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美国来

他从美国来

         (一)

那些日子正值国内外各大学放寒假,昔日出国读书的朋友今年一拨一拨地回来。见个面,叙叙旧都是情理之中
的事情。冬天的阳光,透过一层薄雾含混不清地照到地面上,微微地起了些风。H打电话来说他回家已经很久
了,一月六日就要走,想见个面。我答应了,于是就约在当天的黄昏时分,地点在图书馆。挂电话之前,他又
追问了一句:“有男朋友了吗?”我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的天,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爱做媒
的男生。此时,我终于相信了电话里那个患了严重感冒的声音百分之一百是H。

H来的时候,我正沉浸在古籍分馆的《故宫书帖》里。透过宽大明亮的落地窗,我看到外面已经变了天,太阳
吝啬地收起了他在这个季节的恩赐。光滑的红木桌面也因为光线的缘故愈发透出一种血色,风从半开的窗户溜
进来,带来岁末的寒意。那个肚子已经高高挺起的小女生模样的管理员在和另一个女管理员交流烧牛奶鱼汤的
经验。我让H等等我,想复印几幅董其昌的字,带回去临摹。他表示没关系,说着就抱起两本各五六斤重的字
帖陪我到复印室。象一个准美国人一样,他无意中说,这里的复印机用电扇来散热未免不先进 。我哼了一
声,没搭理他。我心里知道他没什么别的意思,可还是不愿意听这样的话。

他比一年前奘了一圈,黝黑而又健康。我当时想说,出门前还是个白面书生,现在可好,十足一个运黑煤的。
话到嘴边还是没出口,毕竟还没熟到可以随心所欲打趣的地步。总共印了五张贴,得付五块钱的复印费和两块
五的资料费,总台要开发票,我说不要了,是自己用的。可柜台里穿蓝色制服的夫人说这是规定。唉,是规定
我自然要唯唯诺诺地遵守的。出的图书馆,我们沿着街角走,不一会儿就看到了签证处,H叹了口气说,昨天
陪太太过来签,又被拒签,这都是第六回了。这意味着他们还得分居两地,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也就没接这个
话茬儿。

我和H相识在一九九七年年初,那时人生的意义对我来说格外迷茫。总觉得要读点儿什么,就业余时间忙着考
GMAT。H和我在一个补习班,坐前后排,H研究生时期的同学F也在内,同班的共有一百六十来号人。上课的时
候许多人都是西装革履,皮鞋锃亮,挎着公文包来的,到不是显派,是真没时间换衣服,一个个都是从大小公
司,中外银行,机关学校赶来的。H曾是学校里的学生会主席,开朗,乐观,是一个富有幽默感的人。他立志
要考入全美最好的商学院攻读MBA,所以很担心自己和招考官员面对面进行口试的最后一关。听到我那口象洋
鬼子一样溜的鸟语后,就一定请我多和他练练。一来二去,就熟了。他当时还想请我作他婚礼的宾相,我没答
应。我并不是只拒绝他,而是拒绝所有人的这一邀请。因为冗长嬉闹的婚礼始终是一个我无法欣赏的过程。

当时全班的斗志特别的昂扬,一个个都想冲到美帝国主义的前线去殊死斗争,课余的话题一般都是报考学校在
全美的排名,如何编写自己的申请材料,毕业后能挣好几大万什么的。我一方面积极去听课,作题,另一方面
还是没明白人为什么要那么多钱。H跟我讲过一个笑话:有一个渔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下棋喝酒,过着悠
闲写意的生活。后来海边来了个商人,看不惯这样闲散的生活,对他说,“你应该努力捕鱼,攒钱买一个船
队,去捕更多的鱼,然后建立一个渔业公司,把规模作大,使公司上市,那样你就发财了。”渔夫不解的问,
然后呢?商人不无得意地说:“然后你就可以下棋喝酒了。”我被逗得哈哈大笑,H冷静地说:“可是聪明
的,你一定明白现实生活里前后两种情况的区别,有了钱,你可以做更多自己想做的事情,眼界开阔,生活的
意义更加丰富。”虽然,我还是没有被他说服,可是我还是照样去上课,因为我需要改变死水一样的生活。


