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臭孩子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大寇发表时间:2009-09-04 21:44
07年秋,漂到北京。成天无所事事,找工作也像俩老姑婆聊天——有一搭没一搭的。睡到恶心的时候,便出来走走。这是个陌生的世界,有那么一些人,我知道他们的名字,更多的人,和所有人不知道我的存在一样,我不知道他们的存在,然而却生生的在我的面前行走、追逐或嬉笑。他们,大概都有彼此,而我,只有自己。
在陌生人的眼里,我看到有种炽热的东西,大概是对生活的热爱,对将来的期待。这样反倒衬出我这个异乡人的冷漠。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是无关紧要的,对世界而言,我也是无关痛痒的,所以我可以冷眼旁观。
天,确实很凉了。裹紧单衣,一个人慢慢走。路边的树叶都开始落了——好久没见到这样的落叶了。天老高老高的,像是故意要和人保持距离,大概有距离,才不会感到压抑。云彩,也是老淡老淡的,在若有若无之间,任你有暧昧的心思,它却无逢迎的意思。真的有好久,没过这样的秋。
我不知道这种与世隔绝的单调关系能维持多久,直到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接下来就是混口饭吃要走的一般路数,不消多说了。
我的上头,是个五十左右的阿姨,不过她不爱给的经理称呼,说,叫我兰姐吧。不用我掰脚丫子,她是我接触的第二个北方人。我很听话,叫她兰姐,她叫我小王。被长辈模样的人叫小王,我很知足。
不久,就混得很熟了,再不久,就是冬了。
北方的冬天,除了农民都猫在屋里头,蹲炕头,喝烧酒外,办公室里也清闲的很。早上泡杯茶,暖暖身子,于是开唠。
“你看小王的皮子,多好,到底是南方人”兰姐开腔
“嗨哟,对您不住,俺可是正宗北方人,长江以北的,老家就在徐州边上,您给四处打听打听,看是不是北方的”小王搭调
其实小王也挺郁闷的,在南方,人家说他是北方的,现在真的到北方了,人家又说他是南方人,反正感觉就是搁在中不溜溜的地儿,像是骑墙头的,没有一点归属感。
“嘿诶,你和徐州沾点边,就说是北方的拉,你和我老家呼市比起来,再北他还是南啊”兰姐继续发难。
“话,可不能这么说,照您这理,这么大个北京城,这么多的北京人,可都算是南方人拉,于情于理于实际,那也说不过去啊。再说了,咱说话可都是有根有据的哈,三国那会,就有定论了,以长江为界,啊,您听听,人家管江北的人叫什么,叫北方旱鸭子,管江南的叫什么,叫南蛮子,我说的没错吧,我是北方人,不过不是旱鸭子”
小王自从跟人熟络了之后,就爱贫。
“甭跟我臭贫,你说你是北方人,有啥证据,说不是,证据我看哈,倒有一大堆,别的先不顾,咱就单说你的话,阿,一听,就一南方人,软不拉叽的”兰姐生来就有一股霸气。
这下可说到小王的要害地了。虽然小王说话时刻意撇着北方的音,但正宗北方人一听,那完全不是一个味儿。小王为此,问了好些人了,都不认同,小王都伤心了好些回了。
“行行,南方人就南方人吧,那咱向北方人看齐,还不成吗”小王这回不服软还真的不行。
“这还差不多”兰姐押了口大红袍,得意的笑了。
快下班的时候,兰姐问小王
“你回去的时候不冷吗,身上衣服这么少,我家棉衣多,明儿我给你整一件”
“不用,兰姐,我一大小伙子,穿那么多衣服干嘛切啊”
“不用棉衣,那也成,给你捎个围脖”
小王第一次听到“围脖”这个词,正琢磨什么东西,半响也没弄明白,回头见兰姐已呼呼下楼了。
第二天,兰姐就把东西给带来了。从包里掏出来一看,原是条围巾,非常浅非常浅的褐色,还是新的。小王可不好意思了:
“兰姐,您可千万别这样,我这人啊,就受不了别人对我好,你看你看。。。”
“甭说话,臭孩子,就爱跟我贫”兰姐说着就把毛巾给围脖上了,还在小王的胸前打了个交叉,塞在单薄的上衣里头。
“瞅瞅,还真不赖啊”兰姐又得意的笑了。小王站在原地,也不动弹,抿着嘴巴,瞪着眼睛。兰姐也不搭理他,净是左右上下看,看毛巾和衣服衬不衬。
晚上小王回去的路上,果然觉得暖和多了,还时不时用手摸摸,很软和,估计是羊毛的。睡觉前,又在镜子前左晃右晃,嘴里啧啧有声:还真不赖。
有时候,小王会逗兰姐:
“兰姐,你们下乡那会都忙活些什么呀”
“嗨,甭提了,什么活没做过阿?我们那连队里面,数我最小,平常种菜什么的都不说了,我们那农场还有奶牛,完了喂草啊,挤奶啊。到后来,我就在连队里的招待所里面,几十张床铺的床单阿,净我一个人弄,怎么弄啊,没法弄,没法弄也得弄,没人啊。”
“你们那帮人,现在还联系吗”小王一本正经的问
