒。反正两个人都醉了。表哥回旅馆时说你男朋友不行,喝不过我。

第二天早上表哥打电话说他要走了。下次再来的时候会带新嫂子来。
他说你出来我跟你说点事儿。我要他在电话里说,他说说不清楚。我只好骑车到校门口。说了几句话后他递给我二百块钱。我说干什么?他说你大了,得多有点零花钱,女人搞对象时花钱多,买衣服买化妆品什么的。得学会让男人喜欢。我嫌烦,不要。
他一定要给。推来推去后他火了,说放心,这钱干净,不偷不抢,是我上班挣来的,不丢人。

那年冬天有点冷,他没戴手套,我送他上九路车,说天气这么冷,你怎么也不戴手套。他说不骑摩托车戴什么手套。

过了不久,是个周日的晚上,我接到电话。是家里人打来的。他们说你明天回来吧,出了点事儿。我紧张地问什么事儿。他们说是你表哥,出车祸了。我说噢。放下电话我回到屋里,对同学说我得走,我得去看看他。从五楼到一楼,才发现自己穿的是拖鞋。我重新回屋换好衣服出来,谁也没打招呼就往车站赶。已经七点了,直达的汽车不发了。我打算换一次车去。等我要上汽车时我想起给男友打电话,告诉他我回乡下一趟。他问我出什么事儿了,我说表哥出车祸了。他说不要紧吧?明天早上找辆车陪你一起去。我说我已经上车了,不用人陪,会自己处理。说着说着我对着电话掉下眼泪。我小声儿说可能没什么事儿吧。他可能就是在医院里抢救呢。

二百多里地因为我没有坐上直达车而用了四个小时,到医院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他们说你回来了。然后说等会儿就出来了。没有几分钟他出来了,他躺在床上,脸蒙着白布,一米八的人看起来特别地小,小得可怜,象只小猫。

那天晚上他和朋友在家里喝酒,快十一点了朋友就回家。人走了没几分钟表哥说他喝那么多酒,路上不会出事儿吧?我去看看。之后他就骑上车追出来。
他跟迎面而来的一辆卡车相撞,之后摔下了山路。等找到他时,摩托车没有形状成了一堆烂铁。头,胳膊,耳朵,脚,都是家人车祸地点找回来的。
他的朋友安然无恙。根本不知道他在后面找他。

没看他最后的模样。县城里的整容手术不好。我没有勇气。我买了双皮手套,跟他一起火化。一个生龙活虎的男人顷刻间就那么化成一堆粉末,看着他们那黑色骨灰盒,我哭了。

从县城回学校的公车上,表哥的车祸是个话题。有人议论说在车祸地点看到了他的手指,还有人说看到了是他的脚指。还有人说看到了他的鼻子在一棵树上。有人说他死时是二十五岁,有人说是二十六岁。到站时我插话说他是二十五岁半,差三个月就二十六岁了。说完后我跳下车,站在太阳底下,抽噎着,半天不能抬起头。

今年九月份时,我看到他的未婚妻了。在一个家乡商店的门口。带着一个小女孩子。表哥死了快七年了吧,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有了别人的孩子。我们没说话,只是彼此点了点头。

表哥这人打架斗鸥,动不动就发脾气,心野,总想做大事,可总也做不到。抽烟酗酒,泡女生,他想过跟别人不一样的生活,总想走出那个小地方,所以总也不安分,这害了他,他不能说是个好孩子吧。
我不懂得宗教,所以也不知道他这样的人是不是能上天堂。可我也觉得他是不用下地狱的,因为他是一朵花,只是没有开好就没机会了。

偶尔在一个雪后的冬日想到他,看到他穿着白色的大圆汗衫,穿行在夏日乡下的小树林里,蓝天白云,口哨声随风而过。
只是,他一定不骑摩托车,骑自行车。



指触华年

感念萧红
亲爱的提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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