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山术

                 茅山术

  狂马生最近的行为,让他的同学感到可笑的同时,更感到一些诧异。狂马生平时相
当合群健谈,但现在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我行我素,沉默寡言。走路时会突然停下,低
头念念叨叨一阵,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睡觉时会突然手舞足蹈起来,大声嚷嚷几声
。更可怕的是,有时会出现一些相当令人吃惊的行为。例如,当他走在资料馆与道学术
委员会大楼之间时,会突然埋下头去,对着还没有开花的桅子花露出一脸陶醉的样子,
然后说道,真香。更有甚者,他会突然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扔下饭碗,双手开始像游泳
一样的摆动起来,嘴里大口大口吐出带着腥味的水来。不明究竟的人,会认为狂马生居
然会在空气中溺水,感到恐怖。

  狂马生的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与他正在学习的茅山术有关。他的同学
中有很多人把茅山术作为毕业前最后的一门选修课,但没人出现这种情况。对大多数人
而言,茅山术仅仅是一门课,比较难的一门课。很多人在最后的考试前放弃了,剩下的
人当中,只有四个人选择了最后的考试。狂马生是其中之一。

  对于狂马生选择考试的理由,很多人猜测是出于他的一种非常功利的想法,也有人
猜测是出于他的阴暗心理,毕竟当一个人无法被墙或者门拦住的时候,可以做出很多平
时想做而做不到的事。实际情况不是这样。狂马生并不看重茅山术提供的方便的穿行方
式,反而是预留在茅山术当中的一种认识世界的新颖方式,让他非常的着迷。随便推开
一扇窗户或门,就可以到达另外一个地点或时间,只是这样的可能性已经令狂马生浑身
乱颤,性欲高涨。

  在很多人的眼中,狂马生如此用功,他对茅山术一定非常精通,通过考试不存在任
何问题。但狂马生心中清楚,对于茅山术来说,自己有很大的问题。他经常不得不从茅
山术的运行中非正常退出,通身大汗淋漓。

  他知道这种做法非常危险。他的一个同学在穿过一片水域时不小心打了一个喷嚏,
非正常退出了茅山术,因此陷入巨大的水流之中,溺水而亡。不合程序的事,总存在一
定风险。

  有很多因素导致狂马生非正常中止茅山术。在刚开始的学习阶段,由于对规程不熟
悉,经常中途退出来。大多数时候,是由于准备工作不足,身体状况不佳。还有的时候
,是同学们跟他开玩笑,当他在施行茅山术时,用岷山的雪水混合四月的桃树叶从他的
头上浇下。但到了后期,这些都不是狂马生非正常中止茅山术运行的原因。最主要的原
因是狂马生在穿行之中,出现一些不可思议的情况。他不能准确的说出这种情况出现的
时间,只知道大概是在一个月以前,当他不再需要老师指导,开始独自穿行的时候。

  他清楚记得当时的情形:

  他先从实验大楼出发,绕过足球场,没有惊动任何人,然后从法器大楼与咒术研究
室中间的偏僻小路掠过。当他穿过资料馆黝黑细长的通道时,第一次闻到了淡淡的血腥
味。气味从身后飘了过来,在黑暗中若有若无,使狂马生感到它们就像一些飘动的几乎
看不见的细细茧丝。它们不断从四周伸出的触角,把他慢慢缠绕在黑暗中央。一些凄惨
阴恻的哀号声,伴随着这些气味传过来。到了最后,这些气味和声音竟然把他逼得不能
动弹,全身僵硬。

  从茅山术中非正常退出,使狂马生遇到了不少恐怖的情形。他有时发现自己一只手
一只脚悬挂在导引塔的外墙高处,有时是一半身子嵌在结实的水泥墙中,或者干脆头昏
眼花的摔在污秽肮脏的地方。他不得不花很长的时间,从这些地方脱身出来。这种情况
在茅山术中间有一种术语,称为“脱术“。

  狂马生最常见的“脱术”的地方是在资料馆后面。如果从资料馆楼顶上往下看,两
米多高的围墙、资料馆大楼靠路的一边墙面和一个桅子花围栏,构成一个大致的正三角
形。上学期在这里吊死了一个学生,正处在内边的一个垂直线上。很多时候,狂马生摔
在桅子花从中,断裂的细枝挂破他的衣服。他发现自己只能沿着一条路从这个正三角形
走出去,迎接他的是一盔血红的仿宋宫灯。他曾猜测那些血腥味也许跟那个吊死的人有
某种关系。

  如果仅仅是一些气味,还不至于导致狂马生如些狼狈的冒着生命危险从茅山术中非
正常退出。假如是这种情况,那他最好的选择是立即放弃这门课,否则无论他怎么努力
也无法通过最后的考试。在穿行当中闻到血腥味以后,狂马生在资料馆查阅了很多资料
,知道在穿行过程中,有很多种情形可以导致出现异味,有时这不仅不是坏事,反而可
能是一种征兆。汉代淮南王刘安,在穿行过程中经常闻到一种香炉发出的独特香味,他
始终不得其解。当他升仙以后,在太乙真人的座下,他终于发现发出那种香味的香炉。

