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这样伟大的人(小说)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那么蓝发表时间:2004-08-27 21:55
像我这样伟大的人

有时我思考自恋问题。一个人通过镜子或水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像,那让他迷恋的到底是什么呢?与其说他爱上了那美丽的面容,不如说他爱上了自我的凝视。他看到一个人的目光饱含热情和激赏,仿佛一个世界的大门如蓝色的花瓣一般打开,通过那道门,他可以窥见模糊的永恒。如此说来,自恋其实是一种主体间的交流和融汇,所不同的是,单独的个体在自恋处分裂了,他所看到的凝视其实是他的凝视本身,穿过虚弱的边界,他的目光和目光的幻象相互放大,最后导致了瞬间的迷醉。
如果自恋果真就是这么回事,那么世界就变得容易理解了,因为自恋无处不在。比如,在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的1分10秒处就能看到自恋,感受到音乐家因为瞥见了自我的目光时,他难以抑制的心弦颤动。又或者一个蹩脚的摄影师对着世界胡乱按下快门,然后赋予自己的作品以神秘的意义,那也是爱上了自我的凝视。自恋没有对象,没有可以炫耀的客体,只有交流,只有主体间不断循环往复的电流,所以,德里达才说,没有真正的自恋和不自恋,只有程度不同的自我陶醉。


说到自恋,我想起八年前的一个夜晚和一个名叫忙蜂的酒吧。那时候,三里屯酒吧街还不像现在这么喧哗和俗艳,后海更是一片温暖、沉寂的无主之地,那时的我比现在年轻,经济上也比现在窘迫,晚上的时间大多是在读书和诗歌写作中打发的,所以,我已经想不起那天为什么会到忙蜂酒吧去,大概是因为一个诗歌朗诵会的缘故。忙蜂藏身于和平里的居民楼里,位置很偏僻,找起来很费劲,进门之后,我看到酒吧的装修比想象的要简陋很多,光线十分暧昧,不过,很容易就能察觉到一股风雅和骚动的气息在涌流不息。在不断走动、彼此寒暄的人群里,我认出了一些诗人,他们是当时北京乃至中国几乎最重要的诗人。围拢在原木桌子旁边的,还有一些刚刚露头的地下电影导演、身份晦暗的摇滚青年以及难以界定身份的艺术女性,他们似乎闻到了什么风声,齐聚在一朵黯淡的大花上,要啜饮时代的蜜——那种热闹、繁华、让人血液躁动的场面就像是八十年代的私生子,如今是很难见到了。
酒吧里的音响看样子是别人淘汰下的,效果很差,四周的墙壁还有回音。诗人朗诵的时候,麦克风有时忽然就失声了,这时,主持人就会跑上台去拧一拧连线,于是屋子里又响起了电流的嗡嗡声和诗神的哑嗓。现在想来,那种突然的短路就是一个寓言,它说的是,诗歌只有借助沉寂才能被听见,只有借助埋没和死亡才能被人记住。所以,关于那天的朗诵,我已全然没有记忆,我几乎没有听清过一个句子,就更别说理解了。我想大多数人和我一样,并不在意能否听得清,毕竟站在光线前端的是诗人和诗人的名字,更准确地说,是诗人的身份,只要让人知道你写诗就行了,至于你写过什么诗和写得如何,那倒在其次,这就是那个年代的情形,它似乎预言着某种崩溃。
忙蜂的老板叫高岩,和我的年龄大抵相同,个子也并不高,皮肤比较黑,尤其是嘴唇的颜色很黑,仿佛刚刚偷吃了阴影似的。他的身上混杂着生意人的精明与热情、艺术青年的短暂疯狂、以及在场面上滚打出来的热络与冷漠。朗诵结束之后,高岩上台唱了两首自己写的歌,只有两把吉他伴奏。他唱得很卖力,很有些摇滚味道,唱到高音的时候,全身绷紧,脖子上青筋毕现,活像一只愤怒的蜜蜂在控诉,在讲述被掏空的花朵、改嫁的风和隐蔽的伤痕之类的故事。不过,他的激动也只是一瞬间的事,音响那么差,大家都在私下里唧唧喳喳,没有人在乎他唱了什么。
他唱的那首歌,名字叫做《像我这样伟大的人》。


