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体育成绩不好。很不好。
其实不是因为身体不行,是因为懒。
比如跑一千五百米,我呼哧带喘跑完第一圈四百米,就眼神乱瞟准备抄近路或者躲起来等下一圈。
又比如丢垒球,我懒得助跑,松松垮垮走两步就砸出去了。
再比如丢沙包。基本上我都是第一个被砸下来的那种。因为我懒得躲。
这是我在城里读小学时的基本精神面貌。
等我到了村里,我撒欢比谁都厉害。
所以说“人的主观能动性很重要”,这话我非常赞成。
老家后面都是山。从院子正门出来,随便找一条路就能上山去。
你想轻松点就走一人宽的土路,你想刺激点就攀着岩石爬。
有一年,我和我堂姐两人上山去玩。选的是一条最难走的路。
先从隔壁人家的后院爬岩石,然后穿过密布的野生的荆棘,然后穿过一片板栗树,然后过一片竹林。再穿过蒿草丛。最后狼狈不堪地爬上山顶。
山顶没什么风景可看。
其实也不是没风景可看,我们老家那片整个就是森林公园。现在每年许多人跑去度假。
可问题是,当年,谁在乎这个啊?
那山啊水啊的,年年看都是那个样子,村里人根本不在乎。
我也不在乎。
我上山就是想掏个鸟蛋,抓条蛇,或者逮个兔子什么的。
有时候憋急了,我在山上撵着野鸡到处跑。
用文艺的话来说,就是在大自然里尽情释放少年时代的激情与野性。
用无趣的话来说,就是成天没事干,没人管,闲的。
山顶上有不少东西可以吃的。
野板栗,其实也不是野的,就是有人种在那里,然后没人收,隔三差五熟了之后自个掉地上。
外面全是刺,小心翼翼剥开了,里面的生板栗有股清香。
我们拿着衣服包上一堆,带到山顶,生个火,把板栗丢火里,烤到火堆“噼里啪啦”响,就用树枝挑出来。
烫手,冒油,还有烧糊了的。悉悉索索地吹啊搓的,一个个吃掉。
还有桃,小毛桃。
没爹没妈地默默长在半山腰。一层的青绒毛。不擦干净了,吃下去就咳嗽。
我一般都是把外皮全啃下吐掉,也就没剩下什么了,不到三两口就下了肚。
核得吐了,小时候老觉得吃桃吃核的话,肚子里会长桃树。
就算没长,从肚子里走一趟,屁屁也拉不出来啊。
好吧,这个想法有点脏,不说了。
李子、梨子、杏子、柿子。
这些都不细说了。走过路过不错过。
长得低的,直接揪,长得高的,用树枝扑,再高点的,丢石头砸,还高点的,能爬上去的就爬上去,不能爬上去的……放过……走人。
花。
山上有许多花。大朵大朵的,近似凤尾花,也有像夹竹桃的。
一概都是摘下来,撕去花瓣,直接吸花蕊。
有种花,不知道名字,在花蕊根部,包着很多蜜汁一样。一口吸下去,很甜。
我工作以后原本想找出这花的名字,咬咬牙杀上当当网,打算买一套《植物图鉴》。
好几千银子呢,决心都下了,结果缺货。没买成。
夹竹桃一度吓得我不轻。
因为那时候有本书叫《少年文艺》。有一期登了篇小说,说一群小孩玩过家家,结果死了一个,调查了半天,发现原来是喝了夹竹桃熬出来的水。
整个故事很有教育意义,很有科研精神,整得跟现在CCTV10的《走近科学》似的。
对我来说,那是很震撼的。后来就很少对不熟悉的花啊草啊下毒手了。
果子。
小孩没文化,什么果子都叫不出名字。
但是果子一般都特指那些灌木里面长的矮矮的植物的果实。
我唯一能叫出名字的就两个,一个叫“鸡爪子”,另一个叫“红果子”。
羞愤。
回城以后,跟小朋友们吹嘘,我在乡下吃了“鸡爪子”。一堆人回嘴:鸡爪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都吃过!
我吃了“红果子”,一堆人回嘴:什么果子都是红的!
K!香蕉就是黄的好不好!一堆人回嘴:香蕉不是果子!
城里人没文化啊!
大部分果子外壳或者外皮都是脏兮兮的。
反正我也不嫌脏,摘下来,随手擦擦,掰去皮或者壳,就往嘴里一丢,开嚼!
