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特别想做我伯伯的孩子。
他家小孩多,生了三个姐姐、一个弟弟,多好玩啊。
而且我爸太严厉,每天板着个脸进进出出的。
相比之下,我伯伯家总是欢声笑语。
所以,伯伯来的时候,我内心简直是欢声雷动。心里面的小人噼里啪啦热烈鼓掌。
我爸来的话,我估计反而没那么兴奋。
我爸是侦察连出身。他要是这都搞不定。珍宝岛的时候就回不来了。
所以说,看戏,就是要看未知结局的才好玩。
其实以前我一直都没问过我爸是干啥的。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们在深夜守灵。
我突然想起来,就问:爸,你以前到底是哪个部队的。
我爸就说了。我就崩溃了:啊?!你是那个部队啊?!
像我爸那种人,你们都知道,听到儿子这种惊叹的话,内心立马虚荣心膨胀,脸上还得绷着。
是啊。说完还指着我伯伯说,当时他也在。
伯伯腼腆地说:你爸在一线,我是二线。
我爸脸上就很得意,整个一副高高提起,轻轻放下的口气:那时候,你伯伯在后面挖坑道,我可是过了国境线的。
伯伯挂不住面子了,就挖苦:没有我们在后面,你们能那么嚣张。
我爸夹枪带棒讥讽回去:那是,那是,都是革命需要。辛苦你们了。
伯伯回嘴:每个人都是螺丝钉,哪里需要往哪里拧。
言下之意,换他拧上去,也是一样。
我爸乐了:那也得你们那部队能拧上来啊,不然干嘛调我们上去。我们接到命令,当天晚上出发,第三天就赶到了,你们呢?拖拖拉拉跑了一个星期才到。你们当时那个谁谁谁就受了处分,有这事吧。
伯伯急了,对我说,你来评评理。说完趴在爷爷的棺材旁的地上(没桌子,桌子放在外堂摆遗照和香案去了),拿着第二天要撒鸡血的黄草纸就开始画地形图。详细给我讲解当时的局势,和为什么他们没及时赶到的客观原因。
我爸也不含糊,转身进屋就拿火柴,两个人趴在客厅地板上,对着快四十年前的一桩军队调动的悬案叽里咕噜说了大半夜。
我?我转身上楼,打开电脑搜资料去了。实话说,内心澎湃无比。糊涂了这么久,总算搞清楚我爸和我伯伯的出处了。
我们这个年代的人,都有点老子英雄儿沾光的虚荣心作祟。
这么一个寒冬的夜里,我一下知道家里两个老头都这么牛皮哄哄的,那种惊诧真是莫名其妙到感动得快要落泪。
不知道爷爷躺在一旁怎么想,两个儿子加起来都过一百岁了,趴在爸爸的身边拿着火柴棍、黄草纸在吵嘴皮子架,旁边站着一个目瞪口呆的孙子。
爷爷醒来都会觉得好笑吧。
好像扯跑题了。说回来。
伯伯进了祠堂,叔叔就迎上去。周围一干人等也都起身。
还得跑一下题,这里面有个前因要交代一下。
伯伯的部队后来裁军的时候被撤编了。他很苦恼,跑去学了医。转业回乡以后开了个诊所。免费给十里八乡治病。所以民间的威望甚高。
大家七嘴八舌说会话,伯伯就脱了外衣,要跟大师傅切磋切磋。
写到这里,我拼命回想当时那些话语。
大人打架就叫切磋,小孩打架就叫单挑。怎么不许我们干的事,他们都干得那么顺理成章呢?那话都怎么说出来的呢?