高岩在跟诗人西川打招呼的时候,坐到了我这一桌。西川把我介绍给他,说是某报纸的记者。高岩就热情地和我握手,然后到吧台给我拿了一张名片。我原以为他会顺便给我拿一杯啤酒,但他没有,于是我那下意识地想占人便宜的念头就落空了。这样也好,我就不用欠他人情。他跟我说起大仙,大仙我当然认识了,我还在报社做实习生的时候,大仙就在楼梯上拿我打岔,问我是不是学古典文学的,他还不知道我早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在校园的朗诵会上和游行的队伍里见过他。后来,他把那些抒情的日子写成了一本书,名字叫做《先拿自己开涮》。他送了我一本,我看到里面有不少感伤的段落。不过,当我坐在忙蜂酒吧里的时候,我和大仙还没有真正谈论过文学,我和他在走廊上相遇,他嘴里总是嘟囔着某个女诗人的名字,我总觉得他那忠厚的外表之下,似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忧伤与凶险,所以我往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高岩说,大仙前两天还来过,他经常在忙蜂里泡着。我知道,他想要拉近我和忙蜂的情感距离,就很配合地笑了笑。高岩又提到,再过两天,这里要办一个记录片的放映活动,问我能不能在报纸上发表一下?他说“发表”,意思是刊登一条新闻消息,那样能多招徕一些客人。我想了想,难度不是太大,就痛快地答应了下来。我本来就不善于拒绝,人家要我帮忙的时候,我即使心知做不到,嘴上也死活说不出半个不字,何况是这种小事呢。
我的不善拒绝在那天晚上还将给我带来麻烦,只是我对此缺乏预见。高岩借故走开了,他有很多客人要应酬,过了不一会,另一张大桌子旁边有人喊西川,西川对我笑笑说,翟永明在那边,要不过去一起坐坐?西川真是个好人,我在诗歌圈里厮混的那些年头,西川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就像一列不会脱轨的火车,保持着适当的速度与激情,带着金属的声响,向着很稳定的大诗人交椅奔驰而去,他对周围的大小诗人和他们的作品都有合乎美学的看法,但他并不在随便什么时候、什么地点都谈论别人。几年后,因为年轻的诗人们起来造反,诗歌圈子开始了揭老底活动,我终于看到西川按捺不住,写了一篇激烈的迎战文字,很有锋芒。又过了几年,《书城》杂志做西川的专访,记者问了一句关于芒克的话,西川又一次罕见地、激烈地回答说:“不要把我和芒克相提并论,他只知道吃吃喝喝。”西川说得不假,芒克给我的印象就是和蔼的,吃吃喝喝的,捏年轻而漂亮的女人的小屁股的,但凡有人在小说里以不恭的语气写到诗人,我总是下意识地联想到芒克。事实上,我自己也在《水果》里拿芒克做了一个次要人物的原型,明眼人毫不费力就能看出来。有时我感到困惑,西川为什么在年轻时能够那样沉稳,在步入中年之后却能保持锋芒?
我没跟着西川走。翟永明虽然有着一双异样迷惘的大眼睛,但她并不适合我。我想我还是单独坐一会比较合适。忙蜂里的桌子制作粗糙,甚至连桌面都没有刨平整,不过,那个年头正是以粗糙作为时髦的记号的,就像男人留胡子是艺术和性欲旺盛的标志一样。光线很暗。每当我看到漂亮女子的时候,我的目光就会在某个方向多停留一会。在我的日常生活里,在地铁里、大街上、快餐店里,甚至是在北京人艺的排练厅里,我都很少看到漂亮女人,但在这个阴暗而暧昧的时刻,在地点偏僻的小酒吧里,却聚集着许多年龄不等的漂亮女人。那是一个伟大年代的尾声,虽然不像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巴黎那样名流辈出,那样激动人心,但是漂亮女人环绕着艺术家的美好气氛却是近似的。那几年一晃而过,伟大年代就变成了一段死去的盲肠,看漂亮女人需要买门票了,要不就得往老鸨的怀里塞票子。这不仅是艺术家的不幸,几乎也是艺术的不幸,如果我们自大一点的话,完全可以说成时代的不幸,不过在艺术之外的人们看来,这是十足的、不可饶恕的自大。
正在我东张西望的时候,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旁边,坐在西川刚刚坐过的原木凳子上,我一扭头,她吓了我一跳。刚才我注意过她,她一直坐在吧台靠墙的圆凳上,身边既不十分热闹,也没有落单的时候,这说明她虽然不太漂亮,也不能算是年轻,但至少还有几分魅力,跟这个圈子也算得上熟悉。我仓促地对她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我好像还嘿了一声,但是不知道她到底听见没有。她也对我笑了笑,奇怪的是,她也有点不好意思,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的纹路很深,我心里想着,她是不是吃过很多苦、在夜里哭过很多次呢?这样揣测别人是我的毛病,一点点细小的迹象就会向我打开一部厚厚的历史,我一眼就能看到第一页和最后一页。有时我以此自豪,以为直觉惊人,有时又觉得自己完全是个神经病。内心的这种高蹈和跌落一定在我的脸上留下了痕迹,只不过我自己辨认不出罢了。
“你是橡子对吗?”