  狂马生好不容易学会对血腥味漠然置之,却出现了更严重的情况。当时,他在黑暗
中缓缓而行,淡淡的血腥味围绕着他,却已经无法对他构成威胁。他从装饰一新的重点
法器大楼穿过,嗅到新鲜大理石装贴在墙面高处发出的淡淡杏仁味。大楼内部的回旋管
、载波测量仪,以及最新的电子激光加速器,拉伸变形,变成一些类似云母的透明片状
物,像滑腻的比目鱼,成群结队从他的内部挤过。他的身体因膨胀而僵硬,但骨头却软
了下来。他变成另一个形态,开始流动。他感到自己开始在物体的内部飞翔。这个时候
,他听到一些快速的物体破空而来的声音。刚开始,他产生了一种幻觉,以为自己已经
能够快速穿越物体,因而产生连续的磨擦声。但就在两天前,他花了半天时间从墙的一
面穿到另一面,这让他立即意识到,以他目前的功力,穿越物体时只能发出一种声音,
那就是用尽吃奶的劲发出的声音。所以,当他听见这个声音的时候,觉得非常奇怪。他
向空中望去,看见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箭,在空中缓缓飞行。暗红的血从箭身内部浸出来
,形成细密的血珠包裹箭身。它似乎飞行了很长时间,显得困顿不堪。

  接下来的事情,让狂马生非常吃惊,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当我看见它的时候,它好
像也看见了我,然后就向我直射过来,以很快的速度。

  开头几次,狂马生毫无例外地被箭射中后背。这又是一件奇怪的事。无论狂马生以
什么方式逃避,甚至朝着铁箭冲过去,铁箭都会绕一个弯,转到他的背后,准确地射入
他后背的同一个部位:左肩胛骨。他记不清是多少次之后,左肩胛骨被箭射穿,冰冷的
空气从肉的裂缝中钻进肺部,僵硬的阻塞感向全身游走。他的关节变得坚硬的同时,骨
头却柔软下来。他感到血流了出来,在自己的内部,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与铁箭
上的血融合、流动,逐渐冰凉。疼痛像圈形的波扩散出去,片刻之后,以十倍的力量反
弹回来。狂马生大汗淋漓。

  狂马生没有满足于成为一只莫名其妙的锈箭的靶子。在承受巨大痛楚的同时,他仍
然不懈练习。逐渐的,他可以以较快的速度穿行。这个时候,如果一个人晚上睡不着,
爬到学校实验区最高的李嘉诚大楼的顶上,就可以看到一个滑稽的情形:一只生了锈的
铁箭追着一个人在各种大楼,水流与混凝土之间穿行。骨头与石头,铁箭与混凝土中的
钢筋之间磨擦引起的火花在黑暗中像一条点燃的导火索。不过,最后的结果,往往是箭
和人合二为一,空气中传来气体穿过某种通道的哧哧声。狂马生多次的失败也不是没有
成果,当他有一次慌不择路的穿进资料馆大楼的时候,那只箭破天荒的没有跟着进来,
而是砰的一声射破三楼的玻璃,穿了进去。他快速沿楼梯跑上三楼,发现那个被射破的
玻璃对着的竟然是资料馆内部长长的通道。那只箭居然射穿通道另一头的墙壁,留下一
个小孔。

  这个小孔,狂马生第一次进入资料馆的这个通道时看见过。几乎是四年前的事,他
刚刚进入道术学院。他问过管理员,那个透光小孔的后面是什么?管理员告诉他,在没
有读完这里的资料以前,最好不要试图求解这种高难度的问题。后来的几年中,狂马生
几乎天天来到这里阅读资料,再也没看见过这个小孔。现在那只箭又重新把它射出来,
难道这里有什么联系?狂马生发现茅山术的影响,决不仅仅在穿行,而是无所不在。

  他找到管理员。

  什么事?管理员问。

  狂马生发现管理员无声无息站在他的身后,他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只箭是怎么一回事?狂马生问。那个小孔的后面到底是什么?

  唔,以想起问这个问题了?差不多是时候了。管理员小声说着。你会茅山术了?喔
,你应该会了。跟我来吧。

  狂马生跟在管理员的身后,往前走去,直到管理员在一个铁门前站住,你推门进去
吧。

  狂马生推开门,走了进去。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正常。

  他借着微弱的星光,向着黑夜深处进发,温湿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像走进一条刚刚
剖开的鱼的肚子。空中的铁箭越来越多,朝着一个方向缓缓飞行,像正在赴任途中的一
队古老士兵。

  他看见这些铁箭。缓缓飞行的箭,从他们的身后射来。他的战友一个个倒下,来不
及转过身来。新疆,古尔通古特沙漠的边缘,通往玛纳斯古城的路上,一队士兵的枯骨
俯趴在沙砾中,生锈的铁箭从后面插满他们的后背,像沙漠中一丛丛的梭梭柴。杀气腾
空而起,像梭梭柴燃烧时的青烟。九八九年正月,宋端拱二年,大宋的士兵打下庭州城
高昌回鹘后王庭,然后直奔玛纳斯古城平定回鹘叛乱,途中被不明真相的汉族暴乱分子
从背后射杀。他看见这些和生锈的铁箭长在一起的尸骨,仿佛听见自己的战友借回鹘之
口发出的呼喊:冤死者必复活。而那些沾满戾气的铁箭飞过万里之遥,像一簇簇冤魂来
到他的面前。

