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这就是那条河。”西西肯定的说。
“好了,好了,你别这么认真。这不过是个游戏。”阿程说。西西见过阿絮以后,一直呆在自己的房子里,
一步也没走出来过。阿程感到担心,问了自己的妹妹,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打电话把西西约了出来。
“你看你,脸色搞得这么差。”阿程说。
“不,它们有关系。你看这太阳,跟我在山坡上看见的一样。你看河面漂浮着茶叶,虽然现在它们伪装成为
褐色,像腐败的浮萍,但我知道,它们正是那些被遗弃的桃花……这就是那条河,一定是。你看,那道桥就
是河的终点……”
阿程知道西西进入了一种状态,这种状态在黑客这行,有一个形像的比喻,叫不确定自动机。处于这种状态
的人,不能很好的分辨幻想与现实,游戏与生活。黑客在长时间的面对文本坏境之后,偶尔会出现这种状
态。
“你没事吧?”阿程关切的问。
“没事,我很好。”西西端起茶喝了一口,发现碗里的茶叶也呈出可疑的卡通形像,像一片片绿色小硬纸片
在茶碗中漂动。
“你不要沉迷太深,这只是个游戏,没有意义,它不能干挠生活。”阿程还在劝西西。
“我知道,你放心。我只是想搞清楚,谁是我的对头。”西西说。
“这很重要吗?”阿程问。
西西看着阿程,他的脸几乎和读大学的时候没什么两样,没有变得年轻也没有更老,看起来也像一个过时的
卡通。西西知道自己目前的状态,不再说什么,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对头对于一个黑客是重要的,但如
果自己不是黑客呢?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我可以不做黑客,从技术细节中跳出来,做一个看重表面生活质
量的人。有多少人能真正理解黑暗深处的东西?我对自己是不是有点要求过高?
“况且,这个游戏玩下去,你真能知道你的对手是谁?”阿程见西西不说话,又问。
“我是这样认为的。游戏给了我很强烈的暗示。”
“仅仅是暗示而已。你相信它?你的对头可能在引诱你犯错。”
阿程的每句话都直指问题的核心,非常难于回答。其实我们可以聊些别的,比如空气湿度和夜间爆破,还有
卡通形像的制造工艺等,不一定非要在这些问题上纠缠不休。为什么阿程和阿絮如此的不同呢?西西想起游
戏开始的角色选择中,有阿程的形象,于是问:
“你玩了这个游戏吗?”
“我看了一下,但没什么兴趣,就没往下继续。”
“你选择了什么样的角色?”西西问。
“我选过好几个角色,甚至选了你的名字进入。”阿程回答。
“你可以任意选择角色?”西西吃了一惊。
“当然,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看着西西吃惊的表情,他问,“你不能选择角色?”
“是啊。我被禁止选择其他的角色。”西西说。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一个非对称的角色扮演游戏?”
“我不太清楚,应该是的。”
“你现在进行到什么地方了?”
“是我读高中的那段。”
西西和阿程长时间没有说话,想着各自的心事。
“我想……”然后两人同时开口。
“你先说吧。”阿程说。
“是这样,我想破解这个游戏。”西西说。
“为什么?”
“我可没这么多时间玩下去。”
“不过破解角色扮演游戏有什么意思?它的乐趣就在于它的过程。它不是对抗游戏,战斗游戏,你可以能过
破解来增加自己的能力,战无不胜。”
“这我知道。不过,我想尽快知道我的对头是谁,到底他存在还是不存在。”西西说。
“你可以试试,但我不敢肯定这有用。”
“你是破解高手,所以希望你能帮我。”
“但是……”阿程看起来很为难。
“由于阿絮的原因?”西西问。
“不不不,你理解错了,这正是刚才我要告诉你的。”阿程说。
“看你的样子,好象很重要。”西西说。
“也许吧。”阿程说。
“说吧。”
“是这样,我准备退出了……”阿程说。
“退出?”西西不太懂阿程的意思。
“是的,退出。”
“不太明白……”
“等你知道了谁是你的对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知道退出是什么意思了……”
“等等,你能不能具体一点?”
“我们都是被控制的。”
“你是说黑客是被控制的?”西西感到非常吃惊,“被IFIC?”
“不不不,你还是没明白。”
“是被技术控制了?”
“不全是。”
“你的话越来越深奥了。对了,你知道你的对头是谁了吗?”西西问。
阿程看着西西,最后说,“你说呢?”
