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站,台大医院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绝色台北发表时间:2002-01-11 17:07
李言下个月过完生日就三十五岁了。他长得瘦瘦小小,可能因为瘦小,老让人觉得他缩在衣服里头过活。李言的家里就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他母亲长年的高血压和糖尿病,让李言一天到晚得抽空带母亲上医院。母亲是那种到自助餐店买饭都会多拿几双筷子,或设法装一大袋他们两个人喝都喝不完的免费汤汁的那种人,她总是说,不拿白不拿。因为健保给付药费,所以她总是跟医生说她很多地方都不舒服,要医生多开一些药给她,拿了药不吃她也高兴,因为她说,不拿白不拿。这使得李言的家里到处散落着各式各样的药物。租来的房子里,除了药味,还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墙壁上因为潮湿而浮起来的水泥漆,轻轻一碰,就会掉下一些灰灰白白的碎屑来。

李言高中毕业后,因为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所以就一直东找西找的做着一些只有微薄底薪的推销工作。他卖过儿童丛书,做过直销,拉过保险,还在超市前面推销过杏仁粉、茶叶。每次工作前的职业训练,都让李言觉得销售业具有无穷的潜力,只要得法,赚的钱一定远远超过自己所预期的。但每回看着那些红宝石蓝宝石阶级的超级推销员,李言最后还是只能领到那少的可怜的底薪,偶而幸运的话,也许能卖出一点东西,得到一些抽成的佣金。他将推销失败的原因归究于自己脸皮薄,口拙,而且现代的人太没有同情心。

李言也还没有讨老婆,就连恋爱也一次都没有谈过。从他藏在床垫下的花花公子跟阁楼杂志看来,他对女人其实是相当有兴趣的,但他不敢。那些活生生的女人,对他来说简直像是外星球的生物。她们看起来虽然很舒服,走过身边还会卷起一阵让李言想闭着眼睛凑着鼻子跟过去的香味,但她们常常下巴抬得高高的,从鼻子里发出声音来跟他讲话,有时候刺着的痛处,她们还会尖着嗓子指着他的鼻子对他大叫。他真的不敢。李言觉得还是那些躺在杂志里的女人安全些,她们总是笑着,并对他摆出无限接纳的宽容。

他的母亲也是女人,但不同,因为母亲就是母亲,不是意念上的女人。她的母亲从外型上看来,也已经脱离了女人的样子,瘦小而枯乾的双手,别别扭扭的挂在身体的两边,才六十几岁,已经看起来有风烛残年的形象。自从母亲半年前在浴室滑倒跌跤后,就一直卧病在床,李言没有钱请看护或是菲佣,所以只好在推销工作的空档时间,抽空回家照顾母亲,这使得他的工作更受影响,收入也更加微薄。他常常想,这样下去不知道还要拖多久,身体的劳动跟照顾过程的繁琐污秽,让李言常常觉得煎熬跟不耐烦。但母亲是他在这个世界中唯一相依为命的人,也是所谓责任跟组织化的连结,他不敢想,若是母亲不见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找到存在这个社会的理由。

李言算是个孝顺的儿子,他凑钱给母亲买了一台轮椅,这是他推母亲上医院看病的工具。他们每次都坐捷运,在台大医院站下车,走个几步路就到台大医院。李言对捷运有一种特别的好感,他觉得捷运又乾净又漂亮又宽阔,匆匆的走在捷运的建筑物里面,让他会有种错觉,觉的自己是相当好看的白领阶级,正为着什么重要的责任从这里到那里在忙碌着。他很喜欢听捷运车上每次到站时车上广播的声音,那是很温柔的女声,跟那些活生生的女人对他说话的方式一点也不同。那个温柔的声音会先说一遍国语,一遍台语,一遍客家话,然后一遍英文。李言的语文能力一直很差,没想到这样来来回回的听上几遍,他居然也学会了几句英文跟客家话。她母亲也好几次喃喃的念着,捷运真是好方便的交通工具。

这几天孩寒流来袭,天总是黑得很早。
「咳……咳…….阿言,阿言…..」
「我在啦,妈」李言没有走到母亲的床边,他缩在棉被里懒得走动。
「阿言,阿言………咳…..咳……」
「干什么啦?我在嘛!」
母亲前阵子染上了风寒,老是咳个不停,血压也一直不稳定。李言不情愿的掀开被子起身去看母亲。
「怎么了?什么事啊?」
「没有啦,就是看看你在不在」母亲双颊凹陷,有气无力的说。
自从卧病在床后,母亲变的像小孩一样的依赖着李言,常常叫唤李言的名字,其实并没有什么事情。
「哎呀!没事不要一直叫我啦,冷死了!」
李言没好气的又缩回自己的被窝里,拿出床垫下的杂志,仔仔细细的看着。天气冷,看着看着,眼皮就开始酸了起来,李言打了一个哈欠。
「阿言……咳……咳……阿言……」
李言好像听见了母亲又在叫他的声音,但他眼皮实在不听话,迷迷糊糊的闭上眼睛,睡着了。