           (二)
时间是1999年12月29号下午4点半,H和我在瑟瑟的寒风中走了有刻把钟,看到一块种满了紫色,白色和淡黄色花
椰菜的街心绿地,就坐了下来。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年乞丐上来讨钱,说来也巧,同一时间我包里的手机响
了起来,那人以为我要报警,一溜烟儿的不见了人影。我让H稍坐一会儿,奔到街角的“罗森”便利店买了两
罐可口可乐又奔了回来,虽然我不是一个女权主义者,而且如果你拿H毕业后的年薪和我微薄的收入比,尤其
是折合成同一币种的话,你会觉得很可笑,可是我觉得或者说事实也正是这样,不论如何做东是一件很自然的
事,好像自己是主人,对方已经是稀罕的客人一样。更何况H在众多回来的朋友里是最为经济的一个。


坐定之后,H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有一个关于婚姻的寓言非常有意思,说是有一片茂密的玉米地,在丰收时
节挂满了诱人的果实。第一个进去摘玉米的人看到一个硕大的玉米立即就满心欢喜地摘了下来。结果他懊丧的
发现,后面的地里,那玉米是一个赛一个的饱满结实。第二个进去的人,接受了教训,不断的比试,果然他总
是有新的惊喜。他的结局是很容易猜着的,他最终两手空空,走出了玉米地,也错过了自己黄金一样的青春时
光。第三个人,是一个受过理性分析训练的家伙。他先察看了最初的三分之一的田地,比较出较大的玉米样
本,在第二个三分之一的玉米地里,他验证了自己先前得出的结论是基本正确的,可是他还在继续观望的态势
之中。在最后可供选择的空间和时间里,他毫不犹豫的摘下了经过反复论证,被自己确认的大个儿玉米,并且
称心如意地抱着它走出地里,从此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那时,我差不多要笑倒在地上,说道,“好你个油嘴滑舌的家伙,说得可真轻巧,我倒想知道,你是怎么摘你
的玉米的?”老H没抬头,然后拿着手中的可乐,转着玩,过了一会儿,耸耸肩慢条斯理地说:“你知道,我
研究生毕业的时候也已经老大不小的了,分到公司后,就和现在的太太结了婚。不过,我时常想起那个大学里
我不敢开口多跟她说话也不敢多看一眼的女孩儿。”

他是用尽量轻松的语气来说这番话的。但他话语中的坦诚打动了我,弄得我反而不好用调皮的语气来揶揄那个
教条主义的,不过还算编得不错的寓言了。是啊,谁又可以聪明理性到在情爱的故事里算尽天机,滴水不漏,
十全十美,称心如意呢?又有多少人愿意不经过自己双眸深情的凝视,自己心灵无声的应允莽撞地大嚼“玉
米”呢?不过虽然“摘玉米”不是人生唯一的乐趣,可是有不少圣者和诗人说追求爱情的激情,能使人“提前
看到曾经想象过的天堂”。而这快玉米地外面又已经有太多的道义规矩,无可奈何,猥琐枯燥,假模假式,所
以从地里空手而归多少有点儿于心不甘吧。这可怎么好呢?

H看我不吱声,就笑了,说:“你的小脑筋里又在想些什么?”我朝他灿烂地回以一笑,说:“我终于明白你
为什么那么爱给人做媒了,你是可怜我孤家寡人,形影相吊。你是要提醒我,老之将至,尚能爱否。你是想威
胁我,简--,你知道自己不漂亮,不能太苛求。”我边说边笑,口若悬河,一肚子现编的台词。H忙不迭地打
断我的演说:“我的小姐,鄙人岂敢。我只是想陈述这样的观点:在鄙人游历西洋之国阿美丽坚后,发现和那
里的年轻人相比,我们国家的年轻人简直是形同没有经过那块该死的玉米地的前三分之二,到了最后的短促的
旅程中,又往往被诸多的原因推进了围城。”我心里其实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可还是瞪了他一眼(这是一记热
度足以把鸡蛋煎熟的一眼):“得!说来说去,敢情你是要提倡早恋啊,可俺不是已经错过那趟车了吗?”

