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还不至于虚妄到去阐述一个时代的终结,但是我依然要以对九十年代的怀念来记录一个朋友的面
影。那张面孔带着对诗歌分明的苦恋,在1998年的长沙一闪而过了。我说的是唐荣尧,一个远远躲在腾格里以
南写诗的瘦子。 我对腾格里以南的全部想像起于唐荣尧,止于唐荣尧。除去这一句中对地理的无知,它至少包含了另一个
事实:作为心理(而非地理)的版图,腾格里只为唐荣尧的幻像敞开。这一幻像可能是加勒比海上唱歌的塞
壬,也可能是镶在老博尔赫斯一生中的那面镜子,它对唐荣尧所处的生活现实和诗歌现实提供了独特的,也是
必要的图景。 多年来,荣尧偏居一隅,在"一个叫景泰的地方/以疲累和善良/宽容着诗歌以外的伤害"(唐荣尧诗句)。
这份对贫困、打击充满无畏和唾弃的心态恰好成就了一个写作者的艺术德行。我固执地认为,看一首诗,不仅
要看诗文本,还要看诗歌的两边,诗的空白处----它落满了一个诗人的内力与气质。这样的理解来自于1997年
诗人鲁西西的一封来信中。唐荣尧便是这样一个在文本与人本上给自己提出了双重要求的实践者。与一帮打着
艺术的幌子对着西部精神意淫的知识分子不同,与另一帮延续着八十年代文人陋习南蹿北跳大串连的流浪诗人
不同,相较之下,唐荣尧更像白衣飘飘时代的贾岛,带着"推敲"在边缘漫步。这一突现的形象缘于诗人与诗神
之间那一层亲密的关系:惠特曼和他的诗神散步在工业的美利坚的民众里,马雅可夫斯基和他的诗神以口号与
示威运动欢迎"十六年"的到来,叶赛宁的诗神驾着雪橇追赶着刀形的月亮,凡尔哈仑的诗神徘徊在佛拉芒特的
原野,而唐荣尧的诗神则清唱着挽歌游历在腾格里以南的高地上。 哦,见鬼!写到"挽歌",我又不得不告诉自己:九十年代结束了,我们优雅的蓬乱的青春快要完蛋了。 现在,我坐在2000年岁末的南方重新翻动唐荣尧的诗稿时,我甚至有些微的伤感和悲壮感(虽然我们什么
都没干)。唐荣尧用这种必要的个人清理(出版诗集)给我们这一代曾经的梦想打响了告别的一枪。这梦想曾
叼着诗歌的刀子教育了我们,这梦想是荣尧诗歌中的一条道路----唐荣尧说"唯一的路修往传说中去/不通向今
天/不通向明天"(组诗《记忆,与兰州有关》,1995年)。九十年代是一个校园写作的狂热怂恿者,它借助八
十年代诗歌运动的余温,煽动一批批衣衫不整的孩子们去写诗,去疯。在我们这一批人中间,要找出一个九十
年代中国院校文学的目击证人则非唐荣尧莫属。我无意给刚刚过去的十年插上唐荣尧这支标签,而是从时间的
跨度和关注的程度上他是一个无法回避的存在。他被许多人记住是以两种身份出现在路上的:校园文学评论家
唐荣尧和诗人水尘。双重身份十年磨一剑,荣尧几乎押上了自己全部的才情和良心,以及友情。然而校园文学
是一个班次密集的车站,每一趟车都会带走一批才华闪耀的人物。常常是,唐荣尧目送一茬茬远去的朋友,然
后趁着天色赶回文学的现场,回到个人的语言狂欢中去。很多校园诗人的成长都或多或少受惠于他,甚至文学
以外的帮助。这样一个宽厚沉稳的兄长很容易让人想到诗人骆一禾的品质。 但有些时候,荣尧会象一个不理会生活的孩子。记得1998年夏天我们在长沙愉快地交谈与醉酒,他激情飞
扬的样子感染着所有的人。在场的人中荣尧酒量最好,唯一醉倒的却是他。之后我和荣尧一度密谋编一本带有
纪念和总结意味的院校诗选。精神的无限扩张让我们忘了俩人都是一只梦想着骨头的小狗,忘了自身的贫穷像
咳嗽一样难以掩饰。荣尧还有个想法,就是将一帮兄弟拉到甘肃他家里去饮酒谈诗,然而每个人都陷在了各自
的现实里动弹不地。结果两桩心事都这么黄了。 接下去是生活,沉默地生活。毕竟晚宴已经结束,残剩的青春坏死在阴魂不散的世俗里,呵欠连天的工作
日就要到来。过往的青葱岁月,"你只能远远望着,不能进去"。九十年代,对于所有历经了青春写作的人,它
的动人之处不在于产生了多少壮丽的文本,而是他给了我们一些特殊的生活,一些特殊的人,这就是我们青春
的荣耀。而在朋友们中间,真正的九十年代的荣耀应该属于唐荣尧。他将一种义无反顾的精神坚持到了最后--
--我在写下这篇文章时,席云舒说荣尧去了格尔木,那里进入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光。我至为相信,个人精神与
非常的气候达成了某种亲密的联系,就像高贵的俄罗斯诗人们骄傲地走在冰天雪地里。我只能说,这个神情坚
毅的瘦子有福了。 而我的勇气与诗意也受到了严厉的逼视。这是在广州,我不能说这是个物欲横流的城市,但它的确是物欲
横流,我也不能说这是个没有回忆没有抒情的城市,但它的确没了回忆没了抒情。我怀揣着久违的荣尧的诗
歌,从一条拥挤的街道走上另一条拥挤的街道,我感到了记忆的温暖,同时内心慌张,觉得自己的生活像是掺
了水,作了弊。青春是一杆火热的枪,当最后一颗子弹推进膛中,同时推进的可有一个微微出汗的灵魂? 2000年11月10日.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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