“啊?”我以一种夸张的惊讶看着她,“你怎么会认识我?”
“刚才有人告诉我的。”她可能看出了我的失望,马上安慰我说,“我在《窗口》杂志上读过你一篇文章,是关于浪漫主义的,我很喜欢。”
别人夸我的时候,我会不知所措,但这次不以为然。我是写过那么一篇文章,其中充满了郁郁不得意的怨愤、不合时宜的强烈抒情,我自己不小心读到的时候都会反感,谁要是因为那篇文章而喜欢上我,我是决不会领情的。我说,那是写着玩的。
她并没有因此受挫,还是笑着说:“我还看过《漂泊的太阳》,你信不信?”这回我是吃惊了。那本小书出版已经很多年了,印数非常小,我自己的手里一本都没有,她怎么会读到呢?她是北大毕业的?她也写过诗?她和我的某个朋友很熟?后来,我的这些怀疑一一得到证实,只是她不写诗。她和我毕业于同一所大学,比我高了几届,也在一家报社做记者,主要是对口跑妇联的,但她说自己也是玩艺术的,准确地说,她玩的是摄影。她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观念摄影,我摇了摇头,我虽然大致想得出那是怎么一回事,但毕竟不知就里,还是装傻比较明智一些,免得她问起某个摄影家来,我一无所知。
那段时间我的生活有个缺口,刚好过着单身生活,当她邀请我去看看她的摄影作品时,我那好奇和不善拒绝的双重弱点暴露无遗。我和她走出忙蜂,下楼梯,经过一段阴暗的街道,来到大街上。一辆黄色的面包车驮着我俩在大街上飞奔,司机很粗野,拐弯的时候像劳改犯一样充满怨气,好几次,车辆的惯性把她扔在我怀里,或者迫使我歪倒在她身上,但我心里没有像我渴望的那样,生出异样的感觉。她不漂亮,脸上有沧桑的痕迹,看人的时候眼神带着一丝讥诮,但那并非她对人有什么恶意,而是出于自卫。她的身材也很一般,当她偶尔和我碰到一起的时候,我对她的身体已经有了基本的印象。她瘦,乳房不大不小,小腿没有充分发育。在街灯的闪烁中,她的皮肤看上去很白、很细腻。


那几年,北京的出租大都是面包车,一律被刷成黄色,北京人管那叫面的,胡同里的老北京索性就叫它蝗虫。那种车跑不快,很容易抛锚,开出租的司机以社会闲散人员居多,还有不少是从牢里放出来的,不仅脾气大、性子野、说话粗鲁,拒载、绕道和宰客的事情也经常发生。那天晚上的面的司机剃着板寸,脖子很粗,看不清长相,话虽然不多,但是说起话来很损。比如,她说要去光华路,司机先是装作没听清,连问了两次,然后嘴里咕哝起来:“干吗不叫光滑路呢,多光滑啊。”此后,他一路上都在唧唧呱呱的唱着:“光滑路,多光滑,要多光滑多光滑。”一边唱,一边还从后视镜里打量我们。我注意到他在窥视,也忍不住去看镜子中的脸,几次和他的目光撞在一起,每次都是我先转过头去。他的目光说不上是邪恶还是淫猥,更主要的还是粗鲁,不尿任何事情的那种粗鲁。他让我想起了博尔赫斯在小说里写过的上海黄包车司机,最后把“我”骗到郊外杀死的那个貌似忠厚的家伙。如果有必要,我相信这个脖子粗硬的家伙也会毫不犹豫地把我拉到沙河,用最简单的方式弄死我,随手就把我丢在一堆垃圾里,甚至不屑于把我埋起来。我能感觉到他的仇恨,就像隔着一层薄雾能触摸到的火山似的。
为了从他的邪恶里解放出来,我在她的耳边问道,“你经常到忙蜂酒吧去玩吗?”这个问题完全没有意义,但它脱口而出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我竟可以如此轻易凑近一个陌生女人的脸,轻易做出这种亲昵的动作,却不感到紧张和难堪,原因在于,当我贴近她的时候,我心里想着的是那个出租司机,我意识到的也是那个司机,我在她耳边说话的目的并不是寻找交谈,而是在躲避,我的邪念和由此引发的紧张在此刻荡然无存。这种短暂的无邪真是轻松得惊人,它甚至带来了一丝甜美。
