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一座山坡。山坡的名字,空间中的位置,它的物理构成,社会学意义,此刻是一张
画,文本,超链接,或者是它们的一个时间序列,可以把它叫作游戏。游戏被设计者设计,被玩家玩。鼠标
和游戏杆,拍得噼啪乱响。东西坏了,买一个;角色死了,换一个。只需要进入,被扔在一个地方。有时是
很多人,有时只有一个,如同西西,被扔在一个陌生地方。他对此一无所知,好像很冤,其实负有责任。没
有逼良为娼,只有逼娼为良,或者买娼为良。不要说不知道,为什么来这里,怎么来这里,你心里最清楚。
你装逼到底,认为一切与你无关,这是你的权利。但要知道,你必须走出去,这是游戏的本质。不要想平时
这个时候,你在哪里,你现在就在这里,在游戏里。假设非事实,狂想,遐想,胡思乱想,在游戏中毫无用
处,只增加难度。西西这样想,是他傻,不知道关键所在,你不能跟他比,他是初学者。“我此刻应该在一
个由旧公馆改成的中学里,”西西说,表明他正误入歧途,他还不适合玩角色扮演游戏。这个游戏将对他构
成致命危胁。一间房子,像火车车厢,只是没那么长,没有汽笛和轮子。这不说明这个房子不能运动,只是
它呼啸而过的时候,没人知道,如同它低低的哭泣声。西西坐在里面,看起来很规矩。右手边是一本书,不
用翻开的书,谁都知道里面的内容。左边放着文具盒,一打开,里面的笔和各种小动物将一哄而出。潘多垃
之盒?别开玩笑。道义放两旁,把自己摆中间。盒子上面摆着一块中华牌橡皮擦,边缘磨得像一块伤疤下面
的新长出的肉。这是西西的吉详物,是游戏中的必备之物。如果你在游戏中走错地方,用橡皮擦把地上的小
脚印擦掉,一切可以重来。这是游戏,不会死掉,只会update。西西只在一个地方用橡皮擦,把别人紧盯自
己的目光擦掉。有时,他会把别人的目光修改一下,让目光拐个弯盯在一只飞动的苍蝇身上,开个小小的玩
笑。这些人因此不能看见他,不能在放学后让他留下来,然后叫家长来领人。他知道这些人的用意,但这些
人大多数是些女人,他不知道其构造,这对他是个难题。他不想玩这种游戏,觉得生物课很无聊,但这些人
喜欢,他必须配合。这是一堂物理课,或者随便其它什么课,甚至是批斗大会,对西西来说都一样,对游戏
来说也一样。一个人站在讲台上,个子不高,头顶有足够的空间,让她呼吸,她的哮喘没机会发作。不像其
他人,高高瘦瘦,站在讲台上像只只标枪,对楼上构成危胁,上面的玩家如坐针毡。下午三点钟,阳光正
足,照在外面的操场上,像一口压力锅,西西感到自己像嵌在锅的外壁里面,向外静观一切。是学习物理的
好时间。这没什么道理,但游戏中就这样,你说了不算。谁说都不算。两张成了精的胶印画像说了也不算。
他们贴在石灰墙的高处,对下面那个长方形黑色棺材盖般的东西深恶痛绝。他们从里面逃了出来,不想再进
去。西西也纳闷,为什么总有人喜欢在棺材盖上写字。放大的标准像,每个细节都保持原样,是Hi-Fi发烧
友,红光焕发,神采奕奕。他们有自知之明,自愿挂在墙上,成为这些人的搭挡。对了,这些人在游戏里,
有个专用名称,叫老师。老师在前面讲,画像在背后配合各种滑稽的动作,表情丰富。物理老师讲牛顿第三
定律,他们便互相用舌头打彼此的耳光,脸肿多高,舌头就肿多高,分毫不差,很有视觉效果。有些玩家反
应慢,老师不停解释,超过规定时间。他们的脸和舌头一直肿下去,把上面的天花板顶出一个凹形。水流动
般的哗啦声,用力跺楼板的砰砰声,一些类似伞尖一样的东西穿过楼板扎在他们的舌头上。他们变得不高
兴,嘟着嘴,长长的舌头吊在外面。玩家们在下面喊,收回去,收回去,他们不知所措。游戏对一切都很公
平,不因为你是先验存在的东西就放松对你的要求。物理老师讲到胡克定律,一张画像忘记过去,跳到另一
