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夏天,我隐身在我的村庄,做着一个典型的乡村知识分子。从一场绵长而无望的爱情中抽身而出,我
感到自己被风暴以及风暴以后的宁静带得远而又远。这个夏天,即便乡村,即便这块人类最后的梦境里,一台
老式黑白电视机依然报道着各地的抢劫、车祸、抗洪抢险以及世界以此诞生着的自己的英雄。我保持着麻木,
像手中这些一再被拆除、组合、变形的词汇,忍受着一切关于光荣与梦想,毁灭与再生,渴望与绝望的结构。
这是我学生时代的最后一个暑假。今年我21岁,活过了自己的"凶年"。我知道我必须活,活过那些命中的黑。
最后这个暑假,我想活在故乡。不是说其它更多的时候我都死去。生与死肯定不是存在的两极。当我活在故
乡,一个灵魂的仪式被设定下来,一个历史暗淡的归乡人被凸现在光阴的表面。 身置这样一个古朴温和的民间,四围远近的景物与我总是恰好相宜的。每天,我都远远地看见一群群面目消瘦
的乡亲在阳光下挪动疲惫的身体。他们的生活简单而重复,比大地还要沉默。我无法与他们获得更为深入的交
谈,人类的亲密总是点到文明为止,或许这不是人本身自觉的抗拒。而生活是巨大的,象一只胃。每一个人,
面对消亡总是大不一样。或者,我们已在无意间制造了村庄与城市相遇的尴尬场面。问题不在于哪一个更好或
更坏,而是双方都怀揣着各自意义上的平庸。 这几年苦行僧一样的生活养就了我对任何一方水土不动声色的心态。我在路过每一片城市与村庄时常常会显出
故地重游的冷静。我的这种"故乡遍地"的错觉不但带不回朋友,反而加剧了我的孤独。只有在倾诉的愿望变得
终于强烈时,我才害怕得闭上痛苦的眼睛。我曾在心中培养一个氛围去强迫自己的记忆。可是至今我都不知道
谁是我应该而且正被慢慢记住的那一个。愿望的速度太快,它使人来不及从现实中撤回而止于愿望,我时常在
黄昏点点的时刻悄然从人群中退出,带着一个理想主义者完美的想象把天色走到尽头。当我仰起面孔,与高飞
的鸟儿互相发现彼此沮丧的侧面,我总要忍不住想起自己飞翔的少年时光和同样飞翔的青春与理想,友谊与爱
情。 那个少年孤单极了!执着。单纯。迷茫。向往流浪。象个爱情的天才,从月亮弯弯的疼处起身,绕人耳目,只
在梦中发出呼叫:"一个穷少年的梦有多高呵!比星星要高,比青春里的所有传说都高。"1996年冬天,我的一
位同班兄弟在宿舍悬窗自尽的事件象一块输在天空的黄金,让我保持了太久的喑哑。我不祈求福音与甘露,唯
愿透彻红尘的微语,一切不再错误! 我愿意再一次提及我一直努力着的诗歌。我所理解的诗歌占据的位置恰好是世界的盲点。是艺术而非文学,是
思想而非哲学。它可能是一阵大风,无中生有而让万木遭遇幸福。我感激这些年诗歌一直提醒并提升着我的生
活。尽管诗歌不会给人的生存帮上什么现实的大忙,但诗歌与生活必是一对互相成就的近义词。我说过,必须
活,活过命中的黑。我庆幸自己在这个脆弱的年龄始终没有让生命出现意外。时至今日,我肯定地想,我要到
达的地带必被时间和艺术看见。可是我更愿意知道的是,那些梦中的呈现是旧日、未来抑或一个个被推迟的现
在? 我不能明言。 摸一摸这张原本天真清纯的脸,它过早地布满了命运的刻痕。今日过了将是明天。抗拒死亡已不可能,而颂唱
死亡却始终存在机会。是的,"颂唱死亡"是一个二十一岁的"老人"在内心积极的准备。随笔至此,故乡这一带
的天空开始暗下来了。我压住纸角。1997年夏天,一个漫游者的梦想出现了停顿。停顿并非结束,恰恰是转
折,是拐角,是眺望。向左或向右已不太重要,关键是:在路上。
1997年8月·湖北松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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