在街灯的明暗交替中,我若有所悟。


她住在一套老式的楼房里,似乎是某工厂的宿舍,她拉亮楼道灯的时候,我看到过道上横放着许多自行车,有的已经被丢弃多年,积满了灰尘,但好像有人施了魔法,以致于没人想起要把它们搬走。屋里还算整洁,回身关上房门的时候,看到门背后写了几条注意事项,大致是关煤气、带钥匙、带钱包还有顺手扔垃圾,显出她在单独生活中积累下来的强迫症。在起居室中间放着一个简单的画架,上面有一幅没有画完的油画,几乎是刚刚开了个头,连事物的轮廓都没有显露出来。屋里如果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看不到有男人生活过的痕迹,连一双男人的拖鞋都没有。我随口问了一句,“你老公呢?”她又露出了那种招牌式的笑容,带一点调侃地回答说:“干吗问这个?我就不许没有老公么?”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递给我一杯水,“他常年在外面出差,很少回来。我有个女儿,跟着她姥姥,所以我几乎是过着单身生活。”
坐在沙发上,我慢慢感觉到有点闷热。北京在入夏的时候,总有几天是窒闷的,然后一个踉跄就暴热起来,偶尔落下骤雨的日子,是最适合约会的。她进到卧室的时候,我漫无目的地四处打量,几件女人的衣服,既不时尚也不陈旧,放在门边的三双塑料拖鞋,另一双布拖鞋被她穿走了,桌子上放着几个白色的陶瓷水杯和一壶晾好的白开水,她应该是每天都回家的。我没有看到相机,哪怕是一架玩具相机。我想着她刚才以很快的速度说出的那番话,思忖着,她是在暗示什么呢?让我放心地呆在这里,还是告诉我、我可以随心所欲?我应该顺着她的暗示主动做点什么吗?在这种揣摩之中,我不知不觉地开始紧张,我估计自己很可能硬不起来,更别说做点什么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开始出汗。
好在我内心的僵局没有恶化下去。她穿着齐膝的睡衣出来,睡衣上有紫色的小花。她走到我面前,低头看着我的喉结,“你要喝酒吗?我这里好像还有一瓶啤酒,不过不凉。”不凉的啤酒怎么喝呢,我坚持继续喝水,她好像一时也无所适从,原地转了一圈,似乎在找什么,还看了一眼她那荒废的画架,然后又回到沙发附近。我一伸手,似乎要帮她似的,勾住了她的腿弯,她的睡衣真柔软,拂在手背上痒痒的。她嘴里咕哝着“干吗”,但也并不抗拒,依了过来,就势靠在我双腿中间。我还是出汗,好像已经迈入了自己挖好的坟墓,难堪的坟墓,女人脱光了而我依然不举的坟墓。虽然我知道那是坟墓,但我已经无可退了,从我坐上面包车、看见司机那粗硬的脖子时就已经注定了,从我撞到自行车的脚踏板就注定了,坟墓并非从我冲动地伸手去摸她才开始的,坟墓一直在我心里,我把她搂在两腿之间,只不过是把它的门拉开了一道缝隙。
她坐在我旁边,几乎是半躺在我怀里,肯定能闻到我的汗味。我摸索,她果然没穿胸罩,乳房刚够一握,但乳头微微挺立着。带着几分绝望,我庆幸地发现她竟然还穿着内裤,虽然内裤的质地非常薄,但还是能摸得出它的存在,它是我跌进地狱的烈焰之前唯一的救星,倘若我不动手脱掉它,我就能保持一点脸面……她很轻柔地问我:“要不要我脱掉?”我的心突地一跳,当然要啊,为什么不要呢,干吗不要呢。我一再嘟哝着,下意识地拖延着时间。她仰过身子,把内裤褪了下来,然后抬腿,先是右腿、后是左腿,完全脱掉了,她的下半身已是空荡荡的,仿佛一首写完的诗。我绝望地怀念起自己的少年时代,想起自己那些坚硬而锐利的梦境,从十六岁时起,我就可以轻易刺穿泡桐树的树干,当我在河滩的细沙上飞奔的时候,我挺立的男根几乎在热风中哧哧作响,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如此容易紧张,如此容易就被自己的思想捆住、变成一条软绵绵的水蛭?我的那根烙铁、那根红缨枪、那牛皮烘烘的鸡巴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