西西在山坡上,脸朝下趴在草丛中。这不仅是一个姿势,还具有象征意义。死亡,一具尸体,这个游戏的一
部分,它残酷的一面。脸朝下也不能否认这个事实,羞于见人也不能阻止游戏的继续。桃花瓣落在他的背
上,红得惊人。游戏设计者在这里发挥想像力,使用了夸张的鲜红色,像一串新鲜的弹孔嵌在西西的背上,
鲜血从体内汩汩而出。背景音乐非常舒缓,缓慢的鼓点像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竹杖点地,念着唐诗轻松走上
山坡。桃红柳绿,被古典诗歌过分的夸大,这具尸体显得触目惊心。这就是视觉效果,这就是表现方式,这
个游戏并非没有高潮。它是完整的,是前瞻的,走在时间前面,把结果昭示出来。别出心裁,西西的后背开
始凝结一层薄薄的冰,在阳光照射下像一个晶莹的壳,散射七彩光芒,在冰皑上游走,像彩色的皲裂。画面
的左上角闪动着几个大字:不合作。玩家都知道,这是一个不合作的姿势,像一具尸体趴在草丛中,在游戏
中只代表一个意思,“此刻,时间是我的情人。”
西西身上的冰皑笼罩着的他身体的后部及两侧,他的胸腹直接紧贴地面,使他看起来像背着一具透明皑甲的
昆虫。他的头从冰皑中伸出来,自然下垂,埋在很深的草丛中,脸和泥土紧密的粘连在一起。一些多年生草
本植物的叶茎长入他的脸皮,像很多条蚯蚓爬行在他的脸内,呈现一些青筋状的凸起,而他脸上的肉体也呈
溶化状流入地下。如果他现在用力的抬起头来,会把很多杂草连根带土一同拉起,使他的脸像一个装满草根
泥土的簸箕倒过来扣在地上。如果他再走上两步,挂在他脸上的草会同泥土垛子的重量将把他的脸皮拉得很
长,那些草根会像一堆结着很多污垢的胡子挂在他的腮帮子上,来回晃荡。为了保持游戏的合理性,他没有
鲁莽行事,而是让头颅与思想一致继续保持流动的形态,一直向下,直到碰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为止。他感
觉自己的脑门顶着一块冰凉的石头,他找不到入口,无法非法进入,与冬天早晨坐在石凳子上屁眼的感觉类
似,但相比之下要悠长得多。他松了一口气。他不认为自己能温暧千万年埋在地下的冰冷石头,只是想,如
果没有这块石头,自己的头颅会随着思绪一直往下深入,扩散成一个大网,越来越长,越来越大,越来越稀
薄,即使在游戏中,最终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西西没有来到这块山坡之前,这里是一头小母羊的领地,现在它正出现在画面的左上方,那片呈马鞍形的桃
树林下面。小母羊平时在这里解决自己的生计,同时也释放她的快感。尽管西西的鼻子已经被拉成一个巨大
的网状结构,嗅觉细胞被扔得东一块西一块,但还是受到土壤里发出的羊膻味的强烈冲击。它们过于浓烈以
至有些辛辣。那些黑豆般光亮的羊屎,像婴儿一样依偎在他的鼻翼,让他感到这个世界虽然已经破损,但还
有些亲切,完全不像自己应该在的学校教室,通融园润却令人窒息。小母羊看见有人对它注目,朝这边走
来。西西感到小母羊离自己越来越近,为了避免吓着它,他没有立即从泥土中拨出已经变成植物根状的头
颅。小母羊围着像包裹在透明塑料布中的西西的身体,不停打转,尾巴甩动显示着它的兴奋。咩……它显然
嗅到了雄性的气味,伸出舌头舔舐洁白的冰皑。随着它的头部运动,它的身体不住往地上掉落已经干掉的颜
料。原本白色的羊,被游戏设计者搞成一个愤怒的水果沙拉,众多的颜色挤在一起互相推攘,效果相当搞
笑。小母羊的头上有一个细环,把头发从两个角之间拉过,扎成马尾状,从脖子边披下来。头发被染成流行
的浅亚麻色,嘴唇上涂着莹光唇膏。看见西西趴在地上装死,于是撩起裙子在他的旁边座了下来。它从口袋
里掏出袋装的炸青草开始细细咀嚼起来。
“有本事你一辈子在这里装死。” 小母羊边吃边说。
“我真一辈子不起来。”
“好啊。反正我有肯德羊的优惠卷,他们会给我送炸青草来。” 小母羊说。
小母羊的父亲老迈头叫她迈丫头,而西西称呼她迈丫。西西有很多种称呼她的方式,从迈丫头到伊莉沙白•
迈,从仙蒂到辛蒂到爱维瑞,就是不叫正确的名字。与他后座的疯丫头类似,西西与迈丫关系复杂,矛盾不
是一天两天,一点不奇怪她把排泄物释放在这个山坡上。西西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省掉一个字叫她迈丫。也
许是在课堂上全力应付疯丫对自己的青春期迫害,错过了学习的时机,语言能力发育不全,说话结结绊绊,
