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手写·网·II

论坛:江湖兵器作者:猪发表时间:2010-10-20 16:40
大家埋头吃饭。谁都不说话。
是啊,讨论都不用,整个事情都太丢FACE了。
 
伯伯猛然振奋起来:明天再去!
我爸:嗯!对!明天再去!
叔叔:哈哈哈哈……哈……。
小孩们……埋头吃饭……给爷爷奶奶夹菜……很安静。
 
大人三兄弟的心,跟玻璃似的,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这三人有时候总干些连小孩都觉得不靠谱的事。
那是网子架低了的问题吗?
显然不是。
我们的包围圈是凹字型,我们的网是凸字型。凸出的旁边,全是空。
你当鸟是傻的啊?旁边那么大的空隙不走,非往中间网子里窜。
 
真有傻鸟!一只。
这就是第二天我们的收获。
那么大,那,么,大,——那——么——大的一张——大!——网!,网住一只鸟!
 
大家继续埋头吃饭,谁都不说话。
桌中央盘子里是油炸的那只傻鸟(斑鸠,小斑鸠),孤零零躺在那。
三兄弟都没吃饭,喝酒,你一杯,我一杯。
 
是啊,这事俨然已经上升到为人父母的尊严高度去了。
当过兵,打过仗,攻过山头,写过大字报,做过医生,救过多少多少人,这都是浮云!
一家的小孩,龙腾虎跃地跟着你们三个上山去,回来连一人一只翅膀都摊不上。
换我是那个做爹的,我也不好意思。
 
然后老天也不给面子,就开始下雨。雨水噼里啪啦从屋檐的灰瓦上往下落。
家里笼罩着一股不祥的气氛。打麻将的(那些女人们)都轻拿轻放。
糊个自摸都小声嚷嚷。彼此数钱也是悉悉索索做贼一样。
我钻二楼阁楼上去看书,堂哥躲去隔壁村看杀猪。堂姐邀着姐妹们去镇上买东西。弟弟妹妹们……窜邻居家。
军心涣散啊!
 
后来听《霸王别姬》里头唱“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我们当时这一大家子要搞气氛,就只差配把胡琴了。
 
天晴——了!伯伯大早上就在家门口的路上大呼小叫!
走走——走!我爸窜进西厢房,挨个床铺唤小孩们起来!
拿——竹竿!叔叔背着大捆渔网站院子里。手里提着几根又粗又长的青竹竿!
 
小孩们呢?
 
懒洋洋地爬起来。
懒洋洋地洗脸漱口。
懒洋洋地啃馒头吃稀饭嚼酸菜萝卜。
懒洋洋地出门。
懒洋洋地深一脚浅一脚跟在意气风发的三兄弟后面去爬山。
 
我爸为了鼓舞士气,带头唱革命歌曲。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打靶归来》、《中国人民志愿军军歌》、《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毛主席的好战士》。
他唱一句,起个头,倍有精神地挥手打拍子,下面传来有气无力的应和。
伯伯找了根皮带绑腰上。挺着胸膛走在最前面。遇上乡人看见,不等人家问起,就特别大声地说:我们去抓鸟!
叔叔和堂哥扛着竹竿,竹竿上挂着灰白的渔网。晃晃悠悠跟在最后。
我们压根不像踏着朝霞出发的八路的部队,整个刚抢完村子狼狈逃窜的土匪还乡团,还是杂牌的那种,自封司令副官的那种,《乌龙山剿匪记》里头被剿的那种。
 
雨刚停。山路泥泞。草尖都是露水。
林子里头,人一经过,上面就哗啦啦掉水珠。
冷,湿。山风一吹,透心凉。
 
我们走到比前两次都更远的山里,也就更累,更涣散。
大人三兄弟,放我们休息,他们开始排兵布阵。
根本没办法休息,坐也坐不了,靠也靠不得。小孩们只能站在路边眼巴巴看着。
终于等最高指挥部商议妥当,总指挥——我伯伯——手一挥!大家呼啦一声,奔着各自的山头就去了。
 
文学上有种写法叫“欲扬先抑”。
军事上有种战斗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如果说前两次的捕鸟,我们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架起一张错误的网。
那这一次,我们就是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架起了一张正确的网。
首先,我们出发是早上,而不是下午。
其次,我们是在潮湿的雨后,而不是干爽的晴日。
第三,我们确实把网架得更高了。
第四,我们走得更深,选择了山间更狭长的一段小路。
最后,那该死的雷鸣炮“咣当”一声,炸得那叫一个给力!
 