张画像身上,像压一根弹簧一样在他上面跳来跳去,弹到天花板上,发出咚咚的声音,天花板上的灰尘密密
麻麻像雨落下,挡住视线,一些女人出现在屏幕上,洗头发,吃药,羞答答拿一块白纸比来比去。这是课间
休息,也是广告时间。画像和玩家们开着玩笑,鼻孔里伸出的长长鼻毛,吐一些口水涂在他们头上,开始给
玩家梳头。他们模仿一条条毛毛虫在墙上爬来爬去,屁股撅得很高,像波浪一样起伏。玩家们哈哈大笑,感
到很高兴,游戏时间到了,仍不回到游戏中。物理老师生气了,让画像闭嘴。玩家们回到各自的坐位,物理
老师说,哦哦,演出开始了。她在黑板上画一些奇怪的图形,问,这是什么图形?鸟笼子,玩家们回答。这
个呢?大鸟笼子。那这个呢?坏了的鸟笼子。很好,你们学得很好。你们的适应性很强,这个游戏难不住你
们。物理老师显得很高兴,把自己半边臀部的样子画在了黑板上。这是什么?老师的屁股。很好,但它有个
正式名字,记住了,叫三次曲线。这个曲线很妙。不管放成什么方向,都像一个屁股,不像其它的曲线,竖
看是一口锅,横看是一个簸箕。最妙的,你们看,我把它横过来,想像它,往右延伸,一直往右。物理老师
站在讲台边缘,差点摔到楼下,不得不用力把棺材盖的边缘往左推进一个手掌的距离,老师的屁股跟着抬起
来,双腿外伸。黑板外面,一个凸起的黑色交流电插座,位于双腿相交的位置。游戏中有很多BUG,这算是一
个,常常把物理学变成生理卫生。不过玩家们很喜欢,他们继续想像。插座旁边,一个用来接喇叭的线头,
从头顶上方黑乎乎的深洞里垂下来,红色胶皮里伸出一寸长短的细铜丝,没有勃起,用的次数太多,参差不
齐,弯曲卷成一个饼状。冲动,冲动,每个玩家的头像旁边夸张地闪动着两个汉字。铜丝插入插座,青春期
的性冲动,在游戏中是一个陷井,处理不当,会误入歧途,导致游戏无法继续。西西清楚这点,从讲台上走
过,总埋着头,不看棺材盖,即使女老师和女玩家们把衣服一件件脱光,并排吊在上面,分开双腿,他也目
不斜视。他知道,自己的两条胳膊还未完全成熟,不能很好控制,有可能干傻事,发生意外。“目无尊
长”,“孤僻”,“难于接近”,其他的玩家不断骂西西,包括他的父母。“在恰当的时间,扮演一个合格
中学生真的很难,”西西解释,“难道我们能控制游戏?”每个玩家都知道,无法控制才是游戏的魅力,但
玩得性起时总是忘掉。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毕业聚会的晚上,红色的细铜丝终于被人插入了那个黑色插座。
校园里一片焦臭味的同时,弥漫着呜咽的哭声。玩家们很兴奋,很投入,但没人哭。派出所的人来了。一高
一矮的两个瘦子,戴着卡其布的帽子,像西方卡通片里的弱智侦探。他们用原珠笔在纸上不停记着,老写错
字。把“插”写成“FUCK”,把“插座”写成“PLUG AND PLAY”。高个子认为,嫌犯顺着喇叭线从上面的
黑洞中滑进教室。矮个子则认为,嫌犯从教室门的裂缝里钻进来。他认为这个裂缝对于一个未发育成熟的卡
通少年来说,已经足够宽。他们把老师扶到旁边,开始争论嫌犯是否有快感。老师在一旁低头哭泣,泪水流
出来浸湿了她脸上的粉红色蜡光纸,几个气泡状的凸起让她的脸显得肿胀,也更有层次,完全不像一个平面
的卡通形象,而像一个真正的人类。派出所的人来到校广播室,看到地狱般的景像。喇叭线传来的220伏电
流,使近千元的设备化成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冒着烟,散发出类似烤糊的牛蹄筋气味。矮个子弯下腰,把一
个烧得蹦到地上的铭牌状东西放进嘴里,咬得嘎嘣乱响,像在吃一块油菜籽榨油后留下的干油饼。还可以,
可以做为饲料继续使用,高个子在一旁记着。西西很幸运,游戏在此之前犯了个错误,已经把他像瘟神一样