  那支箭一直这样飞行,直到狠狠地插入他的后背。

  那支箭如此牢牢地抓住他,像一只猎犬死死咬住自己的猎物。他感到自己正处在端
拱二年那个血火纷飞的沙漠小城,那些恶狠狠的箭像猎犬一样拉住他的背心,让他无法
从那个时间回来。即使茅山术也无能为力。他停止挣扎。他知道,人可以和人作对,如
同像大宋的士兵和大宋的暴民,但人不能和时间作对,更不能和必须向它还债的已逝去
的时间作对。他没有试图和它们讲道理,任随它们的嘴吻用力地撕裂自己的背部,露出
一个血红的大洞。

  从这里,你们可以看见我的心。这是他在大宋端拱二年,在玛纳斯古城边上说的最
后一句话。说完这句话以后,他逃离现场。

  狂马生再次中断茅山术实验,发现自己汗水涔涔。

  狂马生找到的管理员,大家都叫他民老头,总的说来是一个有趣的人,只要你不触
及他的岂讳。道术学院的人都知道,不能在民老头的面前提到由“逼,驳壳枪,女卫生
员,床”这几词组成一句话。因为这句话泄露了民老头作为一个退伍老兵的不可告人的
秘密,而这个秘密他不想让除了院长以外的人知道。当年他当八路连长时,院长是他手
下的文书。如果不是那句话,他不可能在资料馆里当几十年的管理员。他已经退休,不
过他坚持每天到资料馆看看,没人能阻拦他,起码在学院里。

  他在资料馆里四处走动。由于不会茅山术,上楼时沉重的喘息声在大楼中清晰可闻
。他随时打扫资料架上的灰尘,同时把他看不惯的资料(也可能是他不认识上面的字)
,放到他认为最合适的地方---资料架的最底层。这不符合资料馆的规定,不过人人
都同意,民老头的直觉很准,他放到最底层的资料,的确是一些从来没人借阅将来也不
会有人借阅的资料。但这只是一件事情好的一面。民老头在把看不惯的资料的放入最底
层的同时,会把一些他认为最好的资料放到最上面。当一个人借某本资料,他很可能会
给别人拿出另一本,然后告诉别人这本比那本更好,唯一的依据是他看着顺眼。如果有
人坚持让他去把自己要的资料拿出来的时候,他会理直气壮的拒绝,为什么你不能看这
本?如果胆敢和他争辩,借阅证会被他收来放进自己的兜里。当然,证件可以在第二天
通过其他管理人员要回来。民老头睡一觉,喝一顿酒,会把一切都忘记。第二天去借书
,他仍然会对所有人热情相待。

  他这样做的后果,谁都能想得到。即使院长曾经是他的文书,他还是被分派到了资
料馆的内部,在那些黑暗潮湿的深处,去检查资料的上架情况。他反而很满意这样的工
作,看着一本本厚厚的资料,就像看着他以前的士兵。真是些乖孩子啊,有时他会发出
一声感叹。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单调工作,使他认识了很多经常到资料馆内部阅读资料的学
生。他对其中的几个非常熟悉,狂马生是其中之一。他甚至可以不用回头,通过他们的
脚步声,就可以分辨出他们。

  现在,他听到后面以稳定频率想起的脚步声,其中左脚的声音比右脚轻一些,同时
拖得略长,尾部带着在地面略微打滑的声音。他知道,这是狂马生来了。这段时间,他
经常来。民老头看得出来,狂马生正陷入迷茫之中。他知道狂马生正在学习茅山术,不
过他不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太早学习茅山术要冒很大的风险。

  我还是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狂马生对民老头说,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都检查过了?上一次狂马生对民老头提倒过在施行茅山术过程中发生的事情,并
且表示自己怀疑有几个地方可能会导致这种情况的发生。在最近这段时间,尽管背部的
痛楚越来起强,狂马生还是检查了不少地方。

  你检查踏水园了?民老头问。踏水园位于学院实验区内沙河的边上,靠近实验大楼
,位于狂马生每次施行茅山术的必经之路上。

  是的。不过,我还是认为踏水园以及里面茶客们的生活不过是一个陷井,唯一的目
的在于让实验者在穿行中误入歧途。狂马生解释。

  那么,沙河的水流方向呢?你上次说过你也怀疑过它。

  是这样的。沙河的水流方向总是一成不变。你知道,实验区内的布置几乎每个月都
在变,但沙河却总是朝着与桥垂直的方向流动。我不知道这是自然的景观,还是另有用
心的布置,也许是人为的忽略也说不定。

  那么,你确定这就是你的茅山术总出现问题的根本原因?

  不。我还是认为这里有最大的嫌疑。

  这里?我看你是疯了。

  不是这样的。当我每次无论以什么方式进入这个通道,都会产生强烈的幻觉,感到
自己不是在穿越一个临时的过渡物,而是在往黑暗深处的终极目标进发。

  不。不。

  这还只是其一。你知道吗,那只箭在射出通道那端的圆孔之前,穿过了什么?

  当然是穿过了这个通道。

  再之前呢?

  射穿了一块玻璃。你告诉过我的。

  喔,还要以前?

  以前?我不知道。

  它射穿了一个铭牌。

  就是资料馆门口那个?