她也是干燥的。我收回了手,有点释然。“我紧张,硬不起来。”她抬起头来,眼神异常明亮地看着我,那半带调侃的笑容又浮现出来。“不会吧,看你不像啊。”她抬起左手,摸我的喉结,玩了半天,又下意识地摸我的鼻子,好像她是个雕塑家或者马贩子。“你知道吧,男人喉结要是很大的话,下边也会很大。鼻子若是很硬呢,下边也该很硬。”我开她的玩笑,“你懂这么多呢。”我回想了一下,还没有哪个女人提示过我,我的身体与别的男人有什么不同,我在澡堂子里洗澡的时候,看到周围都是蔫头耷脑的玩意儿,有的甚至被乱糟糟的毛发完全埋住了,但我自己的也并没有什么不同,我确信自己的下身没有任何特异之处,它可能硬过、非常硬,但此刻却丢人地疲沓着,没有丝毫要拯救我的迹象。
此后,事情沿着两条时间线,向着不同的方向展开。按照我后来学会的术语说,存在的幻象在这个节骨眼上分裂了。其中一条线被我写在了《水果》里,它和蚂蚁的故事混淆在一起,仿佛要暗示最原初的生殖力,因为蚂蚁的力量古老而盲目,令人恐惧。不幸的是,那些蚂蚁被整窝移进了一个透明的大玻璃花瓶里,那种欲望和生殖力一旦离开了大地,很快就枯萎了,迷惘的小女孩眼睁睁地看着蚂蚁死去,成群地死去,花瓶内外到处都是蚂蚁的尸体,可她既不伤感也不绝望。多年之后,虽然她自己也被隔绝,受到缺钙的折磨,她的欲望并未消失,而是积攒得更加凶猛。在《水果》里,她在那个年轻男人的身上凶猛抖动,仿佛把一辈子的高潮都耗尽了,仿佛她打算在高潮之后死去。最后,她抬起头,疲倦而羞涩地说:“很疯狂吧。”
我后来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我写《水果》的时候,烟火气很重,不把戏剧性推向极致就无法罢手,仿佛有个魔鬼导演在身后推我,仿佛他用一把蓝色的火苗烧着我的屁股。如此一来,我所理解的生活总是与生活本身有出入,我以写作篡改生活,并且遮蔽生活自身,好像我不懂得生活到底有多朴实、多坚硬,就像眼前的这个女人,穿着简单不过的睡衣,睡衣上的紫花也叫不出名字,她不妖冶,不放荡,似乎没有任何力量能把她从生活中麻醉,然后带进小说里,而生活往往就由这样的女人构成。在由所有那些普通事物环绕着的生活里,她真的会表达出那么蓬勃的欲望么,她的欲望真会那么戏剧性地释放出来,仿佛要赞美那个年轻的男人(其实就是我的化身)?我的那个化身依据什么力量解放了她,把她带到了她所渴望又很匮乏的高潮里?那种伟大的机遇从何而来呢?长久封闭之后的一个裂缝?还是神话般闪现的爱情之光?令人生疑。


她摸了摸我的下身,感到很意外,是的,我真的没硬起来。如今回想起来,我确信这是真的,无论是由于在她的屋子里没有感受到亢奋,还是由于我内心的紧张与沮丧,当时我的确是疲软的。我想起海明威的小说里的某个主人公,他在战争中挨了枪伤,丧失了性能力,虽然他能感受到爱情,也能体会到冲动,可当他和心爱的女人拥抱在一起,他仍然无能为力,谁也帮不了他。阿莫多瓦的电影里那个退役警察同样如此,虽然他仍然很强壮,但他也被一颗子弹打中了下身,所以只能用自己的嘴和舌头为女人性交。无论是海明威还是阿莫多瓦,他们的恐惧都是相同的,丧失了性能力就意味着末日,只不过海明威的末日是赤裸裸的,阿莫多瓦的末日则带有幽默意味。