送出学校。老师们急得嗷嗷叫,但没有办法,无法用甜言蜜语把这个创举强加到他头上。他们最终选择了一
个倒霉的家伙,他坐在西西的左后方。所有玩家都认为这个家伙不可能玩到终点,因为他用牛皮纸糊成的卡
通形象透着寒酸样。我说,你也用个贵点儿的。哎,他还就认准了。大宝,明天见。大宝,天天见。西西后
来再没见过他。他一直没有承认事情是他干的,这事成了一件悬案,但西西有不同意见。
西西的眼睛没有看着棺材盖。他认为棺材盖的设计很没创意,应该设计成几块,互相拉来拉去,有一些动态
效果。最不济也应该搞成包装盒那样,可以由里向外翻开,看到前面火车箱里的情形。西西的头发很长,在
前额上打着几个节,很像印在体恤衫上的几个汉字:别烦我。这当然也是个拙劣的设计,他并不计较。剩下
的头发从额前搭下来,几乎遮住他的眼睛。马鬃似的乱发中间,设计者给他留下了几丝缝隙,门上方的一片
天花板透过缝隙,产生奇妙的波浪般变形,像泡在一条温暧的起伏不定的河流之中。水中,生活在水中,多
好。鼻孔里冒出气泡,每个人都活着,从每个女玩家的双腿中间游过去。教室是无舵之船,他是鱼,正在拼
死抵抗。喇叭上方那个黑乎乎的旋涡,水气弥漫,不停旋转,要把他完全吸入。他的脸憋得通红,但不退
让。不能让我在空气中窒息而死。他希望一些人体结构图或者世界磁力线的讲解图,能挡住那个窟窿。他非
常害怕自己变成黑乎乎的长条形的卡通形像,这种东西经常在生物课被开膛剖肚,像根绳子似地挂在棺材盖
上,变得更长,更难看。西西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发现自己无法抵抗。他看着自己的脚,发现它跟昨天有
相当大的不同。脚懂得他的想法,他需要快乐。于是从鞋里退出来,用袜子擦擦脸。他在脚的大脚指头上画
上一只眼睛。脚开始偷偷地在桌下乱窜,不停的从下往上看。它并不能真正的看见什么,除了引起一点惊
慌,没造成什么影响。过了一会儿,它自己也感到无趣,于是跳起一段交际舞,像被握在卓别林的手中,引
得旁边观看的脚丫子们哄堂大笑,老师转过身来,说,“不准在课堂上放屁。”
西西在玩家中的这种尴尬地位使得他的回忆有一点物理学上的障碍。画面上出现选择框,他必须作出正确选
择,游戏才能继续。物理老师长什么模样?在游戏里,这个选择有深刻用意?西西不明白。在他看来,这不
是找错了人,就是别有用心,吃饱了撑的,也可能是游戏的一个BUG。西西知道物理老师是个女人,同时长得
很物理。这句话,是游戏中的术语,准确的意思,很难解释。大致可以这么说,老师的长相满足一条物理学
定律。反过来说,也可以这样理解,如果她不长成这样,那么物理学一定在某个环节出了问题,存在矛盾,
跟她告诉西西的知识相抵触。老师姓黄,这也没什么错,但和她的长相合在一起,就构成一个问题。后果是
西西想不起她长什么样。这没有一点不敬的意思,只是不幸在游戏中,西西也明白,嗓门大衣服好并不等于
你的课讲得好,非得听你讲。物理老师用一双大圆眼紧盯着坐在第一排的西西。西西把头微微低下,勾着
胸,双手放在裤袋中,尽量往里伸,身体前后左右轻轻晃动,模仿一只在空气中立着游泳的虾。事实上,西
西的确认为自己在游泳。“水,其实无处不在。”
“这其实是一个比较恶心的事,当然也很自然。”西西在另一个游戏中承认,“我当时这样做,不是因为我
的两只手比较冷,需要温暧。如果是这种情况,我宁愿我的手在一个漂亮女同学的身上……”西西继续说。
“我双手插在裤兜,看,就是这样……”他边说边示范,“这样做的原因是我的右手可以往里伸,透着裤子
摸在阴茎上……”
“你是说你一直在物理课上手淫?”
“不只是物理课。每次老师把我留下来的时候,我都这样坐着。”西西说。
“很爽吗?”
“当然,很有快感,物理学一直给我快感。”西西承认。
“其他课也这样吗?”