  是的。上面写着:克提亚波。

  这是这座楼的设计者。

  我去过他的家乡。我知道这个人。一个了不起的人。他的家乡,尼瑞那夫乐得,莫
斯科东面8小时火车路程,位于奥嘎河和伏尔加河的支汇点。整个城市都由克提亚波一
个人设计。如果他活得够长,他要设计整个世界。当然,人们不会同意。人们不会让一
人作出影响全人类生活的决定。这其实也是克提亚波自杀的根本原因。在尼瑞那夫乐得
,那些圆柱型的写字楼,椭圆形的窗户,像一只只眼睛,却看不见任何东西。现代化的
装饰材料,像高级眼影,给人的感觉不是办公的写字楼,而是陈列在博物馆里的艺术品
。城市最独特的建筑,位于奥嘎河畔的堤坝上,视野宽广,在那里可以了望到市中心的
景象---整个城区座落在半山坡上。这个建筑,和我们的这个资料馆一模一样,但却
用于给冤死的人存放骨灰。克提亚波给它取了一个奇怪的名字,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会
有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直到克提亚波死去,他也没有解释。

  你知道,尼瑞那夫乐得中心那座建筑物的名字吗?

  不知道。

  那座和这座资料馆同样的建筑的名字叫做:箭。

  真是奇怪的名字。

  你知道克提亚波为什么给那个建筑取这个名字吗?

  不知道。

  因为那个建筑物里也有一条长长的通道,克提亚波认为这是一只不存在的箭的形状

  民老头看着狂马生的脸,再次确认自己长久以来的一个看法:茅山术不适合本科生
学习,最起码也得设置成硕士生课程。在时间和空间中不停的穿行,很容易使年轻的头
脑产生混乱。他下定决心,回头就把有关茅山术的资料通通放到资料架的最底层。他理
解狂马生现在的混乱,也知道他正在寻求答案。上次民老头带狂马生走进一个房间,目
的在于帮助狂马生尽快找到解决茅山术问题的资料,结果看来适得其反。狂马生的头脑
好像更加混乱。如果是其他人,民老头可能不会再管,但对于狂马生,他认为还是应该
再给他一次机会。

  过来,你再过来看看。

  狂马生走到长长通道的第二个窗口前,向外望去。铁箭密集地射在通道外面的砖墙
上,发出类似子弹撞击墙面的声音。在铁箭穿过历史的同时,声音也在进化。那些举着
弓箭的暴民们,四处射击。火光在天幕上形成一个深红的光圈,像一个聚光灯射在这些
人的身上。暴民们用黑布捂着脸,手因为频繁的拉动弓箭而发出红光,向每一个脸露在
外面的人射出支支利箭。狂马生看见自己的战友不停的倒下,然后又站起来,直到不停
插在身上的铁箭的重量把他们压倒。这些平定回鹘叛乱的勇士,在同胞的射击下像一只
只失去大脑的猪,被仇恨的利斧劈得粉身碎骨。

  狂马生知道,他只要从这个窗口冲出去,把真相告诉自己的战友。这些勇士们就能
为自己而战斗,不再像一只只牲口被宰杀。他会茅山穿行术,他能做到这点。

  我知道你能行,但你不能去。民老头拉住狂马生。

  狂马生看着民老头。民老头在暴民的箭雨中穿行,把倒下的战士一个个掩埋掉。他
抹掉战斗过的痕迹,当战斗结束时,玛纳斯古城的外面只剩下一些血迹。那些获胜的暴
民看着空荡荡的护城河与土垒,一直不太清楚是否真正的赢得了胜利。

  民老头站在狂马生的面前,像一根钉子钉在地里。

  你不能过去,民老头的话带着不容商量的语气。

  为什么?狂马生不明白民老头为什么要与自己作对。他的后背又开始疼痛起来,身
上的肌肉开始跳动,冰凉的感觉顺着脊椎向上爬行。他感到自己在发抖,无法控制的发
抖。

  那件事已经发生,你没法阻止了,民老头说。我知道你想回到那个时间。

  也许你不知道。狂马生说。

  狂马生望着通道尽头那个针孔一样的亮点,很久以前他认为那是一个箭孔,心中充
满激动,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像箭一样穿过砖墙。他想穿过那个箭孔,去到血火纷飞的
玛纳斯古城,告诉他的战友,心智被蒙必的暴民,已经拉紧他们的硬弓,箭上淬满回鹘
的驼毒,躲藏在黑暗深处,死亡正慢慢成长为一个沙漠。

  你根不可能到达那里,你并不知道躲藏在那个亮点背后的时间。民老头又说。

  民老头说的是实话。狂马生不止一次的走进这个通道,只看见一排排老古董似的铁
门。没有风和时间的干挠,它们像一队士兵整齐排列在通道的左边,似乎守护着一些秘
密。狂马生不知道这些铁门是不是一些陷井,就像以前塔西河畔的那块开阔地。他看到
一些铁锈,如同生长在飞行中铁箭的尾部,分裂成褐色的小瓣,在门上的铁栏栅上剥离
跳动。狂马生感到生命之虫在铁箭的内部缓慢生长,一直没有死过。他手中拿着一串串
钥匙,面对一扇扇从未上锁的铁门,随时准备开启畸形的历史。某个人的失误,不只造
成一些门没有上锁,也造成了血流成河。狂马生认为这些铁门是一些关键,从哪道门进
入,实际上是他内心深处最想知道的问题。他开始明白这条通道在他的茅山术的失败中
所起的重要作用。他在逐渐向所谓正确的时间靠近。

  年轻人,不要总自以为是。民老头还在黑暗中说,你以为事情会按照你的想象发展

  如果事情按照我的想象发展,就不会出现目前这种情况。

  不见得。我怎么也算是个老兵了。很多年轻人在第一次见识了的战争的残酷之后,
总会产生幻觉。

  你认为我出现了幻觉?