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只好狂挠头。
大师傅还是拿刀,伯伯提着棍,两个人分开站好,大师傅一个刀花舞完,伯伯就抢身上前去了。
我后来看《天龙八部》里,王语嫣看打架,边看边说招式,当时就觉得是胡扯。
拳脚来往三下两下一路招式,那都说不过来,何况是刀棍,打起来快得多,就你耍嘴皮子那点时间,卫星都发射上天了。
从统计角度分析,伯伯的棍法大致三种形态。
1。横扫。团身扫出一片空档,不让大师傅近身。
2。直戳。有时候,突然就是一棍戳出去,大师傅就必须转身用刀格挡。一来是卸去棍的力道,二是荡开棍的方向。
3。点地。这个最好看,贴着地面一路点过去,砸上脚尖想必很痛。
前两年回家过年,有天天气好,家里人鼓噪起来,要我拿DV拍爷爷奶奶打棍打拳。
奶奶推脱不过,脱去外套,拿棍打了小半路。横扫和直戳都已无力,但是这点地的功夫还是威风依在。
爷爷坐在门口,笑嘻嘻看着,边看边摇头,说奶奶打得不好了。
奶奶把棍子丢过去,气呼呼说:你来。爷爷把棍子拄着,乐呵呵说:我呀,现在只能拄着打了。
好好一条桑木棍,前一秒还是人间兵器,下一秒转眼化身为老头拐杖,桑木若是有灵,只怕气得吐血。
我总之是看不懂,但是也能瞧出其中威力。
那大师傅倒也不甚手忙脚乱。刀花飞舞,护住要害。却不抢攻。
有时候,刀棍相交,就听“咔啦”一响。
武侠小说有时候也有知识性在里面的。
我就是看武侠后才想明白,大师傅年轻气壮,刀又是近战武器,使唤开来,借势走势,并不费力。
伯伯的那根棍子是原装正品的实木家具……哦,武器。打得一会,自然疲了。
而且双方摆明切磋,大师傅不抢攻,伯伯自然也就下不得杀手,这就是一个“拖”字决。
拖到伯伯身累收棍,就是一个皆大欢喜却占上风的局面。
我费了N年的功夫想明白(从来没人给我解释过啊),伯伯身处其中,当时肯定就懂了。
所以,我这说半天,他那打了一会,棍势就变了。大多都是劈下去。大师傅若是拿刀背荡开,就接着势头耍个棍花再横扫过去。
没扫中就借着力道,高高扬起,又是一记直劈。大师傅就这样被逼得慢慢后退。
这下大家都看出伯伯占了上风。
我不是一开始蹲在祠堂的香案旁边嘛,那大师傅退着退着就冲我这个方向来了。
我转身想走,大师傅却像是不知道一样,阻住我离开的角度。(后来想明白了,这是他隐隐拿我做垫背的,让伯伯不好再攻)
于是伯伯一番棍花舞完,就收棍了。
两个人乐呵呵接过小师傅的茶水和毛巾。喝茶,擦汗。神情都很高兴。互相夸赞。
这就打完了。一堆人乌嚷乌嚷聊天,吃茶点。夜色再黑,我们便回家了。
我回去早早睡下,伯伯和叔叔去爷爷那屋,想必是去汇报战果。
祠堂里依旧人来人往。我和表哥他们出去玩,有时候在祠堂前的空地上炸鞭炮,里面的师傅看见我们都笑着点点头。
又许多年,我初中时代,独个坐车回乡。
半路上来几个玩赌博的,就是合伙打牌骗钱。其中一个小伙子很像红背心的小师傅。
他们骗了一个回乡的农民工的钱,农民工输得精光后,叫嚷起来。
司机不敢惹事,停下车,想将这一伙人连带那农民工全都请下车去,且让他们自己商谈。
农民工大叫大吵,不肯下车。也是,真下车了,他双拳难敌N多手,可不得被打个半死丢在路上?
正呱噪间,田间过来两人,跟这农民工认识,于是上车,摆开车马谈判。
说了会话,居然三路人马——骗子、农民工、帮手——都是本家兄弟。
于是皆大欢喜,骗子退钱,农民工千恩万谢,帮手下车。
其他被骗之人喧嚣起来,那伙骗子回嘴咒骂加武力威胁,镇得一车男女不敢出声。
不一会,我到老家村口的那棵大榕树下车。
回头望去。车尘滚滚。
猛然想起,刚才上车帮手的两人之后,貌似有一人就是当年那舞刀的大师傅。
那人右手被剁去一节小指。当时在车上看得触目惊心,却浑没敢细看相貌。
只记得那谈判时候的眼神,满是暴虐之气。
现下想来,终是难以确定,甩头回家去。
再许多年。夏日。蝉鸣柳曳。
家门口来了一个杀猪的。摆开肉案。新鲜猪肉论斤称两。村里各家纷纷来买。
我已读高中,抱着一杯绿茶,站在家门口。只见那卖肉的也是右手少一截小指。
脑海中,电光火石间,想起那大师傅与长途车上的帮手。
不住偷看,仔细打量,那屠夫低眉顺眼,眼神温和。
他发觉我在望他,笑眯眯唤我:小兄弟,买点回去不?
我哪有钱,有也不用我买啊。只好悻悻走开。
不想,中午,他出现在我家饭桌上。
我爷爷奶奶都是豪爽好客之人,见门口卖肉的,想来无处吃饭,便招呼他进门,添双筷子而已。
饭桌之上,叔叔与他推杯换盏。
我按捺不住心中疑惑,也是少年好问的习性。猛然说: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他“咦”了一声,笑眯眯说:什么时候啊?
我说:你是不是教过拳?
他大笑起来,看着我爷爷和奶奶,并不答话。
我说:还有一次,我回乡的时候,车上有人做骗子,是不是你后来上车调解来着?
他更是大笑起来。端起两个酒杯,先后斟满,走到我面前,递过酒杯:
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