“当然,而且每个玩家都这样。”
“你给我坐好。”物理老师恼羞成怒。西西双手内抄的奇怪坐姿,在游戏里意味着极度蔑视,比伸出中指插
在老师的嘴里更下流。老师脸上完全看不见其它器官,只剩下一张血盆大口和喉咙深处被气流振动的扁桃
体。说话的同时,她埋下身子,透过桌椅的空隙窥探西西的双腿中间,恨不得爬下身子,扒下他的裤子看个
究竟。张大的嘴,发出呼呼的声音,看起来像要咬下什么东西。你干什么?我没干什么?你两只手放在裤子
里干什么?我两只手放在裤子里没干什么。西西的东西很小,隔着厚厚的灯芯绒裤子,老师完全看不出什么
异常。老师伸直身体,气极败怀,说着像“小杂种”之类的更专业的游戏术语的同时,脸却奇怪的恢复正
常。老师就是老师,西西很佩服。物理老师认为自己说出的话只是一些在时空中的矩暂存在,物理学就是这
样认为的。但西西知道,这些话在空中飘荡着,从没有窗玻璃的教室到挂着劳动值日牌的星期六,从星期一
到电铃响个不停的大操场,混合着未洗干净的球鞋、腐败的酱黄瓜和烧焦塑料袋的味道。西西想不起它们发
自人体的哪个孔道以及它们的发生频率,并且和其它一些恶毒的话混在了一起,完全体会不到对事件再次回
忆的快感,就像后来很多女人在西西身下对他哼哼道,“你给我X好”,并不能使他猛然强壮,他始终只把这
些话认为是一种鼓励。但在游戏中不同,这些带着咸腥唾沫星子的话威力无比,无论从什么角度射出,都准
确击中那只正在大海深处游荡的虾,有时甚至会直接命中心脏。西西这个时候会来一个相当夸张的造型,瘫
倒在坐位上,口吐白沫,给游戏造成一定混乱,增加一点难度。最不幸的时候,西西的屁股会被一只从背后
偷袭的大脚狠狠踢中。有时踢中他的腰部,在肾脏部位产生剧烈的抽搐感,使得他经常把尿撒在自己的裤子
里。西西认为自己的性生活不太幸福,有这方面的原因。西西在游戏里属于有轻微怪僻者,但他后座的小丫
头则相当疯狂。她的卡通是一个满脸雀斑,留着运动短发,说话粗声粗气的形像,总举着踢西西的那条粗壮
有力的腿,金鸡独立。当她被一条大粗腿带着在空中飞舞,西西感到滑稽的同时,也感到她的可爱。西西一
直想这样对她说:即使你的父亲能写关于X族少女的小说,你也没权利踢一个Y族少年的屁股。但他一张嘴总
把它说成:把今天带来的童话书让我看。西西承认,自己从小就是一个弱者,但在另一些场合,又声称这是
小丫头对自己的中度春情勃发。很遗憾,这种说法疯丫头永远不知道,甚至在她嫁给一个英国人的时候,西
西也没让她知道。疯丫头总是很聪明地选择西西无法反抗的时刻来踢他的屁股,要么是老师的唾沫星子淹没
他的时候,要么是他可怜的大脑抽筋的时候。当西西处理完这些麻烦事,回头找她算帐,总是不争气地不生
气了。“把你的童话书拿给我再看一遍。”每次到最后,西西总是恶狠狠的对她这样说,就像那些装祯漂亮
的童话书是她的未发育成熟的身体。他在这场永远失败的战争中并不是一无所获。他长大后经常对自己的朋
友说,“物理学告诉我们,聪明女人就是知道你弱点的女人。”他的朋友总是看着他说,“你丫真奇怪。”
屏幕上西西的表情非常奇怪。头上不停的闪动着血红的“忍”字。他的身体开始变形,本来很薄的身体变得
更细,卷成圆柱状。腰部开始上移,身体变成一个S形。嘴往前突,眼睛后拉,舌头从嘴里伸了出来,变成黑
色的两个小叉。他的衣服从身上滑到地上,裤子不小心挂在椅子上的一棵钉子上。他的身体后部挂在椅子