  我没有这么说,但你不可以过去。

  同样的话,昨天晚上,狂马生的茅山术老师也说过。她把狂马生挡在校门口,你不
能去。

  当时,黑暗刚刚降临,狂马生从他正在研读的资料中抬起头来。他望向天边,波浪
般的云彩,像一幅彩旗悬挂在起伏不定的屋顶上空,几只倦鸟飞过在里面留下剪影。他
相信这是一种暗示:没有东西不能被穿越。他重新充满信心,充斥于心的颓废心情一扫
而空。尽管下午下过一场大雨,狂马生没有受到它的影响,沿着学校里被雨水不断浇湿
的小路(洒水车刚刚过去),走向校园背后那片人声喧哗的地方。

  老师没能劝住狂马生。

  实验区内灯火辉煌。李嘉诚大楼的每级台阶上都站满激动的学生,每一个学生都想
站在更高的地方。空地上布满绿色的帐篷,像一些新鲜蘑菇长在灰色的水泥地上。在他
们的想象中,面前排列着许多长短摄影镜头,因此表情丰富。大多数学生头上扎着红色
绑带,臂上带着红色的袖套。一些学生把红墨水撒在身上,夸张得像一条条刚从河里爬
上岸的彩色的鱼。不少恋人在亲嘴。这些事随处可见,不受任何事情的影响。学生乐队
正在卖命的演唱。低档亚马哈电子琴发出尖历的电子鸣叫。这里本来就属于学生,他们
占领了自己的东西,却表情激动。一些学生坐在花圃中,把美人蕉压倒在地,粗大的花
蕊横在地上,像一只只射了精的阳具。声音被拥挤的人群推到角落,从门口和围墙的裂
缝逸漏出去。

  狂马生在很远的地方就听见了这些声音。他甚至从这些声音中发现它们正在彼此攻
讦抵消。他对这些不感兴趣。他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茅山术上。他避开光线最强烈的地
方,像突然翻开的石块下面的革翅目昆虫,以最快的速度躲到昏暗的草丛中。他从逸夫
楼和卦课研究中心之间的捷径穿过去。几对恋人在黑暗里互相搂摸,肥硕的老鼠在不远
处草丛中寻找食物。他放轻脚步,从他们的身边走过,没有惊动他们。一股食物腐烂变
质的气味从垃圾桶传过来。足球场上正在举行盛大的集会,此起彼伏的巨大口号声响彻
夜空,让人无法相信它们居然发自一群脚穿破烂拖鞋的学生之口。

  狂马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悄无声息来到实验大楼。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到目前
为止,一切都很正常。

  他沿河岸走着,河里的水像在穿越一个悠长的时间通道,在他的身边无声无息流淌
。他不再关心这些水是不是还在流向端拱二年,这些水是不是浇灭了小城的冲天大火,
冲刷干净地上的血迹。狂马生已经尽力,他流尽最后一滴血,背上插满箭,像一个刺猬
倒在玛纳斯古城的边上。他仿佛看见玛纳斯的英雄们正在举杯欢唱,而他的战友们倒毙
在离玛纳斯古城三十里一个叫石门子的地方。他的暴民同胞们因为自己战友的死而兴高
采烈,把他们的头颅剁下,成为暴民脚下的肉鞠。那是塔西河的边上的一块开阔地,现
在是一片沙漠。

  箭还在不停的飞行,不断从他的后背射入。他甚至认为这些箭从端拱二年起,已经
射入了自己的体内。再次射入他的后背,只是想与它们的同伴重逢。

  为什么我当时没有死去?为什么我选择了逃走?

  狂马生穿入资料馆长长的通道的时候,民老头还站在那里,似乎没有动过。

  你还是这里?

  是的,我在等你。

  狂马生发现民老头非常顽固,这一点和自己非常相似。如果自己在几十年以前,会
不会像他一样把拒绝自己的女卫生员用驳壳枪逼到床上?狂马生的头开始痛起来,那些
成形的冰凉感觉像冰块进入他的头脑中枢。关节变得灵活的同时,脑袋僵硬起来。狂马
生想不起自己在什么地方出了错。在进入通道之前,他按规定办理了所有手续,出示了
他的证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通道还和以前他每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阴冷而潮湿。
墙上的斑痕像沙漠中的红菌芋,在刚刚过去的几场雨中不停生长扩大。浓重的根须在竖
墙与天花板的交接处形成一股黑色的河流,寻找着通往外部的通路。狂马生想起塔西河
清澈的河水,在沙漠中死死挣扎的情形。

  狂马生始终对民老头的话半信半疑,但还是再次站到第二个窗户前,向外往去。窗
口比以前更高,他不得不抬起头。在这一瞬间,他看见了阳光,这使他感到安全一些,
感到了一丝残存的希望。