事实上,在那种尴尬的时刻,要保持幽默感是困难的。我开了一句玩笑,但我到底说了什么,现在我已经记不起来了。那不会是一句高明的玩笑,如果我能说出真正的玩笑话,我就能够勃起,我的不举和我的匮乏是相互关联的,它们来自同一个源头,那也许是紧张,也许是内心的深深沮丧,就像目睹自己在一个噩梦的旅馆里走向一个错误的房间,而一个长相陌生的女人在门口迎接我,说她等待已久了。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吗?你能对她说什么?“对不起,我只是路过。”或者,“你认错人了,我只是鼻子长得像他。”无论说什么,都不能保证自己能够脱身,都不能如愿终止噩梦,因为噩梦是由自己导演的,自己的意愿和抵抗、以及对抵抗的抵抗就像几种颜色的油彩泼在一起,没有什么办法把它们分开。
如果是在今天,我也许有胆量说“你让我不安”,但那时我还做不到。我的窘迫一定让她觉得好笑,但也可能打动了她。我猜想,女人有时渴望在男人脸上看到她有必要加以保护的东西,比如天真、羞涩和假装的无耻。她又给我倒了一杯水,这回换成了磨砂玻璃的杯子,无论何时,我总能注意到这些细节。她的手不再润泽了。当我拿住那杯清水时,她的双手用力掰了一下我的肩膀,意思是让我放松一点。我吸了一口气,身体松了下来,就在那一瞬间,她已经帮我脱掉了牛仔裤。她的动作很流畅,有着梦幻般的速度,她松开我的皮带,解开扣子,刷地拉开了金属拉链,在她往下拉裤子的时候,我配合着抬起了屁股,转眼间我那条便宜的本地产牛仔裤就扔在了沙发边的凳子上,皮带扣和沉重的钥匙撞在一起,嗡嗡作响。没有秘密可言。我站起来,把水杯放在桌上,索性脱光了自己。
“形状还是挺好的,我没有看错你。”她看了它一眼,满意地说,“你去冲个澡吧。”她把我带到了卫生间,指了指水龙头,告诉我电热水器已经烧好了水。卫生间很窄,小心别把水溅到了洗衣机上。海棠牌洗衣机。掩上门的时候,她递给我一条淡黄色的毛巾。我懒洋洋地调着水温,心里的兴奋、激动和悲伤慢慢沉淀了,细密的水流从胸脯冲刷而下,沿着肋骨和腹部两侧流向大腿中间,卷曲的毛发顺从了。水总是给我安慰,让我想起曾经拥有过的悠闲时光,云朵和大地,河流从两道山梁之间穿越而过,鱼儿嗖地跃出波浪,像一束光滑入水底潜行。柳树和栎杂的气息弥漫上来,我忘记了自己的欲望和反抗,然后,不可思议地,它硬了起来,而且越来越硬,直挺挺地斜举着。我擦干水,走出卫生间,像是扛了一杆红旗。
她惊奇地问我,“你做什么了?”我摇头,困惑地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蹲下去,凝望着它,又抬起眉头看我,仿佛要证实什么。她用左手握住中间部分,稍微用了用力,她翘起的小指像一只鸟钻进了我的毛发。那是一个非常好看的手势,有恰当的力量和激情,包含着驯服与挑逗,它让我兴奋。我觉得我应该脱掉她的睡衣……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只避孕套,往里吹了一口气,就把它套在我那东西上面,然后她后退了两步,端详着那个蠢头蠢脑的、被一层透明的胶皮包裹起来的玩意。
她的手里多了一个相机,黑色的μ2,拉开盖子,镜头就嘶嘶地伸出头来。“我给它拍几张照片,名字已经想好了,就叫《像我这样伟大的人》。”
看到她的屁股撅了起来,我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观念摄影”。我对自己说,要坚持住,千万不能软掉。
(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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