上,像一根青色的绳子。“死蛇”,“抗争”的字样不停地在他的头部四周闪动。西西明白画面的含义,是
说他当时像一条死蛇,抗争着痛觉神经传来的痛楚呼救。这点与他的神经类型有关,不是人人可以做到。从
小西西就知道,只要愿意,自己总能控制自己的肌肉与神经,变成狗啊猫啊之类的动物,但从来没试图变成
一条蛇。主要原因,西西认为可能是自己无法使自己的生殖器退进体内。西西曾试图控制自己的思想,但发
现这样一个事实:如果自己是一条狗,说自己只想吃窝头而不是吃肉,不是能力问题,而是智力问题。他宁
愿别人说自己疯,自己变态,是个百变金刚,而不愿别人说自己傻。他有个愿望,希望有一天人们会说自己
与疯丫头是天生一对,这样的话她后来就不可能嫁给一个英国人,但人们总是说,你只能变成哺乳动物或者
爬行动物,了不起,水生动物,而她最后能变成一支鸟,飞得很远。老实说,这对西西打击很大。
西西终于忍不住,他的头立了起来,脖子因愤怒而扁平,发出呼呼的声音,偏头盯着坐在身边的小姑娘,像
要把自己的痛苦通过眼睛传递给她。小姑娘怯生生地看着他,并不害怕,只是像犯了什么错。小姑娘的父亲
不会写小说,识字也少,她也没有童话书,但她的父亲长得很高,经常变成爬行动物的西西认为做到这点相
当不容易,因此非常佩服。西西盯着她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最喜欢做两件情,一是在刚刷上石灰的白墙上踢一
脚,第二是在未干的水泥地上映上自己的手印。每当他干完这些事,仔细欣赏自己杰作时,总要想起这个小
姑娘,他认为他们看起来很美。小姑娘最终克服慌张的情绪,快速的笑了一下,然后在老师大圆眼的窥视中
偷偷摸摸用手帮西西把课本翻到正确的页数。
“一个物体损失的热量,会通过各种各样的形式进入另一个物体”,这是西西从物理学中学会的另一个道
理,并一直对这位小姑娘心存感激。
火车厢里秩序恢复正常,没有各种动物之间的相互变形,没有夸张的大嘴和横空扫过的大腿,地面上没有从
身上掉下来的小动物和乱窜的脚丫子。空气中的声波和气味回复到一个正常火车厢的水准。这是西西的幸福
时光。卡通的形象变得温顺起来,头发柔软下来,不再像一只斗鸡公。两只白色的小鸟从他的眼窝中飞了出
来,像一对小情侣,嘴对嘴在教室里飞行,偶尔在空中来一个眼镜蛇急停,或者仰飞。它们始终没有穿越那
些开着的窗户,那里是禁区,是诫律。一只双筒猎枪的枪管从窗台下面伸出来,随着鸟在空中的飞行而移
动。枪管从两只眼睛里长出来,一边一只,带着眼睛的近视与怒火。眼睛下面有一张嘴,绷得紧紧的,像一
条粗重的黑线。平时它不这样,它经常在放学后命令西西留下来。如果在下午六点钟之前,西西和他的尿液
还没被放掉的话,他夹紧的大腿根会快速跳动。没有精液射出来,一滴也没有,内裤干干净净。西西没有快
感,只有恐惧。除此而外,学校里没有其它让他恐惧的东西。玩家中有人害怕教室外面五米处的那道黑色高
墙,据说里面是一座监狱,关着那些散发出血腥味的罪犯。也有玩家害怕高墙下香樟树上长着的方头方脑的
大青虫,它们会发出很怪的臭味,尤其是当西西用两只手指把它们的肚子捏爆的时候,大多数女玩家都会尖
叫着骂着跑开。
“这很正常,少年往往通过奇特的行为在游戏中增加自己的魅力值。”游戏里的魔法师总这样解释。
“但把它们放进嘴里也是正常行为?”
“你把它们吃下去过?”
“没有,只是放进嘴里咬几下。”
“什么味道?”