  阳光从天而降,抹掉那个血流成河的夜晚,任何痕迹都没有留下。狂马生的脸上显
出吃惊的神情。

  你还能肯定那些事情不是你的幻觉?民老头站在他的身后。

  狂马生没有说话,看着外面像重量一样下沉到视线之下的足球场。他不清楚这个时
刻的确切时间,若干年以前还是若干年以后,他像摆弄塑料拼图一样在试图拼接永恒。
整个足球场像一台布景,人物从这端下去,然后穿上不同的衣服从另一端上来。红色塑
胶跑道把绿色人造草皮捆绑在贫瘠的土地上。辅助设施已经拆除,露出彩色的座,在阳
光下像一堆融化的油漆。狂马生不知道巨大的的球场下面是不是掩蔽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比起昏暗、布满灰尘的通道,这的确是一个不同的世界,但在肮脏上面,未必有什么
不同。脱去学生服穿上工装的工人们装模作样架设看台,坡度近四十度的水泥台阶像排
列整齐的白色尸骨。工人们的慵懒在阳光下疯狂繁殖,散发出午饭以后的被食物逼出的
汗酸味。在狂马生看来,这反而是唯一干净健康的东西。他的嗅觉像从前一样灵敏,发
现在阳光下的空气中依然充满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息。一切都无法掩盖。血腥味来自那
个急冲冲走向工人的中年妇女,她虚假的装束表明她是工人们的头儿。狂马生发现她正
来着月经。一切都是肮脏的交易。

  狂马生从窗口探出身,像一条蛇一样钻了出去。民老头没有拉住他,任由重物落下
在两秒钟后发出沉闷的沙袋撞地的声音。他知道这个后果,这个年轻人迟早会跳出他的
困境。资料馆有再多的通道也无法关住他,既使他没有学会茅山术,他也必定会找到一
种方式回到外面,从另一个角度来观察他曾经身陷其中不能自拨的黑暗通道。这条通道
通向什么地方,民老头知道,但狂马生不知道。在通道里他见过很多年轻人,但从来没
见过像狂马生这样执着的人。正因为如此,他的智慧受到了蒙蔽,丧失在时间的迷雾之
中。尽管他学会了茅山穿行术,但未必能从漩涡中抽身而出。这一点民老头有自己的经
验。他想起狂马生穿过窗户时,问他的最后一句话:

  今天是什么日子?

  六月三日,星期六。

  我还是没有回到正确的日子。狂马生摇头,从窗口钻了出去。

  民老头查觉到了狂马生的痛苦,那些痛苦从他的手上通过窗户栏杆传到墙上,使得
墙上潮湿的斑痕变得更加耀眼。

  狂马生站在资料大楼的下面,努力向上观察,墙面因为他过分靠近而略显倾斜。阳
光很强,像白色的刺激性液体注满他的双眼,他流出眼泪。光线从大楼西侧射过来,把
三角形的空隙在地上放大,不动声色地捕捉了门口两株巨大的银杏,没有任何人查觉。
学院里比平时安静许多,每个人都心不在焉。他没有听见像流水一样的口号声和潮杂的
声音。这些声音,曾充斥在整个星期六上午的空气中,仿佛要把空气点燃。人们聚集在
距离这里三公里的城市广场上,不停的挥动手臂,嘶喊着口号,把舌头和血水吐向空中
。空气中充满淡淡的血腥味。道术学院的院长认为这是不好的征兆,但没人相信。人人
都认为自己在做一件重要的事,就像在茅山中处于迷离状态的狂马生。他和一个同学到
那个广场去见识过一次。他们以柳叶遮目,隐藏在人群中,站在拥挤的过街天桥上,看
着街道下的正在发酵膨胀的滚滚人流,感到天气一天比一天拥挤因而燥热起来。他的同
学把衣服脱下,在空中挥动,随口说道,天气真热,人流却发出巨大的回应和掌声。同
学兴奋得满脸通红,高声笑出声来。狂马生却认识到,如果自己把时间浪费在这里,将
永远学不会茅山术。他停住脚,人流唾弃了他,离他越来越远。

  狂马生保持上身不动,身体不停地向后退去。视角不停扩大,把更多的东西包含进
来,仿佛视点是个绳结,拉动所有它联结的东西,不断向内压紧。大楼的两端像两列火
车相对行驶,狂乱的进入狂马生的视线。当镜头稳定下来时,他发现在楼的正面,一个
灰色铭牌上写着:克提亚波。

  也许我会像克提亚波那样,因为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而自杀的,狂马生想。

  狂马生看着自己的手表,突然发现时间是星期一,早晨九点。他明白自己从通道的
窗户钻出来,幸运的来到了星期一的早晨。他认为自己应该抓住这个机会,把一切从头
路演一次。他感觉自己在逼近事情的内核。