少说一个字能极大提高他作为人类的自信。当然,也可能有其他原因。另外,如果西西对着任何一棵面朝东
方的树叫一声迈丫,无论当时她身在何处,十分钟后,她一定横在他与树之间。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听见和出
现的。如果他叫出其他的名字,很难说会出现什么。名字在游戏中是个重要的环节,任何对它的漫不经心都
会导致不可逆料的后果。游戏中经常有很多选择框,让人选择正确的名字。西西正在做出这样一个选择。画
面上出现一个选择框,让他对着一块隐藏在泥土中的愿望石,说出他心中最先想到的名字。他首先选择了
“阿絮”,一个巨大的鞋底,上面绣着一个草体的“滚”字,出现在屏幕,把他踢到城市东效的小学中。他
不得不重头开始游戏,辛辛苦苦再次来到这里。第二次他选择了“兰兰”,这个选择把他引到了一间黑屋子
里,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最后,他翻开坐便器的盖板,在通往下水道的地方看到了小手一样的符号。他点
击进入以后,却只看到一句话,“你傻逼啊,这里也进来。”背景声中传来令人难堪的哄笑声。他退了出
来,在那个选择框想了一会,慢慢输入“迈丫”两个字,游戏平稳地进入了下一个场景。最后一个选择是
“罗三”,但他没有机会知道这个选择将通向什么样的未来。
这只是游戏,不是真的,西西安慰自己。
西西从泥土里拨出自己的头来,大脑灰质细胞分泌出大量细滑的粘液,使他不像拨一棵树那样费劲,也没有
带起很多泥土。他清理自己的头部,从藏在两个分杈间的眼睛里抠出泥土,并把它扳过来,对着前面。他知
道,恢复原状得花一定时间。他坐下来,看着头部在草地上的影子,像一个倒着生长的人参。他目前不能到
处乱逛,自己奇特的造型会在山坡下的小村庄里造成巨大的混乱。四姑已经叫过自己“野种”,要见到自己
现在这个样子,一个会说自己是妖怪,更加坚定她认为自己是个不详之物的决心。迈丫站在旁边含情脉脉的
看着西西。
“你看着我干什么?”
“咩……”
“没劲……”
“咩……”
“过来。”
迈丫走了过来。
“把屁股对着我。”
迈丫把屁股对着西西。
西西用力把她的一条后腿抬起来,选了一根粗大的草撩拨它双腿中间那个地方。
“咩……”迈丫叫着,挣脱他的手跳开。
“很舒服是吧?”
“咩……”
“我去帮你找黑子吧。”
黑子据说是村子里最靠近山坡的赵家的一头小公牛,却象中年人一样不定期发情,见着雌性动物便快乐得嗷
嗷真叫。
“咩……”
“真没劲。”
西西躺下来,头上细枝状的东西,开始回收合扰,像一些液体从四处汇集过来,互相融合,重新凝聚成一个
圆形的东西,像一个没烤熟的红暑。他闭上眼睛。迈丫低下头,耐心地用舌头把他身体周围的青草卷入口
中,吭哧吭哧嚼得一干二净。西西开始感到烦。城市之吻。教室。山坡。一头小母羊的胃。与生俱来的良好
消化能力。在阳光下被一丝一丝慢慢剥光。即使进入游戏也无法隐藏。多么奇怪的事。谁在操纵这一切?我
们被谁控制?对头?
上面提到的老迈头,直到现在还没有出现在游戏中,但西西知道他一定会出现。老迈头是个神奇的人。他花
了四十年的岁月藏匿在村子后面的山中,躲在他当和尚的寺庙中的佛龛下面。直到有一天,他没有任何征
兆,哆哆嗦嗦从山上走下来,向村民索要房屋和粮食。这令人很失望。山上住着的人应该比地上的人更接近
神灵,“他怎么能这样?”强巴娘把粮食送给老迈头时,嘴里嘀咕。如果不是后来老迈头讲述了一个奇怪的
故事,强巴娘的嘀咕可能只是快死螃蟹吐出的气泡,不可能延续几个月。这个故事当时老迈头花了一个月才
讲完,但在这个游戏里只有十秒。第一秒,寺庙,粗重笔墨画成的寺庙,线条夸张简洁。线条与线条之间没
有木榫或钉子的拉合,在风中抖动,发出为避免散架的嘎嘎的拉扯声。庙门两边斗拱飞檐,弯曲角度并不等
同,划过眼前时呈现近宽远窄的视觉效果。第二秒,雪山包围中的寺庙。画面拉远,寺庙变成一个被外张曲
线包围的火柴盒。雪山像一堆火焰燃尽的蜡烛,带着一定流动感和硬度,但并不让人觉得寒冷。第三秒,夜
里飘动的经幡。红色,白色的,从后面飘动到前面,挂在刺松的树枝上,是夜里唯人让人觉得清醒之物。他
们也许发出了各种声音,但完全听不到,和他们表面的热闹的流动感形成鲜明反差。第四秒,雷声和闪电。
巨大的雷声,夹杂着树枝断裂,山石滚动的声音。很规则的之字型闪电,只有一个,忙个不停,在天空的不
同地方以不同大小出现。山、树和房屋出现剪影。第五秒,闪电击中寺庙的屋檐。烟窜了起来,火光冲天,
照亮了整个画面,让人怀疑这个破庙真的有这么多东西可烧?太过夸张。第六秒,寺庙跑出很多人形符号,
