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笔记

  
  容美洞,见《明史》列传第一百九十八、土司。
  在黑沉沉的夜里,练习曲站在满天星前,三十年的时间倏忽都过去了,晶莹的花雨倒落入河
中。


  我打马离开江湖,回到家乡。
  我家四面的地名是:黑风垭、绿葱坡、千丈岩、雪落寨。我沿着这些高山回去,沿着下山的
锦带盘旋,会看到一条绿色象带子一样的河水,——这个地方自汉代就属一个姓田的土司,他们
以断指斩首统御着这里的桃源之民。

  回到家,看外婆。
  外婆拿起我的手掌:“你的手是花掌是断掌?”——好多次了。
  “花掌。”我不用考虑就答得出。
  外婆看了我的左手又看右手。还密密地观察我掌丘上的细纹。
  “你哪们不在北京问个媳妇呢?”
  ……
  “弟弟的媳妇是搞么得的?”
  “是记者。”
  “汽车?”
  外婆已经八十五岁了,但是头脑并未坏掉。

  这次回来,我知道了自己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叫满天星。
  容美洞、杨柳湾、满天星。
  没有什么B one,那时只有我们一家。河岸上。夏季桃花,在门前石板上仰头看去,开得象
熔化的高温。
  门前那一段河叫满天星,因为河面上布满大石头。春夏之交河里会有一种侧腰有几道七彩虹
纹的鱼,叫桃花贝儿。鱼象名字一样美。
  我十四岁开始离开家乡,读书,再也没有在春天回去过。
  小时候经常发大水。河里满满的是黄色的水,上面泛着浮渣,有的时候漂着猪、箱子和床,
有时还有破碎的房屋,“屋架子上还站的有人哎,天都是黑的!”外婆惊叹。

  我的家乡被称为容美洞,见《明史》列传的土司。汉时属武陵郡,四围重重的高山守护一条
河水。小时候住的那个老屋场、满天星,外婆说有一条龙,所以涨水时河水都往上流,河边的树
都朝上游倾斜着。
  我现在住的地方窗前是一座山,深翠郁绿的山镶嵌在玻璃里,是令人不忍舍去的风景。
  每年我匆匆回来然后又不得不离去,我都怀念家里那些吱哑作响的门。曾有的时候不争气地
流泪过。
  我实在是厌倦漂泊。

  外婆是我最应该来探望的人。
  一次送外婆回舅舅家,很有几年了。经过建在田野里的福利院,福利院收治无靠的耆龄。一
位老人站在向西的阳台上唱:“太阳儿过了河,手扯太阳儿脚……”我和外婆在路上听。
  夏季下午四五点钟的田野。
  其实这歌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悲凉。后来外婆告诉我,后两句是:“哟呀嗬嗬儿耶,拿船啦
来接我。”是一种劳动时唱的歌谣。
  我发现外婆会唱很多歌谣,比如:

  八十二岁得一娃
  笑坏长沙百万家
  若是老子亲生子
  长大依旧儿坐长沙

又比如:

  张打铁、李打铁
  打把花剪送姐姐
  姐姐留我歇我不歇
  姐姐把我耳朵掐个缺

  歇就是留客人在家过夜的意思:)
  还有很多很多,如“鸦鹊尾巴长,出门嫁姑娘;姑娘矮,嫁螃蟹;螃蟹臭,嫁绿豆……”,
其中有一首类似张生与崔莺莺的长诗,宛然一部戏本子,外婆在我面前一直背到那个陆姓女子
为情而死。
  外婆记得的歌谣中,我最喜欢这一首:

  一爱姐姐头,生得光溜溜,红头绳子儿二面丢,生得光溜溜;
  二爱姐姐眉,生得般般儿齐,眉毛弯弯儿笔画的,生得般般儿齐;
  三爱姐姐环,金打银丝儿缠,将将儿打起肩膀边,金打银丝儿缠;
  四爱姐姐口,生得白如藕,胭脂水粉点满口,生得白如藕;
  五爱姐姐手,生得白如藕,蛤蟆戒指儿戴满手,生得白如藕;
  六爱姐姐衣,红的套绿的,四只角角儿般般齐,红的套绿的;
  七爱姐姐裤,缝的洋青布,将将儿打起罗遮骨,缝的洋青布;
  八爱姐姐裙,褶褶儿打得匀,四只角角儿驾乌云,褶褶儿打得匀;
  九爱姐姐脚,恰恰二寸多,拐下儿拐下儿爱哪个,爱的小情哥;
  十爱姐姐身,生得好洁净,四十八节白如银,生得好洁净。

  外婆坚持说四和五都是“白如藕”,我未考证过别人,不能定断。
  (再次回家,外婆给我买了本街上的小册子,上面记载第四是“柳”。)

  清人孔尚任考证此地为桃花源。
  土司忠于明朝,在洞中搬演《桃花扇》,并藏匿明之遗民。孔尚任的朋友顾彩被邀在此逗
留,出去后写了《容美纪游》。孔在其《桃花扇》序言中倡导此论。
  这里天生与外界隔绝,千余年来另外一片风天,却也能当此美誉。
  这里山明水秀,传说溶洞从一个乡镇可以通到四十里外的城郊;偏远地区的牛,需要在它
牛犊子时背进去。
  土司刑法严峻,治有前中后左右五军,时常向朝廷统治区侵边略地。土兵老迈的统帅死在
抗倭的军营,土兵同明王朝一起兵败山海关,清时陈连升战死沙头角炮台。
  这里大多数时候是宁静的。
  外来人在此受到热情接待。因为外来人少,工匠和茶商对这里的经济非常重要,他们在境
内享受官膳。土司规定,士民慢客,将受严惩。
  由于放弃了本民族的语言,土司们习写汉诗,并有诗名。
  有一代土司性喜迁移。在一个地方住腻了,就另卜山水。起程之日,工匠、卫兵、家人,
千百余口,一时同行。

  在美丽的桃花源,有很多冰凉的回忆。
  “初六过马家湾去,给哥哥送亮。我出嫁的时节儿,弄个箱子、铺盖,哥哥给人家帮了一
年。
  “潘溪的李大眼左边荷包里桶的是蒿芷,右边荷包里也桶的是蒿芷,嘴巴嚼一嘴巴蒿芷,
一跟头就跌死了!饿死了的。
  “新庄的干部把所有水田里的秧插到一个水田里,栽密植法……薅秧的时节儿人都插不进
去脚,你说那哪们得结谷?”

  父亲给我讲解蒿芷,形似艾蒿,可以吃,区别是艾蒿叶背有白毛。
  那个时候,人们传说观音坡的土可以吃。观音坡在河的上游,它再往上就是白泉河,一个
夏天开满萱草花的河谷;下面是细柳城,再下来是九峰桥,然后就是舅舅和外婆现在住的地方。
那儿正对岸住过一位女子,在一个夏天的房间,她的脸如沁满红丝的荷。

  01年,春节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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