  狂马生从沙河边的小路重新走进实验区,感到空气沾滞沉重,仿佛逆水而行。沙河
里的水完全干涸,一些鱼正努力试图学会在空气中飞行。看来茅山术这种奇怪的行为,
不仅适用人,而且适用于所有动物。穿行是永远的,自由是必须的。人们在低声说话,
表情严肃。一些类似炸开鞭炮的新鲜气味充斥在空气中,青色的烟雾缭绕在树梢。他不
知道昨天,也就是星期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一个晴天,太阳从正确的方向照过
来。狂马生却在这一刻发现所有的物体正在失去颜色,每个人的脸上都涂上一层虚假的
装饰色。他发现很多人试图拒绝这种粉饰,在脸上戴上了墨镜。他听到一些低低的哭泣
声,发自那些墨镜后面的肉体。四周的树上挂着一些白花,带着一些如同年轻人的眼泪
的水珠。人们三三俩俩聚在一起,动作迟缓,像在匆忙之间挂在一起的提线木偶。高音
里喇叭不停的叫着什么,模模糊糊,狂马生从来不关心,因此没有用心去解读它们。学
院的大们关着,一些士兵在那里站岗。

  你的证件?士兵用枪指着他。

  狂马生递上学生证。

  他不应该去的。他听见一些人在校门内对他指指点点。

  是啊,多老实的一个人,以前他从来不掺合这些事。

  他可真够倒霉的。

  狂马生不关心这些人在说谁,他关心的是茅山术的成败。他沿着和以前相同的道路
住前走,不停绕过拿着枪走过的士兵。实验大楼门前的小型花圃里,一些士兵躺在里面
睡觉,看起来很累。美人焦、芍药被他们压在身下,还有一些牵牛和蔷薇。不少人站着
或坐在小花园石条凳上,神情肃穆,看着荷枪实弹的士兵。穿过花园,报刊栏前面人头
攒动。那是昨天的报纸,狂马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看得如此仔细。

  今天早晨的校园显得非常奇怪,他猜想昨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他认
为这些事与自己无关,因而心中舒坦。六月的初日高阳应该配以这种水洗过的空气。他
深吸了一口,听到空气在肺泡里紧张有序的流动。他认为自己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再次进
入资料馆的通道,穿过那些锈迹斑班的铁门,找到那本他一直要找的资料。

  工作人员坐在柜台的后面,眼睛又红又肿,甚至没看狂马生一眼。他不受任何阻拦
的进入了那条黑色的通道,比平时还要快捷。他后背开始疼痛。黑乎乎的通道和平时一
样,散发出潮湿霉味。他的后背越来越痛,一些液体随着他的走动从里面流出来。通道
一边的窗口又高了一些,变得更小,狂马生现在必须踮着脚尖才能看到外面。这些窗户
一直在生长,总有一天,它们会长到墙的顶部,这里将变成坟墓。他在第二个窗口前停
住。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他要把所有过程重做一次,不想有什么遗漏。窗外的景致再次
显示,它从来不受狂马生的控制。他依然不清楚这是茅山术的后果还是时间的本质。流
动,安排好的流动。足球场上没有工人。施工已经停止。演员们从一端走来脱下工装,
穿上军服。成群结队的士兵,坐在球场里。跑道上停放着军车,上面架着机枪。他知道
机枪里装有子弹,他的感觉一向很准,因此感到奇怪。学生的足球被扔到空中,被机枪
打得在空中乱跳,无法落下来。学生在周围站着一言不发,似乎那些足球就是他们的脑
袋,发言的器官已经被打得稀烂。落在地上的皮革发出烧焦的臭味。

  狂马生在通道里没见到民老头。他感到奇怪。他在资料馆中转了半天,终于在一个
铁门后面,在布满灰尘的铁架子下面找到了他。

  你在这里干什么?狂马生发现民老头在低低哭泣。

  民老头看见狂马生的时候,显得非常吃惊。他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看见狂马生。他
认为狂马生不应该来到这里,即使精通茅山术也不行。必须遵守游戏规则。民老头昨天
晚上得到消息,狂马生在城市中心广场,被流弹击中背部,失血过多而死。他本来可以
不死,但士兵不允许人们过去,因此耽误了医治的时间。

  真的是你?

  当然是我。怎么回事?

  民老头站起来,仔细检查狂马生的背部。在狂马生的背部,一个洞随着他的呼吸仍
然有血浸出来。那是一个正在生长的优雅的五瓣梅花的图案。

  子弹就从这里打进去的?

  子弹?我告诉过你,这是那些箭射的。

  应该是弹孔,不是箭。

  你大概已经忘了,我告诉过你,那些箭像要复仇似的,不停的射入我的背部。

  复仇?

  是的。端拱二年,我扔下我的战友一个人逃走了,那些箭来复仇。

  那你怎么办?

  我想我只能在这里才能找到答案。

  但你不能再到这里来了。

  为什么?

  你的茅山术的截止日期,也就是你的借阅证的有效期是在昨天。你违背了茅山术的
准则。

  我告诉过你,那不是弹孔。

  你看见那些足球了么?民老头问。

  看见了。

  它们被打破了。民老头又开始哭泣。

  狂马生突然发现经历过战争的人反而更加脆弱。

  这有什么关系?

  他们是被枪打破的,机枪。

  我看见那些枪了。

  那枪有三角架么?

  当然有。

  枪托呢?木柄还是铁柄?

  木柄。

  闭锁片撑开式闭锁方式,还是枪机偏移式闭锁方式?