一个个由线条勾勒而成的椭圆形的圈,配上夸张的正在奔跑的细腿。写意式的画法,并不在乎细节的真实
性。有一个人甚至正拖着三条腿在奔跑。有一点是正确的,是关键,光头在火光中出现,反射出光芒,指引
着其他人逃生。第七秒,大风起兮,云飞扬兮。火越来越大,小火柴盒里的火柴全部被点染。树燃烧,经幡
燃烧,全部变成红色,经久不熄。为了偷懒,直接在黑颜料里加入红色,没有火焰燃烧的动感。第八秒,一
个巨大光头出现在视野中。它太过巨大,火柴盒无法容纳。如果不跑出来,不被烧死也会被憋死。其他的光
头与这个光头靠在一起,像一颗颗沙粒与太阳。第九秒,光头开始生长,分杈,暗淡,变成两个头。一个和
尚身边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第十秒:“这是神赐给我的。”老迈头最后说。游戏中的慢镜到此为止,
西西对过程并不感兴趣,只对老迈头的最后一句话印象深刻。“上帝安排的。”亨特警官说过,有异曲同功
之妙,使得西西非常佩服和尚这个生物品种。他学着说这句话,以不同的腔调和感情色彩,尤其对着不同的
女人,经常化险为夷。很多人围着老迈头,不停地问他。要他解释这个女孩是怎么回事,或者那句话的在游
戏中的经典解释。老迈头涨红着脸,蹑蹑嚅嚅说不出话,最后大声念起经来。西西挤在一堆各种各样的大腿
中,觉得很有趣。他当然可以站起来,但坐着玩游戏,甚至爬在地上玩游戏,角度更好,可以看见许多语言
之外东西。比如,西西发现许多腿,并不属于具体的个人,它们只是站在那里,等不同的身体来,然后载上
它们,把它们运回家。西西不关心老迈头的话,只是不理解这么简单的问题竟然没人能够回答。人们开始讨
论几十岁男人和十几岁少女的可能关系,从萨都艾桑之女到千里之外的四姑娘山,从青棵独一无二的栽种法
到唐古拉山上的藏传喇嘛。当强巴娘开始怀疑女孩是一头小母羊变成的时候,西西终于无法忍受,大声说
到,女孩是老迈头生的。所有的人都轰笑起来,老迈头也笑了,脸从一个红透的柿子变成一个干柿子。老迈
头看着他,把木讷传染给他的同时,硬生生把一个人塞进他的世界,并把它命名为:婊子。西西蹦蹦跳跳,
欢喜莫名,像兔子罗杰,兴奋地告诉二姑,“观世音菩萨创造我,创造婊子,然后老迈头和婊子创造了女
孩。”西西得到一个大嘴巴。从此以后,很多人认为西西将不得好死,因为他还没有长大,便已开罪伟大的
观世音菩萨。这丝毫不影响他以祟敬的目光追随老迈头,认为老迈头不是观世音的仆人至少也给观世音喂过
马。
老迈头跟西西的关系不是对称关系,在他无限祟敬老迈头的同时,老迈头的目光却带着两把黑色的利剑,所
到之处,寸草不生,焦黑一片。西西每次见到老迈头,总是绕道而行,在远处观望。老迈头嘴里叽哩咕呶,
唱出神密词汇,带着悠长的音调与色彩,越过他的头顶,指向他无法理解的方向,他的心中总会隐隐浮现一
个词汇与它遥相呼应,呼之欲出。他感到恐惧,老迈头在唤醒自己身上某个沉睡的东西,即使在它的熟睡中
他也感到了它的力量。西西曾经有一次勇敢地问过老迈头,为什么看着我就念经?老迈头颤巍巍地后退,低
头合十嘴里不住说,冤孽,冤孽。西西感到奇怪,打了一个寒颤,像一只中枪的兔子一溜烟跑到山坡上,脸
朝下趴在草丛中。老迈头不停的念,神密的声音四处流走,像一群饥饿的迈丫,西西恨不得把自己完全变成
一堆草,让它们吃掉。天黑以后,西西从草丛中站起身,在黑夜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跑向山坡上的那块大青
石。很久以前,大青石目睹很多人惨死在它面前,上面的几个大字“红军农奴一家人”的红色历久弥坚。西
西靠在大青石上,获到力量,在坚硬的爱抚中平静下来,检查自己埋在大青石下的两个核桃是否健在。西西
没见过自己的父亲,相信自己是从核桃里蹦出来的。看到深褐色的核桃在长久的摸索下发出柔和的光泽,他
放下心来,相信自己依然在健康生长。
画面上出现一个核桃的卡通形象,上面带着一些泥土,湿乎乎的,像刚从泥土中挖出来。游戏走到时间前
面,把结果昭示出来。核桃已经坏掉,尽管它的外表还同当初一样,未见衰老。画面上出现了选择:
1) 这是一个核桃。
2) 这是一个坏了的核桃。
3) 这是一个睾丸。
4) 这是一个发育成熟的睾丸。
哪个是正确的选择?西西不知道。西西上大学,女朋友靠在肩上。她在医学院读书,她的眼睛很大,她的手
很干净。其他的呢?西西也记得。粉红色裤衩……但与现在无关。
“两个核桃是你这两个玩意的外在投射物……”她的嘴动着,手也动着,“噗,这样你会不会痛?”