天冷,睡得特别沉,李言一直睡到了隔天中午才起床。一看手表,糟糕,忘了起来弄早餐给母亲吃了,还要帮她换一换成人纸尿裤,顺便帮母亲擦擦脸。李言走到母亲的房门口望了一眼被褥,母亲没什么动静,可能还在睡,李言换了衣服就出门买吃的。回家后煮了一锅白饭,李言突然觉得家里异常的安静,半天了,居然没有听到母亲咳嗽的声音。
「妈,醒了没?我弄饭给你吃。」
「妈,你咳嗽好了啊?」
李言走近母亲的床边,母亲佝偻着身体没有动。
「妈,你干嘛不说话?」
「妈,妈!」
李言用手去扳动母亲的身体,母亲的姿势有点硬,身体有点冷。李言愣住了,他用力的把母亲的身体扳过来,母亲的眼睛嘴巴闭得紧紧的,他把抖着的手放在母亲的鼻子前面,没有呼吸。他再把手放到母亲的胸前,摸不到心跳。李言跌坐在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从地上跳了起来,用力的摇晃着母亲的身体「妈,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说话!」母亲的身体经过了一夜,已经有些僵硬了,李言总算明白了,母亲死了。他哭不出来,震惊使得他坐在地上看着母亲的遗体一滴眼泪也滴不出来。怎么可能呢?李言想都想不清楚。李言不知道该打电话给谁,一个人死了该怎么处理才好,他一点也不知道。是真的死了吗?李言不相信的再看看母亲的脸,那张脸变得十分陌生,有点不像他的母亲。李言跑进浴室洗了把脸,坐在饭桌前发呆,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有个东西进到他的视线里,他给母亲买的那张轮椅。

他把轮椅推到母亲的床前,然后把母亲抱起来放在轮椅上,母亲的身体似乎变轻了,小小的,弯弯的,硬硬的,没办法好好的放在轮椅上。李言花了好大功夫,才把母亲的身体勉强安置在轮椅上,使她不至于一推动就掉下来。他找了一条旧毛毯盖在母亲的身上。他决定带着母亲搭捷运去台大医院。

捷运车站人来人往,他给自己跟母亲各买了一张票。母亲的脸露在毛毯外面,姿势看来十分奇怪。月台上一个小男孩站在轮椅的旁边,定定的看着轮椅上的「人」。小男孩的母亲过来拉走了小男孩,并回头看了几眼。李言开始觉得紧张,他乾脆用毛毯把母亲整个盖了起来。上了电车,车箱上有几个人开始注意起轮椅,广播里温柔的女声说话变得慢吞吞,李言真希望下一站就是台大医院。旁边的座位开始有乘客交头接耳,然后起身离开,李言的额头渗出了汗水。 他突然看到毯子的一角,母亲枯槁僵硬的手露了一节在外面。他惊慌的替母亲拉住毛毯盖好。
「下一站,台大医院。」李言像做了亏心事似得感到害怕。事实上,从来没有人说过捷运只能载运活人。
「台大医院到了。」李言一抬头,看见捷运的工作人员从另一截车箱向他走来,他推着母亲逃也似得冲出了车箱,直直跑进了台大医院的急诊室。
「病人什么状况呢?」急诊室的护士抬头看着李言。
「死了。」李言木然的答话,掀开盖着母亲的毛毯。
「你等一下,我找医生过来。」李言全身无力的坐在急诊室的椅子上,有一个人坐到李言的身边开口跟他说话。
「那是你妈妈啊?」
「是啊,今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就变成这样了。」李言像溺水的人抓到一根浮木一样,开始跟这个人诉起苦来。
「你相信吗?我们搭捷运来的。」
「捷运?你推着尸体搭捷运?」
「是啊,你以为计程车会愿意搭载死人吗?」
「没有别的交通工具吗?比如你或朋友自己开车?叫救护车也可以吧?」
李言想起了自己没有朋友孤单单的人生,口袋里的钱,可能连母亲的丧葬费都付不起。那个人见李言没有答话,拿出了名片,是某电视台的记者。
「先生,你的情况相当特殊,我们可以做个采访吗?」
李言露出了不敢相信的表情,望着那个自称是记者的人。李言起身推着母亲去找医生,他觉得应该要请医生开个死亡证明什么的。接着葬仪社的人也来了,开始对李谈起丧葬的事情。钱,都要钱,李言突然发现,原来人要是没钱,连死都没资格。李言发现电视SNG的新闻采访小组朝着他跑过来,还有别的记者,葬仪社的人还在不停的推销着全套的葬仪产品。李言觉得头很昏。

隔天的社会版头条,李言看到了自己跟母亲的新闻。接着几天,社会各界热烈的讨论了尸体上捷运的主客观因素。民调显示,高达百分之九十几的民众反对在自己搭乘的大众运输系统上看到任何尸体。有些民众激烈的表示,这种做法是不卫生不尊重他人乘车权益的恶心行为。死亡虽然是每个人必经的过程,却很少人愿意在活着的时候目睹。捷运局用最快的速度做成裁决,往后捷运将明文禁止载运各类尸体,违者将罚款。

李言把报纸揉成一团丢到墙角,倒头在母亲的床上,抱着破旧的被褥,大声的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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