“不是特别的难吃,有点像一勺放坏了的苦菜籽油。但气味实在难闻,很多玩家敢把梧桐树上的长着尖刺的
毛毛虫放到嘴里,却不敢咬这种青虫……”
魔法师跳着跑开了,发出奇怪的呕吐声。西西发现自己的胆量值增加了两个点,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游戏
就这么奇怪,经常莫名奇妙的出现一些意外事件。画面从大青虫转到香樟树下面的垃圾杂物,一些不规则的
小黑点在里面穿进穿出。画面的分辨率不是太高,看不见这些小黑点的细足,但它们的确移动敏捷。其中有
一只,西西很熟悉。它和其它的黑点全不一样,尽管中间的黑点和别的黑点一样大,但它的周围却长着曲别
针粗细的六条腿。它的一条腿比其它五条要长许多,因此它翻过一个个垃圾杂物时,总像拖着一根长长的天
线。这是西西有一次兴之所至,从地上顺便抓了一只,翻过来,用黑色钢笔给它画上了六条腿,最后一下用
力过猛,拉得很长,它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个六条腿的家伙有一次掉进了地理老师吐的浓痰里,西西用
手把它从里面拉了出来,从此手上总带着腥臭的卷烟味道。这个小黑点为了感谢西西,在天气晴好的日子
里,会带领一大队小黑点轰轰烈烈开进火车厢,沿着墙脚顺着桌子找到西西以及他桌子里面放着的中午吃剩
的骨头。有时候,西西后面的疯丫头会大声尖叫起来。他知道准是又一只天才小黑点爬进她的裙子。西西会
在各种各样老师的各种气味的唾味星子以及疯丫头的泪水中原谅那只迷途的小生命。偶尔会出点意外,疯丫
头的哭声太大,除了西西,全教室的人都轰笑起来,这时候,他不再顾念那些小生命,看着疯丫头开始丰腴
白皙起来的卡通大腿,觉得自己不再可耻与孤独。
在背影音乐充满声带开始发育的轰笑、哭泣与喝斥的同时,西西飞离了这座城市,画面变成了一座山坡,距
离教室几百公里。不管什么时候,一想起这事西西就头痛欲裂,它甚至比自己与疯丫头的关系还让他难于理
解。他知道那些桃花,试图掩蔽事实真相的桃花,从显示器的边缘密密麻麻地挤到跟前。游戏设计者动用了
淡红鹅黄和靓蓝,力图使这些桃花看起来正从计算机里生长出来。西西面朝泥土趴了下去,打量着那些傲慢
无礼的家伙留在水珠中的倒影。它们的确被描绘得精巧细致灿若云霞,以至太过真实而略感无缘无故,在一
大堆夸张的卡通形像中间显于过于招摇。西西想起曾经看过的一些电影,发现它们有相似之处,都以同一种
方式横亘在自己与世界中间,声嘶力竭试图阻止彼此的进入。危险?危险吗?西西不管这一切,没有顾虑这
些桃花的感受,鲁莽的跳过春天,穿着裤衩直接走进夏天。这一点与课堂里的老师有共同之处。如果西西没
有理解错,“桃李满天下”就是指一个人拿着毛笔,蘸着粉红夹杂一些黄白颜料,往显示器上一挥,桃李花
便蜂拥而来。偶尔西西也对成为一个老师有某种程度的兴趣,前提是自己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没有在一个山
坡上呆过。这个事件对他太重要,以至他从此无法倾听任何来自权威的声音。他听到了黑暗的声音,但拒绝
告诉任何人。
背景音乐突然变得淫荡,夹杂着男女有节奏的哼声。画面上出现西西光屁股背对屏幕的形象,他趴伏在一个
女人的肚皮上,女人用手搂住他的后背。西西的屁股过于夸张肥硕,挡住他们结合的部份,画面没有马赛克
的影响显得清晰流畅。
山坡还是女人肚皮?
“你爽吗?”女人在下面问。
西西不认识这个女人,更不熟悉她的肚皮。
“真爽。”西西说。
女人肚皮还是山坡?
西西感到它们并无区别,因此情欲勃发,开始第二轮的动作。
“什么地方让你爽?” 女人淫荡地问西西。
“山坡。”西西毫不犹豫的回答。
女人笑了起来,像一头吐出舌头的猫。
西西茅塞顿开。生存历炼对理解世界或者游戏毫无帮助,只有陌生女人才能直指内心。他不知道山坡的名
字,不知道它的准确位置,唯一可以肯定它离水不远。他趴下的时候,从草丛的呻呤中体会到阳光温润带着
丰沛水气。“不要离开水,水是父亲”,或者“干净的水长不出脏东西”,这是他的民族的一句格言。他不
知道汉语里有没有相应的说法。这句话的大致意思是上面两句话意思的交集。
西西趴进草丛中之前,打了一个小盹。他苏醒时,画面完全改变。一个小山庄未经许可,尤其是他的许可,
像一只宿命之船,来自水草丰茂之地,静静停泊山下,紧靠着他肮脏的双脚,清晰得如一块在劳动课上擦过
的玻璃,一松手就会摔得粉粹。他不敢大口呼吸,看着山下劳作的人们,承认他们是自己的父亲母亲,是自
己的民族与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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