“照你这样说,我小时候玩核桃的时候,潜意识里其实在玩自己的睾丸?”西西问。
“是的。”
“瞎说。”
“当然是真的。因为你无知,你对生命无缘无故的消失怀有恐惧感,因此在潜意识中将睾丸与自己的生命等
同。”她说。她往西西的耳朵眼里吹气,核桃在收缩。
“我对生命无缘无故的消失怀有恐惧感?”
“是的。”她说,“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你把两个核桃珍藏了二十年,而且埋藏在坚硬的大青石下面。”
有一定道理,即使是胡说,起码能自圆其说。西西看着她,想象着她,胸脯,腰身,大腿。我无知?当然,
而且下流。不停的运动,汗流下来,紧闭双唇,不发出声音。谁发出声音?嘴里冒出鱼的气味。鱼在游泳中
唱歌?我嘴严,我不说。其实我想着另一个女孩,罗三。她三岁的时候给了另一个小男孩两个核桃。故事实
际上是从那一刻开始的。是的,我不说。
无法作出正确的选择,使西西十分郁闷。他想把游戏存贮起来,却发现这个游戏根本不提供这个功能。要么
换个角色重新来过,要么继续下去,多奇怪的游戏。画面的右上方只有一个表示生命的卡通小人还在嘻嘻傻
笑,他只剩下一次机会。如果他再出错,他无法将这个游戏继续下去,将永远没有机会找出谁是自己的对
头。他决定破解这个游戏,修改它,绕过这个选择。
他找来的游戏修改工具《金山游戏通》。在安装它的时候,西西发现它的封面上的广告词很意思:没有游戏
是不能被修改的。
西西运行《金山游戏通》,退出目前的选择框。把目前游戏中的自己的各种生命值,诸如身高、体重、生
日、生命值、魅力值、体力、性交次数、女人个数等等数值埴入《金山游戏通》的查找表项中。接着西西开
始在游戏中四处闲逛,做一些无聊的事。准备通过这些人为的变化,找到那些数值在内存中的存储位置,然
后修改它们。
西西从山坡上走下来,朝着那个村庄走去。他不止一次听说过这个村庄,但从来没进去过。母亲告诉过他,
他的父亲就在这个村庄里。他没见过他,也不想见他。西西想借这个机会到里面去看看,使自己的生命数字
发生一些有趣的变化。西西一边走一边用脚踢着路边的草丛,就像以前走在沙河边泥泞的农田里,装着要摔
跤,趁机把各种蔬菜踢向空中,看着它们在空中飞舞,想像它们正痛楚的发出尖叫声。最远的居然能飞过小
河,落在河的彼岸。游戏和现实不太一样,更富有想像力。那些带着泥土的草根垛子,真的发出类似很爽的
啊啊的细嫩叫声,在空中飞翔,滑行,落在地上,变成一只只兔子老鼠四处奔跑,画面充满活泼灵动之感。
他的破坏力指数不断增加,他把新值填入《金山游戏通》。他继续往下走,看见一棵很奇怪的枯树,飞起一
脚,树轰然倒下,地面摇晃,相当夸张。两个卡通从村庄里走出来,分成两个方向,显得若无其事。西西不
知道他们正在平面上形成包围圈,还在不停的踢那棵树,看着它不停变短,自己的生命数值像走马灯似的变
幻。两个卡通走到西西跟前,脸上光板一块,没有五官,只有一个红色大字,“罚”。西西想跑,但发现这
是一个平面,没有第三维让他可能跳出去。
“罚款。”他们说。一厚一薄两块纸板磨擦的声音,显得生涩,像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为什么?”西西问。
“你杀死了一棵树。”
“不会吧。这树本来就是死的。”
“当然不是死的。你仔细看。”他们用手把树皮剥开,然后将柴质化的纤维掰下来,像吃五香牛肉丝一样细
细吃掉。西西看着越来越晚的天色,担心他们在天黑之前能否吃完。最后,他们用手拍着胀鼓鼓的肚子站了
起来,说:“你看。”
西西看着他们的肚子,除了比刚才大了许多,没什么不同。
“没叫你看我们的肚子,看地下。”
在大树的位置,有一棵非常细小的草,从参差不齐的树桩断面中长出来。
“草?”
“是的。”
“可它不过是一棵草。”
“长大了就是一棵树。”
一个伪装成死树的草?西西感到这个游戏有点邪门,出人意料的地方太多。
“罚款吧。”
“好吧。多少?”