“怎么不联系,去年还一块去了趟香港,哎哟,甭提了,一帮人到那跟疯子似的,白天不说了,晚上回到宾馆,搁床上又是唱啊,又是跳的,哎哟,那折腾的哦,没话说。”兰姐也一本正经的答。
“来看看这个”兰姐说着神秘兮兮的从抽屉里搂出本相册来。
“哎呦,这俩女的还真漂亮”小王早看出那俩不是女的,但还是要故意这样说。
“漂亮吧,小眼直了吧,流哈喇子了吧。我告诉你,这俩不是女的,人妖来着。我们先是看他们表演,完了和他们照相,照相是要钱的啊,五十块一张那,本来就只邀请了这个最漂亮的,后来这个也扭扭捏捏的跑过来,嗲声嗲气地说要一块照,哎,人家也不容易,照就就照吧。”兰姐颇为感概
“嗨,你说我那会怎么就吃了猪油蒙了心了呢,靠香港那么近活,怎么就没想到去遛遛切阿,哎,真是的,没法弄”小王也故作感概状。说着朝边上的同事挤眼睛。同事直笑。不在意让兰姐给逮着了,这下可露馅了。
“你这臭孩子,合着是跟我逗乐呢哈”兰姐也跟着笑,同事也就更直接了。
“笑什么那,我说你们笑什么那,什么事这么乐活,想想明儿吃什么吧”
进来的这嗓门忒大,是我们这食堂烧饭的阿姨,姓溪,年龄稍微比兰姐小点,但看起来和兰姐差不多,所以我们平常都叫她溪大姐。溪大姐应该是刚归置好东西,身上还穿着深蓝的长围裙,这会正朝下褪护袖呢。
“吃什么都行,就是不吃包子,还有花卷儿”溪大姐本来是问兰姐的,但让小王给先搭上了
“唉,又不是问你,你呀,爱吃不吃的”溪大姐就是这么直接。
“还能吃什么呀,无非土豆,白菜,最多蘑菇、蒜黄”北方的冬天老百姓可吃的菜还真少,兰姐也挺发愁的。
“哎,这么着吧,明儿还是吃炸酱面吧,实在不行,就炖肉吃吧”小王还是主动提了个建议,因为包子实在是太不合胃了。
“你不是南方人吗,不爱吃面吗,怎么那么一大碗炸酱面,就那么一小会儿,就给堗噜光了呢”溪大姐斜了小王一眼,头还微微朝两边晃了几下。
“哎,南方人也是人啊,总不能不吃饭吧,感情南方人都是铁打的啊,也不是吧。再说了,咱这也叫入乡随俗,我这个啊,不止随俗,都还俗了都”小王据理力争,还在死撑。
“管你随俗还是还俗,咱好久都没吃包子了,大伙都有意见了,也该吃顿了”兰姐终于给出了决定。
“就是”溪大姐不止帮腔,还又瞅了小王两眼,头还是止不住的晃。
“哎,说起来呢,咱那也吃包子,就是个没这大,阿”小王终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我那孩子,小时候也是这不吃,那不吃的,现在呢,抡着什么都是一大碗一大碗的。怎么弄啊,饿他几顿,保管什么都吃”溪大姐给兰姐说自个儿的经验,让小王搁边上听着。
“不是,溪大姐,您不觉着做面食阿,挺累活得吗”小王还真不是轻易就放弃的主。
“是啊,我一大早就得跑过来,又是洗菜,又是剁馅,又是包捏,完了一个人得忙活到中午,还慌里慌张的”小王的话可说到溪大姐心坎里去了。
“但是大伙嚷嚷着要吃,你有什么法子,真是的,没法弄”溪大姐好像在诉苦。
“哎,这人多,饭还真难弄”小王也跟着叹气。
兰姐和里面的同事见小王又在虚情假意,都在偷笑,好在溪大姐一贯自个儿大嗓门,小点声,她还真没注意到。
“哎,大姐,您这是刚理的头发吗,还真不错,卷的挺合适的,发质也挺好的,乌黑乌黑的”小王想方设法要多说几句。
“嗨,就昨儿剪的贝,也就凑活着吧,我发质没这么好,染过的”溪大姐终于不再给小王斜眼了。
“反正我就觉着这发型挺适合您的”小王这句话倒是句实在话,根据他自个的审美观给出的评价。
“好了,不跟你们白活了,我走了哈”溪大姐要走了
“好嘞,您慢点,明儿见”小王这句北方话说的最熟络。
“这孩子,真贫,忒臭”溪大姐带上门之前,还撂了句话。
第二天中午,吃的果然是包子,不过溪大姐看到小王来装饭的时候,还是从蒸箱里抽了一板米饭出来,还有一大碗菜,显然是单做的。
小王喜的笑嘻嘻的,一边装饭,一边不迭声说:“哎呦,您看,这正是的,多过意不去啊,谢谢,谢谢您”。
“就吃吧你,少贫”溪大姐又白了小王一眼,不在意自己也笑了。
从此,小王不再为包子的事儿发愁了。
来年开春,白杨开花,绿柳吐絮,满城飘雪的时候,小王没心没肺的离开了大伙。走之前,小王盘点了一下自个,一个冬天过来,身上没掉肉,倒还长了点膘。
我现在的世界又被打回原形,没有了春秋冬,净剩夏了。大概是人又老了点吧,连叫我小王的人都少了,更不用说臭孩子了。虽然一天三顿都能吃中国菜,中午和晚上都能吃上米饭,但仍时不时惦记着北京秋冬时候的白菜土豆,炸酱面,还有炖老肉。

08年8月
坎帕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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