其实也没什么可嚼的。就是一点植物纤维带甜味或者酸味。
嚼完不能咽,吐掉。
吐出去的口水比吸的那点甜味还多。
山上有蒿草。
看书的时候,说鲁班怎么发明锯子的,就是因为被蒿草割了手。
这点我很有切身体会,我经常被割。
拽着灌木往山上爬的时候,通常就觉得突然指尖一热,低头一看,就是一条狭长的口子,沿着伤口,一丝丝往外渗血。
我一般是把手指含嘴里。农村的孩子比较粗犷,比如我堂哥那样的,直接从旁边抓起一把土就把整个手指糊上了。
我说那样不卫生。没人听。
蒿草可以吹。
选根宽宽的草叶,从根部拽起来,绷直了,能吹小曲。
我练过用蒿草吹《少先队队歌》。自己觉得很牛。一门心思想着回城后,在老师和同学面前要好好显摆一下。
嗯,特别是要在老师面前好好显摆一下。
等回城了,没地方找蒿草!只有狗尾巴草!
悲啊!一门绝活成了绝响。
你看,我和我堂姐在山上可以玩多少东西啊!
非要说风景的话,你站在山顶,小风吹来,水田从山脚延伸向远方,这里或那里的农舍,有几家冒出炊烟。
山间的道路上,农人赶着牛,还有些黄狗黑狗和鸡,自在地走动。
但我还是完全没感觉。当时的我喜欢任天堂胜过一切。
每次上山,我们其实也就在那么几块区域活动。
因为那几块区域有吃有喝有地方让你躺着撒泼打滚。
但是,那天,我们想探索一下未知的世界。
于是我们向更深的山里去。
我们沿着山脊,一直往深山里走。走啊走啊。看到远处一个山头的石壁上有个洞。
因为是在岩石壁上突然出现的一个洞,所以很显眼。
其实,这条路我们也走过啊,以前怎么从来没注意到那里有个洞呢?
我和堂姐就打算进洞去看看。
费了半天力气,走到洞口。里面黑黝黝的,从洞内呼呼往外跑凉风。
我们又有些胆怯了。探头进去看看,只看见进洞不远处,摆着一个大陶坛子。旁边还散落着一包火柴。
洞口并不大,像我们这样的小孩爬进去是毫不费力的。
我们坐在洞口你一言我一语商量半天,觉得有危险。但是既然走到这里来了,不进去看看又不死心。
末了,还是我先往里面钻。
进去根本没爬多远,就到头了。
旁边摆着一大木箱子。我那会想法多单纯了,脑海里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是谁家把钱——金银财宝——藏在这了!
堂姐跟在后面,发现我停下来了,在后面推我,怎么不爬了。
我让开路,说你来看,这里有钱箱子啊!
堂姐一看,尖叫一声:那是棺材啊!
我吓得一哆嗦,转身就跑,咣当在石壁上撞到头。
堂姐扯着我的衣服把我拉出洞去!
我一路高声叫着:有鬼啊!有鬼啊!有鬼啊!有鬼啊!有鬼啊!有鬼啊!
两个人连滚带爬出了洞,慌不择路,见到小道就窜。也分不清方向,反正就是沿着往山下去的方向的路跑。
神速啊。一路不带停的飞奔。
从山顶穿过蒿草丛,过树林,跳石壁,过树林,跳土坡,上山道,狂奔。
跑到山脚,根本刹不住脚。我跑得全身发热,喘得肺都快从胸口迸出来了!
可是根本不敢停。以往听到的山间的风声,现在都像是有什么邪恶的东西在后面追逐我们。
山下有条小河,我们俩从山上奔下来,看着那河出现在道路尽头,想减速减不下来,只能腾空跃起。
“噗通!噗通!”栽进去。
两个人从水里探出头来,哈哈大笑。
堂姐说:那到底是个什么啊?
我说:不是你说是棺材吗?
堂姐说:我没看清啊,我以为是啊!
我说:我还以为是钱箱子呢!
堂姐说:那你又不说!
我说:是你喊棺材,我才跑的啊!
堂姐:那你可以不跑啊!
我说:我哪敢啊!你跑那么快!
堂姐说:我在你后面好不好!你跑前面的!
我说:那……我们再回去看看?
堂姐说:……算了!
我说:嗯……还是算了!
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那个山洞里的那个木箱子里面是什么。
这个事情唯一的好处:就是我发现——我跑起来,如果不偷懒的话,还是可以很快的。
于是,我回城之后,在体育课考试的时候,顺手破了我们小学的五十米校记录和一千五百米校记录。
你看,我本来可以是个运动员的,现在成了一头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