大家再次喧嚣起来。
为了响动更大,这天早上出发的时候,指挥部还要求大孩子们拿着脸盆和碗。
那一顿敲起来,跟鬼子就要进村了一样。
 
天色是灰蒙蒙的。林子里的暗绿色里猛然“轰”地一声飞出一大蓬黑灰红白的鸟来。
半空中全是那种“唧唧喳喳”的叫声。然后“噼里啪啦”地掉鸟粪。
我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鸟,以这样的密度飞舞盘旋。
 
我们不知道的是,那三兄弟还想了新的招数。他们带了雷鸣。
叔叔和我爸分别站在山头上,点燃雷鸣丢向半空中去。“咣咣咣”的炸响。压得鸟群低飞。
我爸的投掷不用说了,叔叔好歹也是民兵队长干活的!那力道,那准头。
太彪悍了!山谷中全是一个个炸开的烟圈。跟打仗一样。
我们立马就热血沸腾了。刚才还是虾兵蟹将,转眼就变成攻打冬宫的革命战士。
 
大家欢腾着,从山上奔向山下。
我一边跑,一边叫,一边心里坎坷不安。我很担心又是一场空。
还没到山脚,就看见远处那张大网。上面布满好多黑点。

哇——!
没有词汇能形容我们当时的兴奋!
 
伯伯看着鸟群飞散,赶紧招呼堂哥把挑着网的竹竿扑倒。
一张大网哗啦一声压在地上。我们小孩高声尖叫着扑上去,压住四边。弟妹们奔到网上,手抓脚踩,不让那些鸟儿挣脱。
我们抓到了好多斑鸠、好多山雀、好几只野鸡、还有什么竹鸡子、灵雀、鹩哥。
 
叔叔先跑过来,从路边抓起装化肥和种子的那种尼龙编织袋。
把鸟一只只揪出来,塞到袋子里去。就看着那袋子里扑腾个没完。
我爸那人……怎么说呢,抓紧时间做思想工作,循循善诱。
什么:你们看啊,革命工作就是要有信念。要始终不动摇啊……
什么:考虑问题要全面,要仔细,抓住问题的关键,找出问题的核心……

我爸现在还有这毛病,这辈子是改不了啦!
伯伯当时还好,回家吃饭的时候跟三兄弟一喝酒,就总爆发了。
 
大致经过是这样:
三兄弟这一得胜回家,家里的女人们就忙开了。
煎炒烹炸之后,男人们志得意满开始喝酒。然后开始胡吹。反正都是谁更牛,谁出力更大,谁想出了什么什么主意之类。
然后醉倒。然后互相谁也不服谁,就开始打架,然后爷爷出来抓着三人打一顿。
然后伯伯喝得眼红了,推开爷爷,跳上桌子唱歌。然后我爸掺和进去大合唱。然后叔叔把桌子腿一抽,桌上两人全掉下来。
然后,我爸和伯伯追着叔叔打,叔叔急得窜后园里的山上去了。
我奶奶先开始没什么反应,乐呵呵地,等蹲那细看,发现桌子腿被掰坏了,拎根鸡毛掸子过来打伯伯。
伯伯一边跑,一边说:为什么不打二弟!
奶奶说:谁要你先上桌的?!
爸爸出来抱住奶奶,以为能劝住,奶奶大吼:我还没找你呢,你先找我了!来得好!别跑!
 
家里吃饭,分两个桌子,大人们闹得昏天黑地。
我们这一桌小孩,都忙着吃,谁也不分心。很认真,很执着。
因为:太好吃了!嫩、香、鲜、韧。还是劳动所获。
我们就这样很专心地吃啊吃啊吃啊吃啊。好像那一天最后的记忆就是一直在啃翅膀,啃腿。
 
那些鸟儿后来被熏制了,挂厨房,吃到过年。
那张网,没人再提起,从这次之后,那么多年,我再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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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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