          (三)
和老H他们一起读GMAT那会儿,我在一间老牌的大公司做一个体面的小职员,这是一个四平八稳的,可以终老的
职业。按照我的理解,一个完成高中学业的人就足以胜任日常的工作。可这里的人事部招人的时候只要名牌大
学的毕业生,关键就是这个门槛和背后的路数。每天接送职员的班车克勤克俭地往返于野心勃勃的浦东和优雅
持重的浦西之间。在大公司做事的人情世故微秒地可以从班车上的座序的变换和small talk(不正式的闲聊)
上略见端倪:和谁说,怎么说,说到什么份儿上,要不要加点玩笑?诸如此类的分寸的拿捏和把握可以帮你练
成一身刀枪不入的真功夫。前辈们总是肉麻几几地叫我“小姑娘”,这就是我伪装的柔弱的身份。虽然时不时
还会有躲不过的暗剑和千篇一律的欺软欺生,可我终于也能在华丽的丝巾上点缀一枚精巧的胸针,在酒红色的
套装上露出一颗精心盘过发的头颅和细长动人的脖颈,在无意之中让有我经过的楼道隐隐有暗香于空气中微
笑,好歹,也算是个混账白领吧。

“白领”,在读书的时候,这多多少少是一个神秘的称谓和一种看来值得追求的生活方式。上班后,办公室里
烫着大波浪卷,丰满妖娆的成太太对我说,她有一本不拉的整套高档杂志。这是几本所谓的针对白领的杂志。
为了不要显得太落伍,我翻过一遍,除了一些潮流的碎片,几乎看不到一点实际的东西,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经
得住细细品味的文字。老实说,除了中等的收入和整洁的工作环境,很难说象我当时那样的混账白领在精神上
有什么优越的地方。

我告诉自己我是在为了钱而工作,可这样想更糟,也不能帮上什么自欺欺人的忙。越是纯粹为了物质而生活,
我越发现自己身上的种种假模假式的而且具有麻痹功效的毒汁都悄悄冒了出来,在那个金碧辉煌的写字楼里,
我只是看到自己到底有多丑陋。日复一日的,我开始无法承受这种自己和自己撕裂的深深痛感。你知道,这是
一种格外沮丧的体验,在这里,我每天每天的目睹鲜花的凋零和激情的压抑。难道这就是活着?这种撕裂的过
程大约持续了半年,似乎没有人知道你要干什么,连我自己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无法被理解。“为什么这个问
题这么的难,到处都是正确答案?”----(何勇《钟鼓楼》)

也许考试只是一个借口,给自己一个“生活在他处”的虚无飘渺的希望。最可笑的事,我那时没有想明白一件
事:如果拿到了全奖,去读了那个混账的MBA,多半又把自己推进和自己撕裂的怪圈,如果你知道我说的是什
么意思。我明白这是一种和人类文明的进程和优秀的竞争传统相违背的所谓的“反熵”的奇怪念头。可我最清
楚,一个人认识自己的过程太该死的痛苦了,你所承受的地狱般的煎熬,也许只是为了让你认清你自己和同情
所有心灵受到磨折的人,然后,尝试和他们作朋友,可能的话,也尽可能和自己做好朋友。再然后呢,再然
后,你就也许会看到绽放于死亡后面的生命之花和升腾出地狱的希望的种子。


                    (四)

和老H的见面,总共只匆匆聊了刻把钟,他说要去接太太下班。在他离开这个城市的期间,大街小巷车流行驶的
单双方向经常变换,于是送了H一程,直到目送他钻进了那辆金黄颜色的强生出租车后,我才转过身去,准备
沿着清静的永嘉路走一段,到衡山路搭车回家。

