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张最薄的纸页可能就承担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在我们书写过的纸上，有一种气象，诸如阴天，总在催痛
关节的风湿和炎症。这是遗址的感觉。

我是在准备放弃一切怀念，只身南下的前夜，留意到墙角一堆从校园时代撤下来的废纸的。它们已是一撂撂被
我确信不再有用的手稿和信笺。然而我将它们一一拆开--源于一种告别的礼貌，或者更深的东西？不大的房间
很快被我弄得一片狼藉。我的大脑满是时光的恍惚。尤其令我惊讶的是，其中居然保存了我从初中到大学的绝
大部分笔记。我这样一个懒散得时常忘了功课的人，究竟听从了谁的安排，而在无意中收集起自己的"劣迹"？
是否一直有这样一个人，他呆在我们遥远的梦中，或者站在梦中的教室里命令我们，要活着、要热爱，并且记
住。

我呆呆地坐在废纸之间，像一个被幸福吓坏的孩子。我所面对的每一张纸片，倾刻就是一扇重现的门。低矮的
汉字之间分明藏着一张小脸、一阵疾雨、一星火光以及一片嘶哑的歌声。任何现时的场面都可能制造，唯有内
心的景物需要仰仗神力。

　　　　　　　　　　　　　　　　　　　　　　　　二

我开始路过自己的门前。我依次看到了什么？一群句子和它们幼兽般的目光。

从"赵小阳今天早上欠我一毛五分钱"到"我想娶张红做老婆"；从"今夜，泪水打湿了白露中的霜叶"到"我爱上
了所有的人，但最终只爱上了你"；从"记住，是人民路215号"到"星期六早上八点"……它们潦草、宿命，充满
了渴望。依赖一个个符号的指引，我发觉生命之中还有如此多悬而未决的问题！总是这样，永远是这样，人类
在生命的提问面前常常不屑一顾，或者点到为止。

而今赵小阳是谁？一个朋友、一个冤家、亦或仅仅是一个负债人？一毛五分钱，他是否还给过我？而在时间的
忽视下，还有多少生命的账本没有回收？

张红又是谁？我肯定爱上过她？可是她现在又在哪里？"我想娶张红做老婆"现在还有何意义？是在暗示一个未
曾到来的人物？

还有"记住，是人民路215号"、"星期六早上八点"，大约暗示了一个重要的约会。尽管我提示过自己要"记
住"，可我还是忘了，星期六早上八点在人民路215号，我要与谁约会？我去过吗？如果我没去，那么我取消它
以后，又去干了什么？

我这样问着，感到我和身边的人事，一定有谁在失踪。远去的，尚未重新到达。

　　　　　　　　　　　　　　　　　　　　　　 三

在我的手稿中，时时被翻出一封未完成的，或者未能寄出的信件。同样一封信往往被重写多次。时间越久，被
重写的次数也就越多。一如大师卡内蒂在《钟的秘密心脏》中写道："重写一封信，多年以后"。

一封永远也不会寄出的信件被搁在书写的途中，等待我的继续重写、修补。收件人早已杳无音讯，写信人还要
倾注一生的努力？从称谓到落款、日期，从书写习惯到词符、语气，一封时空中的信件，它的有效性总在迟
到。
这是一件绝对私人化的工作，一生都在想像之中找到一个对话的人，互相倾向于内心、往事和风中的秩序。就
在言语当中，我们对于世界最深的祝福留给了自己。

我知道我还将这样写下去。重写一封信，在多年以后，但又不是简单地重复。要不停地重写、誉正，再修补、
再誉正，直到最完美的表达还原为沉默。

　　　　　　　　　　　　　　　　　　　　　　 四
最后，我看到了写错的汉字、失误的表达，以及大面积的空白。我还看到"青春的花开花谢/来不及让一句话完
整/你就过了又一夜……"

我低下头去，禁不住内心日渐憔悴的忧郁……
　　　　　　　　　　　　　　　　　　　　　　　　 1998年7月 湖北.十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