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波从林音家里走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微风中都市的夜晚
五光十色地摇曳在他的左右，而吴波却了无心情欣赏这良辰美景。
都怪刚才在林音家里吃晚饭的时候忍着没有抽烟。因为林音的丈夫许
海滨不抽烟，而吴波和许海滨也不是很熟，所以吴波自觉不好太失礼
，于是就这么忍啊忍一直忍到现在的烦躁不安。
本来都发动了汽车，吴波一抬头却忽然注意到了反光镜上挂着的那双
小红鞋，往事一掠而过，他的心头不禁一酸。
那双放着香料的红鞋是林音送给他的，她当时还言笑倩兮地跟吴波说
这双鞋已经许了好多人了，最后她却谁也没舍得给。吴波眼明手快一
把就抢到了手中并且迅速地把它绑到了反光镜下，大叫着“我的了我
的了。”
如今这红色让吴波觉得分外地刺眼，于是他解下了红鞋的带子，一把
扔进了抽屉里去。可是望着空荡荡的车箱，吴波又难受得要命，于是
索性锁了车钻了出来，一屁股坐在了马路沿子上，点燃了一支烟。
灯火一飘，吴波紧涨的心头这才松懈下来。

这顿晚饭吃的并不愉快。
基本上都是林音一个人张罗的晚饭，许海滨只是象征性地打了个下手
。而吴波到的时候，差不多所有的菜都上桌了。吴波和许海滨林音寒
暄了之后就不知道该聊点什么好了，于是他只好挨个地询问每道菜是
怎么做的。
“这里要用葱花熟油辣子炝锅，再加若干鸡精和老抽，把花花绿绿的
蔬菜虾米鸡蛋青豆面炒进去，两三分钟就可以了。”林音很高兴吴波
能提起这个话题，兴致勃勃地就解释起了每个细节。
“什么是熟油呢？”
“正宗菜籽儿油烧到七成熟，浇到一碗四川辣椒粉里，满屋异香半个
小时后就好了。”
“太讲究了，看来我每天吃的简直都是垃圾啊。”吴波啧啧地说。
林音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许海滨就插了进来说，“别卖弄你那点手艺
了，人又不是真要学，看把你得意的。”
林音的笑容立即就僵在了那里，吴波马上客气地打圆场道，“不是我
不想学，实在我太懒，而且自己学倒不如来你们这里蹭方便呢。”
然后这顿晚饭的气氛就七零八落了起来。吴波意识到林音和许海滨的
关系并不友善，但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不管他们以前和以后发生
什么样的故事，吴波还是很不舒服自己正在扮演的角色，于是他勉强
支持到了九点就立刻告辞回家了。

吴波很后悔当初怎么就答应了林音这顿饭局。其实那天林音拿到暑期
实习的录取通知的时候，吴波就预感着她会告诉他什么似的。吴波不
敢放纵自己的期待，仔细认真地理解着林音的每一句话。当时她吞吞
吐吐地问吴波愿意不愿意去她家里吃饭，而且刻意强调了一下我们请
客的意思。吴波就很温和地问谁们？林音几乎松了口气说道我和我先
生。吴波不再吭声，等着林音的解释。可是林音竟然耸耸肩就走了。
剩下吴波一个人枯坐在那里瞅着天花板上的纹路琢磨自己怎么就犯了
这么一个愚蠢的错误。
是的，直到今天吃晚饭的时候吴波才看到林音的结婚戒指。许海滨还
在一旁抱怨说林音老是这么丢三落四的别说钱包证件连结婚戒指都丢
了三个了。
可以，吴波想，这不算林音的错。毕竟当初他也没有追问林音的婚姻
状况，光凭有没有戒指判断的确误差太大了点。那么，当初又是谁误
导了谁呢？

