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时候经常去小玫瑰游泳，钓虾，挖牡蛎。如今一季过去，竟开始想念起来。

小玫瑰是法国诺曼底的渔村小镇，和英吉海峡对面的多弗港相望，住有600户当地人和一些外国的画家。从巴黎火车北站圣拉扎出发，不用两个小时就到了。用我法语教授比尔的话说，是个给巴黎人渡周末的便捷可行的地方。比尔在小玫瑰买了一所简单舒适的乡宅，七月八月间的周末我们几个得意门生常和比尔夫妇到小玫瑰钓虾。

小玫瑰得名于一条穿镇而过的全法国最短的河。河水一路欢唱经过几个古老的水磨汇入1000多米外的大海。小玫瑰的水极清浅，多见鳟鱼。因当地人分外爱惜，常见大小鳟鱼慢慢穿行或静息在水藻间。

镇上人家的两层楼房要么红墙白窗，要么棕墙蓝窗或绿窗，建筑风格多变，尖尖的屋顶尤其特别：从远处看去象是披着斗笠的渔翁。每家每户门前的院子里都种有长茎玫瑰，丰满的绣球花,百里香，小葱和欧芹。我印象里似乎没有在其他小镇见过开得那么盛的各色玫瑰。所以哪怕是阴天，眼睛里也有承不过来的颜色。

小镇其实镶嵌在绵延130公里的诺曼底悬崖的一个断裂口。百米悬崖上是良田，下边是碎石层，退潮时可见细软的沙滩。听说不久前有一户人家的小母牛从悬崖上掉下来的轶闻。沿着海滩走四公里，有一处石阶可登上悬崖，再从上面走回小镇，那是绝好的黄昏散步。悬崖的岩壁笔直如刀切，在不同日光下，岩壁色彩多变，最美的印象是涛声里成群的白色海鸟在日落时分顺着黛青脂红土黄的岩壁飞，如同重温宫崎峻的童话。

小镇的中央是教堂和电影院，教堂边上有一块石碑，刻着22名一战期间为国捐躯的烈士名字。听说经常在河边画画的美国老头乔治二战期间曾在小玫瑰打过仗。

我从没象在小玫瑰那样放开肚子吃海鲜：虾是自己钓的，牡蛎也是自己挖的，鱼和蟹是在皮艾尔那里买的。我们常在海边等着皮艾尔的捕鱼船回来，挑只肥大的蟹，用清水煮着吃，只加一只洋葱，少许白葡萄酒，因是海蟹，盐都省了，堪称至味。(牡蛎如法泡制)。以前读法国小说多提到牡蛎，当时只有想象，想象中是极高贵的食物。见了才知是两指宽，三指长的黑色贝类，肉细且肥，星散粘落在退潮后的石缝里。钓虾要辛苦一些：手推一个木杆架或铝杆架，中间有织网，象犁地一般在退潮时的浅海里推十几米，然后把架子抄起来，就会有大小虾，小蟹，海带若干。扔掉小蟹和海带绿藻，把虾放进背上的竹篓，运气好时，一小时可钓上一公斤。

小玫瑰的名菜是水田芥汤和苹果鹅肝酱。水田芥又叫水菡菜，形同水浮萍，长在小玫瑰河的源头上，当地的做法是和其它的蔬菜一起煮成浓汤，装成大罐，每天上午在村口的菜市场卖。我经常下午游泳回来一气喝下半罐，自己也觉得行止颇野蛮。

又因小玫瑰地处诺曼第界内，少不了顿顿的苹果酒。殊不知还有一样好东西：嵌满苹果小丁的鹅肝酱。早上吃面包时涂上一层，新鲜细腻的农家鹅肝酱里时不时冒出生脆的苹果小粒，全不知身在何处。

有一天正午我去海边游泳时，见到一个带着宽边鲜黄草帽穿蓝背心的奘汉靠在一直延伸到碧波深处的木堤上看四五个光屁股孩子在玩跳水，光在孩子们的脊背上跳跃着，海水的颜色随着阳光时而如玉时而正蓝，云在头上飞速掠过，如同快镜头。脑子里忽然记起毕加索，凡高，莫奈，苏哈和雷诺阿的几张海边的“印象”，一下子顿悟了印象派：眼睛里除了肌肉与线条还有天光的变幻，想象和心底瞬间的细流。我终于知道我想画的第一幅画：带黄草帽的男人和跳水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