“50个点。”
西西的生命值下降50个点。他把新的生命值填入《金山游戏通》。
两个卡通转过身,向山坡下的村庄走去。西西跟在他们的后面,垂头丧气。
“你跟着我们干什么?”他们回头问。
“我也到村子里去。”
“你去村子里?”他们显得很吃惊。
“是啊。”
“谁同意的?”
“没有谁,我自己想去。”
“不行。”
“为什么?”
“因为村子现在under construction。”
“没关系,我只是看看,不干挠他们构造的进程。”西西坚持。
两个卡通拿不定主意,其中一个问另一个:“要不要问问族长?”
“对了,族长是我爷爷。”西西说。
“你的爷爷?”
接下来的事经常在一些游戏中看到,两个卡通轮流背着西西朝山坡下的村庄走去。天色暗下来,像几滴墨水
融进一盆清水里,开始弥漫开来。西西不停用手挥开从眼前飞过的黑色絮状物质,它们像水草一样缠绕在他
的手上。他感到很烦,不停把这些东西甩在背着他的卡通的身上,使这个卡通看起来就像一只长着巨大黑色
绒状翅膀的鸟。西西看见老迈头和迈丫从远处慢慢走来。隔着很远的距离,也能感到老迈头的恨意。
“老迈头每天从这里回家去?”
“是的。”两个卡通回答。
“让我想想。”西西再没有把那些黑色的絮状物从脸上挥开,让它们覆盖在自己的脸上,仿佛要掩盖自己内
心的想法。
西西看到一个电线杆,让两个卡通停下来。他心中出现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如此之妙,使他感到自己一定参
与了这个游戏的设计。电线杆立在顺着山坡流淌的小沟旁边,看不清小沟里是不是真的有水,这不是重点,
这个游戏与这条沟没有关系。电线杆的顶端比他所站的地方高出半人高,上面有个接线盒,一卷电线挂在上
面。游戏中的任何东西都有深意,这卷电线决不是无意被设计者遗忘在这里。
“去,把电线接好。”西西命令。
“为什么?现在没有抢收抢种啊?”说话含含糊糊,表明他们作为游戏中的卡通形像,有时并不理解玩家的
真实想法。
“我说干什么就干什么。”
“好吧。”
一个卡通拉着另一个卡通转起来,由于没有大太的重量,轻而易举被甩出去,然后像一张纸啪地贴在电线杆
顶部。他笨拙的开始把电线接在接线盒中。中间出现两次错,电线杆上面冒出黑烟和火花,自己也差点被点
燃。
“现在怎么办?”接好以后,地上的卡通用手拿起的两根线头,互相碰击,发出火花。红色的碎纸屑飘落一
地。
“真好玩。”电线杆上的卡通从上面滑下来,用手直接握着电线的裸头,混身开始颤抖起来,“好舒服。”
他跳动,颤抖,一些液体从他的身体下面飞溅出来。
“行了,行了。”西西躲在一边。
“现在干什么?”
“把它放在路上。”
“好啊好啊。”电线被规规矩矩放在路的中间,两个卡通还扯了一些草盖在上面。
西西发现自己的调皮指数直线上升。他看了看四周,没有发现老迈头和迈丫。
天色黑下来,西西进入村子。村口的路呈现奇怪的造型,像一个鸡爪子踩在一块石头上顺着三个指头通向三
个不同的地方。
“我应该走哪边?”西西问身边的卡通。
“不知道。我们出来的时候只有两条路的。”一个卡通说。
“我们说过,这里正under construction,随时都在变化。”另一个卡通补充。
“你们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是啊。”
西西不关心自己是走向正确的还是错误的道路,不关心这个村子原来的样子。他只需要表明自己在游戏里有
所变化,在游戏中成长就行。他转向右边。
每家每户都开着灯。灯光很暗,而且不停变化。这是水电,直接跟水流的情况有关。所有的卡通都走出自己
的家门口,给他们打着招呼。
“回——来——啦?” 卡通的动作很慢,说话也很慢,像电力不足,并且随着光的明暗正比变化。
“是的。族长在吗?”