吴波是通过电子邮件认识林音的。那时候林音正四处发信寻找可能的
实习机会。除了常规的个人简历之外，林音也给各个公司里可能的中
国同胞们发了投石问路的求助信件。吴波后来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唯一
给林音回信的一个。然后林音就带这自己的简历去拜访吴波所在的公
司了。吴波坦白地对林音说自己只是公司里的小职员，真不一定能帮
上什么忙。林音似乎也不太介意，只是说那你就帮我把简历交给你的
老板好了，他要问你你就美言几句，不问就算了。吴波了解地点点头
这主意很聪明。于是林音立刻就回给了他粲然一笑。那笑容一下子就
让吴波恍然觉得自己三魂出了七窍--她怎么能笑得那么诱人又这么天
真呢。她的笑容里好像还夹带着阳光的强烈色彩，让吴波目眩了许久
。林音似乎无意识间还伸手梳弄了下自己的头发，吴波的目光一下子
注意到了她没有带结婚戒指，于是心头不禁跳跳地升起了点莫名的希
望。
他迟疑地想是不是要约会林音，可又担心自己这么做太小人。没想到
林音却主动地问吴波有没有晚饭吃。于是吴波试探道咱们一起去吃福
星楼的炸龙虾如何？吴波觉得好像看到了林音的脸上滑过一丝犹豫，
不过瞬间她就又兴高采烈地同意了。本来吴波想说你不必勉强却又觉
得这话太多余了点，其实内心里也是怕她翻悔，所以终于他还是什么
也没再说。

那天俩人在福星楼坐定的时候都已经夜里十点多了。吴波的作息是一
贯的晚，别人都是朝九晚九，可他是早上从中午才开始，所以他倒不
觉得特别。林音显然没这么晚来过餐馆，说了一句怎么这餐厅这么狼
藉。原来其时客人都已经散的差不多了，大厨二厨侍应生们都坐了出
来吃自己的饭，本来一高雅的餐厅果然显得有点乱烘烘的。于是吴波
拉着林音在僻静的角落里坐了下来，旁边就是假山荷花池，不仅挡住
了大厅里的混乱，泠泠流动的水声也使得这个角落情调了起来。林音
这才愉快地舒了口气。吴波意识到林音还是喜欢的，好像有点知己知
彼的意思，吴波不禁微微地笑了起来。
吴波也看过林音的个人简历，所以很熟络地就跟她聊起了求学考试的
生涯。两人毕业于国内同一所大学，说来说去难免就提到一些共同的
熟人。吴波一直不好意思直接问林音结婚没有，可是话题一直围着个
人状况绕来绕去。林音不知道是装傻还是真不明白，她也不提自己的
婚姻状态，反而模糊地说起来这两年自己一个人在这个城市里念书打
工奋斗的多么孤单云云。这相似的经历也勾起了吴波的感慨，俩人你
一言我一语倒颇起了相见恨晚之意。
付款的时候，林音主动抢着要出，却被吴波拦住了，“是我提议下馆
子的，而且你现在还没有工作，又何必破费？”
林音有点讪讪地，“要不，各付各的吧？”
吴波只好笑，“大家都是中国人，干吗分的那么清楚呢。小姐肯赏光
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林音觉得吴波这么诚恳又不端架子，不禁心怀感激，“那我就不跟你
客气了。以后有机会我们再一起算吧。”
本来没报希望的吴波听到最后一句话，心头登时又明亮了起来。

送林音回了家，吴波是吹着口哨回到自己宿舍的。人逢喜事，吴波今
晚即不失眠也不难过了，他舒服地倒在床上一觉就睡到了天亮。第二
天一早，吴波巴巴地把林音的资料送给了老板。老板顺口问了两句，
吴波也随即夸了夸林音的表现。一切再完美不过了。
吴波立刻给林音发了电子信件，林音也马上回复了。俩人也顺便敲定
了周末去海边的计划。接下来的这几个周末，吴波和林音几乎形影不
离了。林音似乎有心事经常地不开心，可是多数情况这并不影响两个
人的愉悦相处。吴波虽然在意可他并不特别地追问，他总觉得如果林
音想说的话，自然会告诉他的。

一天晚上吴波下了班，林音也考完了试，他们就开车一起来海边散心
。又是大半夜了，俩个人的头都有点晕，于是吴波就也给林音点了枝
烟，林音犹豫了一下就接了过来。一明一暗的烟火中，两个人就这么
默默地听着海潮涨落的声音，谁也不想说话。
香烟终于灭了。林音抬起头来，望向黑黝黝的大海，晃动中林音觉得
世界好像突然变得空旷辽远，整个人就像轻飘飘地浮起来了似的没了
重心，却又不知道自己最终会漂向何方。