风,感觉上是从四面八方袭来,直溜溜的钻进领口,袖口和裤脚管。天变得可真快,早上出门时穿的衣服显然
是太单薄了。路上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行人很少,经过一个水果铺和一间小饭馆,于是便挑帘进去。店里也
是一片昏暗,只有一个食客。看看招牌上的大馄饨,小馄饨,葱油面和蛋炒饭,竟然腻腻的,没有一点想填些
东西取取暖的心思,不太好意思得又挑起那几条塑料的宽帘子,走到街上。

真的有点累了,但我还是心无旁物地往前走,脑子里是一片空白,身体只不过是这空空荡荡的大街上飘浮的一
粒尘埃,仿佛是永远也走不完的长长长长的路,仿佛是永远也逃逸不开的一个没有颜色的小纸盒子......。终
于,我又看到了街心的红绿灯,绿灯在我穿行的前一刻闪烁变为红灯。双手插在裤兜里,我站在路边等。忽
的,一队,约摸有十六七岁的男孩女孩,飞似的骑着自行车在我面前一晃而过,只留下一阵年轻的味道和三两
声不成调的哲的什么爱和什么潮......。绿灯又闪了回来,我迟疑了三秒钟才过的马路,用手背揉了揉额头,
我想自己是老了,在这寒风吹彻的长街一角。

过了马路,看见一个小茶叶铺子。想起抽屉里的茶叶已经吃完有一个多礼拜了,家里的罐子也空了,是该买茶
叶了。选了一包十块钱的茉莉花茶,放进背包,继续上路。终于把永嘉路走到了头,拐到衡山路,没几步就到
了车站。车站的后面新开了一爿西式糕点铺,一个附带创意的发廊和一家以虾肉云吞而闻名的广式茶餐厅。据
住在附近的一位朋友说,夜半三点下了网,还可以走两步过来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卤肉面或是烧鹅面,“那是
何等的快活啊!”

车来了,我用力挤上去,在这样的下班高峰时刻,通常要一个小时才能挤到家。狭小的车厢里没有灯,前后左
右都是穿着深色冬衣的人们。我没有一个可以把手的地方,索性就这么悬着。隔着衣服,我可以感到旁边的呼
吸者缓慢的翼侧肋骨的起伏。前面的家伙肯定有好几天没洗头发了,他象一堵厚实的墙,挡住了车窗外诱惑的
光,置我于一片空气不新鲜的黑暗之中。

奇怪,先前在空荡的街上,满脑子的虚无,而转眼塞在四不漏风的人堆里,清晰的记忆又都翻涌了上
来--------那时每一次筋疲力尽又异常兴奋的上课是在思南路的一所职业学校的阶梯教室里,繁华热闹的淮海
路是我们的必经之途,灯火阑珊时,我们涌出教室,听摩拳擦掌的老H说,走走物欲横流的淮海路也好,想想
兜里没几个小钱,这更激发钢铁一般的革命斗志。那天大家一起去领准考证,外语学院的操场上人头济济,认
识的不认识的都是一条战壕里的同志,交流着解题的技巧,资料的获取,分析着各自工作资历,经验的深浅和
综合条件下拿奖学金的可能性。在暗箱一样的车里,我居然想起了好几年前的那个夏日的自己,穿着天蓝色的
裙子,抬头仰望了一遍空中的云彩,保不准还许了个什么愿......。

回忆之门到这里忽然又“砰”得一声关住了。在四周围人群黑压压的包裹之下,泪水大朵大朵地从脸庞滑落。
也好,这片刻的咸涩的液体,冲走了一段年轻的光阴,留下一个不知去向何方的自己,茫然地站在十字路
口......。然而至少我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不论奔涌而来的是什么样的生活,还须去承受,
去体会。老H风尘仆仆地来了又去了,但愿他的华尔街之梦早日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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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语如花
西藏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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