“在。”
族长朝西西走过来,走得很慢,屁股上像挂着一个铅球,或者大便以后没擦干净怕沾在内裤上。西西完全不
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简直就是一个放大了的唐老鸭,低速慢镜般的动作更显得滑稽。。
“你——就——是西西?”语速也随着水电的强弱在变化。
“是。”西西看着族长,想像着自己父亲的样子。
“以后不准趴在草丛中,那是的死亡姿势,屈服的姿势。你要记住,你属于一个勇敢的民族。”
尽管形象与母亲告诉西西的有一点差距,但气质非常接近。族长怒气冲冲,借怒气掩饰他的心虚。毕竟上了
年纪,嫉妒像西西这样无所畏惧的年轻人。尤其是西西居然不敬神明,敢脸朝下趴在草丛中,调戏死亡。
“你一定要站起来,挺起来。”族长的声音听起来和火车厢里的老师没什么两样,但声音要洪亮得多。挺,
多好的词,西西知道老家伙还能挺很长时间。母亲告诉过他,这话不能当着族长的面说。他的儿子,也就是
西西的父亲,失踪以后,老家伙的脾气变得特别大。
族长说完,慢慢腾腾走了。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婆走了过来。
“这个老太婆是谁?”西西问两个卡通人。
“是你的三姑婆。”
瞎眼的三姑婆。都说她有点傻。因为他有两个儿子,所以她瞎了两只眼。
“不要趴在地上,把头抬起来,不要让地气给蒸了。”
西西不懂“蒸”是什么意思,三姑婆也解释不清。有一点很清楚,地气不是老鹰,不会啄瞎人的眼睛。三姑
婆的眼睛是被老鹰啄瞎的。
“你还趴在条凳上么?” 三姑婆问。
“不了。”
如果天下着雨,西西不能跑上山坡,他会找来两根条凳,略略分开并排放下,然后趴在上面,身体在中间悬
空,想像自己是一只挂在两根丝上的蜘蛛。这些事儿三姑婆都知道。
“死人都要脸朝上,懂不?”三舅婆还在说。
“不过死人可不见得乐意。”西西说。
“这孩子。”一群卡通在他身后嘀嘀咕咕。与其说他看见了这群卡通,不如说是感觉到了他们。他们隐隐约
约,淡淡地像一层水气,似乎他说话的声音大一点,他们就会随时消失在空气中。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会
像一些影子从空气中结晶出来。如果不需要他们,他们站立的地方实际就是一些空气。发现西西看着他们,
他们立即交头接耳,水气变得浓厚起来,发出嗡嗡的类似密集的小气泡破裂汇集而成的声音,像贴着地面在
夜里卖力生长的一群青草,变得葱绿丰茂。他们显然希望西西能够成为一头羊,把他们全部吃掉,但西西却
长得恶形恶状,连一头狼也不是。他们显得失望,纷纷摇头,变成一阵风。西西知道解决办法,但即便在游
戏中这也无法实现:要么换个父亲,要么换了西西。
西西的父亲就在这一堆卡通中,但无法相见。现实和游戏毕竟不是同质的东西,西西和他的父亲隔着一段距
离很长的鸿沟。母亲说得对,我们记着他,但并不需要他。西西终于知道自己面朝下趴在草丛中的原因。父
亲藏了起来,他也要藏起来,这是遗传。我不是羞于见人。族长一直不承认有这么一个孙子,第一次见到西
西的时候,装作不认识。村子里的人都说西西的父亲犯了一个错,但都说不清楚是什么错。西西站在他们面
前的时候,他们全都傻了眼。四姑曾经很技巧的骂过西西是“野种”,他回嘴,你是骂我呢还是你的兄弟?
四姑气得想打他,但被三姑婆拦住。西西的父亲在他生下来不久就像水一样蒸发了,他的爷爷也没法继续当
他的族长。西西经常思考三姑婆说的“蒸”是不是蒸发的意思,如果真那样的话,倒的确是件让人恐怖的
事。
西西在游戏中转来转去,打通了一些秘密关口,也找到一些隐密的通道,在《金山游戏通》中填入了若干组
查寻数值,但始终无法从内存中查到存放自己生命数值的位置,因而无法修改这些值,使得自己在游戏中能
够继续下去。西西又试着用了一些其他的游戏修改工具,比如,GameCracker,LetMeIn之类,但都一样,无
法对这个游戏进行修改。他发现这个游戏不简单,是一个难题。作为一个黑客,破解游戏是小儿科,但他还
是想到了阿程。阿程是破解高手,他想听听阿程的意见。
“阿程吗?是我。这两天有空吗?”西西拨通阿程的电话。
“我也要找你呢。”
阿程的表情在“快乐鸟”酒吧里显得格外沉重,有点格格不入。下午,酒吧里没什么人。滴滴答答的声音从
外面传进来。墙上的快乐鸟木雕显得格外精神,两个眼珠子四处乱,它们刚从外面飞了一圈回来,但意犹未
尽。
“这是什么声音?滴滴答答的。”西西看着四周。
“是外面传进来的。”阿程回答。
西西用力听着,“好像真的是从外来传进来的。刚才我还以为是从你的肚子里传出来的。”
“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阿程神情庄重。
“没什么大事,你不也找我吗?你先说吧。”西西说。
“没什么。你说吧。”阿程说。
“别动。我怎么觉得你有点不对头?”西西突然使劲看着阿程。
“不对头?没有吧。”阿程不解。
西西看着阿程,突然把袖子挽起来,把自己的前臂和阿程的放在一起。“你好像白了很多,像变淡了。”
“你有这种感觉?”阿程看着西西问。
“是啊。最近经常有这样的感觉,什么东西都在不停的变淡,像在慢慢消失。”西西说。
“你的确是一个有特殊才能的人。对了,你的游戏怎么样了?”阿程问。
“我正是为这个来找你的。”西西说。
“为这个找我?我对这个游戏一窍不通,这是一个基于你也属于你的游戏。”
“我不是问你游戏中的事。”
“那为什么找我?”