  这我哪知道。

  可能是56-1式7。62毫米仿制前苏联的RPD轻机枪,也可能是67-1型重机枪。

  狂马生不关心这些。如果真的是这些枪的子弹打进了自己的背部,前苏联的RPD轻
机枪或者67-1型重机枪有什么区别?他感到可笑。对了,我说过我要找到这些问题的
答案,你能告诉我吗?

  好吧,你跟我来。

  民老头摁动铁门里的电源开关,灯光照亮很久无人光顾的地下室。架子上布满灰尘
,像一张潮湿的布,紧紧贴住铁质的架子。他用嘴轻轻吹去灰尘。资料从地板一直堆到
天花板,只留下仅容过人的通道。狂马生在架子上终于找到了他要的那本厚厚的资料:
《宋史》。

  他翻到本纪第五找到端拱二年的段落:二年春正月癸未朔,不受朝,群臣诣阁拜表
称贺。壬辰,以涪州观察使柴禹锡为澶州兵马部署。癸巳,诏议北伐。

  端拱二年,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没有值得记载的事。简简单单的几行字,让狂
马生脸如死灰。

  我该回去了。狂马生说着,走出资料馆大门。他感到极度沮丧,从根本上怀疑起自
己冒险来到星期一的意义。他甚至怀疑茅山术本质上也是一个骗局。他不清楚自己应该
向何处去。他像一列有运行时间表的火车,在昨天已经到站,今天无路可去。

  狂马生漫无目的地挤上一辆通往城市西郊的公共汽车,不一会便大汗淋漓。太阳失
去颜色,却没有减少它的热度。白色的光线像大片大片的保温防水涂层叠在汽车顶上。
每个都在出汗,发出粗重的喘息声。人们与他保持着一段矩离,生怕碰着他冷冰冰湿漉
漉的身体。他知道自己的背部还在不停的渗出血来。

  汽车猛地停了下来,司机发出完全低沉的诅咒。汽车熄火停在路的中间,喇叭声此
起彼伏。繁华街道在倾刻间成了一条单行道,没有来自对面的车开过来。自从学会茅山
术以来,狂马生已经很久没有以这种普通人的方式从一个地方穿行到另一个地方。在经
历这段时间的混乱之后,他认为自己更适合以普通的方式生存。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
学习茅山术也许真的是一个致命错误。

  人们开始从车上走下去,燥热的空气有了一些松动。狂马生一直没有感到热,但在
不停出汗。

  他跟着人们走下去,突然间他闻到一股熟悉的血腥味。他的头皮变得麻痹,紧绷起
来,似乎阳光像雨滴一样在打下来,在头顶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回荡在他的颅腔。他看见
前方铁路道口的栏杆已经放下,音响器发出报警,道口的信号显示红色灯光。火车要开
过来了,它未来的运行方式很奇怪地成了此刻拦住众人去路的理由。

  这是没有道理的。狂马生旁边的一个学生模样的人说。

  是啊。为什么要让我们等这么久呢。

  不,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知道。

  他们为什么要杀死那个学生?他不过是一个热爱学习的人。

  狂马生看着他,嘴巴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任何话来。他想告诉他,实际情况并不象
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我很失望,相当愤怒。我向前冲过去,高压水枪把我推了回来。

  火车从远处开了过来,汽笛声尖锐而刺耳。

  我也是学生,你是哪个学校的?狂马生问。火车开过来的声音压住了他的说话声。

  学生没有回答他的话,在人们的一片尖叫声中,从栏杆上翻了过去,向开过来的火
车扑去。

  学生被弹到了二十米开外。火车发出巨大的刹车的声音。

  狂马生跟着众人围了过去。他看见那个学生的头部变成了柔软的白色糊状的东西,
和黑色的头发团在一起,像一只从浆糊桶里拿出的带着红色的浆糊刷。脚上只剩下一只
凉鞋,另一只鞋挂到的旁边的一棵树上。血腥味带着几丝甜味弥漫开来,一些人因为溅
入口中的脑浆和血块而开始呕吐。他终于知道了自己在茅山术实验中的血腥味从何而来

  狂马生认为自己对这事负有一定责任。他应该告诉这位同学自己就是他提到的那个
人,那个成天到资料馆阅读资料的人,一个与世无争的人。更重要的是,狂马生觉得应
该让他明白,这一切其实是茅山术的代价。自由的穿行,必定要付出代价。

  从这件事可以看到茅山术的缺憾。茅山术提供了一种可能性,使人可以看到整个事
件的全貌,却不能阻止那怕是最无关紧要的个人事件的发生。道口看守在众人的催促中
从看守房里拖出一张草席,把死者盖好,接着在道口看守房里打电话,大汗淋漓。狂马
生知道,火车停不了多久,它很快要开走。

  人人还在围观,低低的议论着。狂马生悄悄退了出来,在围观者第二轮的惊叫声中
,向火车下面钻了过去。

  阳光直射下来,狂马生发现自己终于来到了正确的时间---星期天的下午。

  他像往常一样,从校门口花圃的捷径穿过去,进入资料大楼。在过道中,他碰见民
老头。

  你不能进去。民老头拦住他。

  为什么?

  你的借阅证已经到期了。

  狂马生没有和民老头争辩,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事实。他失望的退出大楼,突然想
起今天是六月四日,于是向城市中心的广场走去。他知道,在那里人们正没有道理地互
相对峙着,等着他去引爆他们。

              2002年7月初稿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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