“最近很烦？”吴波沉稳地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音回头，发现吴波的眼睛正专注地望着她。是这声音或者是这目光
将林音从晃动的空间中拽回到了地面，可她却不晓得该怎么回答这个
问题。
风轻轻地吹过，林音的头发逃逸飞舞了出来。吴波伸出手轻轻地抚摸
着她的发梢，那些黑色的长发有点潮湿地纠结在一起，就像俩人默默
无言的心事一样，缕不顺也解不开。吴波帮她把头发归了归重新绑了
起来，林音黯然地说了声谢谢。
“我一个人难受的时候就自己开车出来在海边转悠，经常是在深夜，
周围都看不见人影。这么游魂似的一个人晃一会儿，情绪慢慢就平淡
下来了。其实这世界值得我们在乎的东西并不多，对不对？”吴波强
迫自己别开了眼睛说道。
林音忽然带着点哭腔质疑道，“可是有一天你发现你在乎的东西背叛
了你,你又会怎么做呢？”
吴波心里一惊，挣扎了一下才沉声回道，“作为朋友，我会劝你给它
一次机会，尽管，我并不真的想这么说。”
林音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吴波无声地叹了口气，把林音搂在
了怀里。昏黄的路灯上面有隐隐的星光在闪烁，吴波觉得自己好像快
要抓住了什么却终于会失去似的，他不禁搂紧了怀里的林音。

坐在路边的吴波抽完了一枝烟又迅速点了下一枝，打火的时候他有些
自嘲地想--为什么自己就总想不明白呢？为什么自己总是在回味那天
夜晚的心情呢？难道说那个深夜里他和林音的默契都是自己的一厢情
愿么？
而与此同时他心底里却有一个清晰的声音正在告诉他自己--在你意识
到之前你已经无法挽回地爱上林音了。

那个晚上当林音温顺地躲在他的怀里的时候，吴波幸福得都觉不到自
身的存在，就好像那微风一样本来一直穿梭在高楼大厦的阴影之中忽
然就吹到了空阔的海边，一时间他的胸怀里溢满了发现新世界的狂喜
。在那瞬间吴波恍然明白--原来在这寂寞的人世间里他是这么的期望
天长地久。
两个人就这么紧紧拥抱着，在深夜的海边。林音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吴波也舍不得放手。可是天色还是在慢慢地亮起来。
吴波体贴地问林音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会儿，林音却跟他说别走。吴波
轻轻地抬起林音的脸庞，直视着她的眼睛问道那么你又想要什么呢？
林音没有回答，可是双手却爬上了吴波的肩膀脊背最后落到了他的衬
衫里面。
吴波没有想到那个夜晚会变得如此凌乱而疯狂，俩人几乎差点就要在
海滩边上演三级片。可当他嘶声跟林音说我们去汽车里的时候，林音
却沉痛地跟他说我累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吴波低头却猛地发现了林音那绝望的眼神，于是他的心瞬间就沉静了
下来。
如你所愿，吴波喃喃地安抚着林音同时却慢慢地松开了怀抱。

如你所愿。
然后天就亮了，马车就变回了南瓜，公主也不见了踪影，连那只水晶
鞋都没有留在吴波的手里。要说唯一留下的恐怕只剩下了那夜怀里的
回忆。

林音开始躲着他避而不见，电子信件也不回了，电话也没人接了，就
差吴波坐到人家门口风里雨里演苦肉计了。然而吴波终究放不下心来
，连续两个晚上他人都躲在车里暗暗地观察着林音。
--好像她要搬家了。吴波便有些失魂落魄，他要失去她了？那时候吴
波隐隐觉得这样认识林音交往林音并不是最理想的方式 (现在想来原
来自己不知不觉已经中了最古老的计谋)，不过当时吴波也的确没有
勇气追踪下去，所以他并不知道是因为林音的丈夫许海滨转学过来，
她才从单身宿舍里搬进自己的新居的。现在吴波知道了，却也没有什
么意义了。
吴波忽然掐灭了烟头，拒绝再往深里想下去。还是开车去海边散心吧。

漫长的海岸线一如既往地摇晃在波涛之中。吴波又变成了孤身一人。
吴波把手枕到头底下，静静地仰望着黑中透蓝的星空，林音啊林音，
你又在想什么找什么呢？
吴波忽然意识到其实即使他和林音在一起的那一段时间里，他们也并
不曾真正的了解过对方。从头到尾，也许就是两个失意的灵魂相遇了
相交了最后又简单分开了的故事而已。
如果给自己一个机会从头再来一遍呢？吴波有些自嘲有些苦涩地笑了
，现在不是流行将计就计么—而这寂寞，无边的寂寞，还会推着他如
此再来一遍。

11/05/00
06/08/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