“我在修改它的过程中,遇到一些问题。”
“你真去修改游戏了?”
“当然。怎么也得想办法试试啊。”
“你想问什么问题?我了解得也不多,这段时间心思不在这上面。”
“我用了一些游戏修改工具,像《金山游戏通》之类,但都无法找到我想修改的值。”
“可能在内存中没有直接存储这些值吧。”
“这可有点麻烦。”
“是啊。游戏可能对这些值进行了加密,不让人很轻而易举的了解自己。加密因人而异,可以是简单的加
密,比如异或一个数值,但也可能用了复杂的加密算法。”
“这样的话,只有直接单步跟踪进去?”西西问。
“只有这种办法。”阿程回答。
“我也这样想。我只是想问问你最近有没有这方面的好工具?”西西问。
“工具很多。不过,大多数情况下我都用soft-ice。”阿程回答。
“还用这么古老的工具?”
“它有不同的版本。你可以去下载一个最新版的。工具还是老的好,用得顺手。”
“好。回去就弄。对了,你到底怎么回事?看起来情绪不太好。”
“没什么。”阿程看了一眼西西,头转开去。
“你没说实话。”西西说。
“这个……这个……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阿程。
“说吧。还记得唐镇的事吗?”西西不太高兴。
“是啊。唐镇,多少年前的事了。”阿程说。阿程知道西西的意思,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他们两人之间应
该没有秘密而言。
“快说吧。”西西说。
“上次我告诉过你,我要退出了。”阿程说。
“是的。你说了。”西西说,“但我一直不明白。”
“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个过程已经开始了。”阿程说。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西西完全糊涂。
“我也不太清楚。”阿程说。
“那你退出什么?黑客营?”西西问。
“不是。”阿程说,“好吧,我让你看看。”
阿程把裤脚挽起来,把脚伸到西西的面前。阿程的小腿肚几乎完全透明,隐隐约约看得见一些骨质的东西在
里面,像薄雾一样漂浮不定。袜子和鞋的消失速度比起肉体要慢一些,稀薄的袜子像被空气撑开成脚髁的形
状,插在淡淡的鞋里。
“这是为什么?”西西差不多叫了起来。
“我要消失了。”阿程说。
“这就是你说的退出?”西西问。
“是的。”阿程回答。
“我以为我看见了保罗.韦尔霍文的隐形人。”西西说。
“不一样,你看。”阿程说着,把杯子里的吸管拿出来,对着自己的小腿划过去,毫无阻碍的穿了过去。阿
程拨拉着吸管,小腿像根本不存在。“这是消失,不是隐形。”
西西吃惊的张大了嘴,想不到在自己沉迷于游戏中时,阿程已经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什么时候开始的?”
“昨天。”
“现在消失到哪里了?”
“大腿以下已经全部这样了。”阿程说。
“可这是为什么?”西西问。
“没什么,等到你知道你的对头的时候,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西西还想问,阿程阻止了他。招呼女招待过来,“买单。”
“怎么回事?”西西奇怪。
阿程把手从对面伸过来,放在桌子上。他的手掌,手指部份已经完全看不见,波浪形的断面在不停的向手掌
延伸,像一条春天向上融化的雪线。他的手掌,像用蜡做成,在慢慢融解,变淡。西西用手摸过去,在断面
的地方摸着温暧柔软的像包裹着白色硬芯的肉色橡皮。
“需要帮助吗?”女招待拿过零钱来的时候,阿程的手已经完全看不见。
“不用,谢谢。”阿程说。
雪线还在不停的向上延伸。西西朝桌子下看去,下面只有自己的一双腿。地下散落着从阿程身上掉下来的钱
包和手机。西西不明白为什么阿程的衣服能够消失,而钱包和手机却不能。阿程的脸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
来稀薄,已经可以透过去看见背后的弧形挂灯。
西西看着这一切,脸上露出不可理解的神情。他开始摇头,说,“不,这不是真实的。”
“不,这是真实的。”阿程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西西靠近他的嘴边才能听见,“你才不是真实的。”
“我不真实?”西西问。
“是的……”西西想听见阿程后面的说,但已经听不到了。阿程已经不存在了,像完全溶解在空气中。地上
留下他的钱包和手机。
“你的朋友退出了?” 女招待走过来问,“需要帮忙吗?”
“不,不。等等,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西西问。
女招待的大眼睛闪动,耸耸肩,“这可跟我无关。你自己想吧。”说完,走远。
西西坐在那里,不知所措。他从地上拾起阿程的手机,发现上面显示,“SIM卡无法注册”,完全没有信息。
西西用自己的手机拨打阿程的手机,耳边传来声音,“你所拨的号码已经停机……”
阿程不存在了,付了他最后的一次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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