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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手写·狮

论坛：江湖兵器作者：猪发表时间：2010-10-21 09:33

许多年前，每到冬天，农闲，过年。
乡间便有舞龙耍狮子的。

几十人一条龙，前面有龙珠，后面有锣鼓，一般一个村一个舞龙队。
锣鼓瞧得震天响，一堆人吆喝着，在你家前庭后院杀进冲出，末了摆个造型。
或者是十来个人，两头或四头狮子（总是双数）。
造型酷似《狮王争霸》里面黄飞鸿的那套。
狮子前面有拿着花球引领的。有时候，你多打赏点，还能搬张桌子出来，瞧他们爬个山。
所以，每次我一看《狮王争霸》就觉得很亲切啊。

大人玩大龙，大狮子。
小屁孩玩山寨版的毛狮子。

毛狮子做法很简单。
四根竹篾。编成骨架，糊上报纸。黏上彩布。缝上丝线。后面坠个大帘子就成了。
一个小孩钻狮子里，负责乱舞。口里高叫“恭喜发财”云云。
一个小孩背个黄军挎，负责敲锣，连带收钱。
两个人就能出去混江湖，真真是无本万利，发财致富好途径。

大狮子，大人接待。放千字鞭，端茶水，上果盘，开红包。打赏总在几十过百。
逢上中晚饭，赶紧加席，一顿好吃好喝伺候上。
毛狮子，小孩接待。放个五十响。家里管事的女人再出来，赏个五毛一块的。有心肠好的，再送点糯米粑粑或者八宝饭。
这时候，那军挎就派上用场了。出来瘪乎乎的，回家鼓囊囊的。

在我们家这群小孩还没长大前，只能看别的小孩来耍毛狮子。

我特别喜欢看，每到年终岁尾，抱着个火箱，眼巴巴地坐在路口看着。
但凡见到有狮子过来，就连滚带爬跑回家去：来了！来了！来了！
奶奶就叫我去拿鞭炮，再去她房里，从菩萨面前拿根香。在炭火上点燃了。
然后我就攥着香，捏着鞭炮，站院门口等：怎么还不来啊？怎么还不来啊？

终于，锣鼓响起，往往当先一个敲着锣鼓猛冲进来，“咣咣咣”那一个脆响。
这是来探路的，万一要是家里没人，狮子就不进来了。
而我这个时候就点燃鞭炮往地上一丢，“乒乒乓乓”地炸响。
举狮子那孩子站大路上，听着有鞭炮接，再看锣鼓手的眼色，知道这家有人有戏，忙把狮头一蒙，口里大叫：新年哦！恭喜发财哦！万事如意哦！
狮子踩着鞭炮，跑过前庭，上到中堂，围着桌椅绕一圈。
然后，没了，表演就结束收工。

舞狮子的气喘吁吁掀开狮头，站一边喘气。
锣鼓手口里不断喊着“恭喜恭喜，新年发财”。等着这家大人打赏。
大人拿着东西过来，小孩忙不迭地接过。道谢离开。
这算是一套标准程序。

我就最爱看最爱看，最最爱看狮子冲进来那一下。
乒乒乓乓的鞭炮，咣咣咣的锣。
狮头每次掀开，都出现一个面色黝黑，眼神雪亮的孩子。
活力，有精气神，每次都竭尽全力翻舞，没有投机取巧和懒散。
表演完之后，那狮头一掀，眼巴巴地等待。
我觉得比大人那种轻飘飘地逢场作戏好看多了。
恨不得自己也可以去玩一票。

我那纯属叶公好龙。

某年，我们家大人三兄弟心眼又活了。召集家里小孩，要组织几只毛狮子队杀出去。
堂姐堂妹们首先就不干。哪有女孩子去玩这个啊？
三兄弟反驳：怎么没有，每年那谁谁谁家的闺女就来我们家舞狮子，你们又不是没看过！
姐妹齐心：不去！打死也不去！我们是女的！

好吧！主攻方向放男孩身上！三兄弟扭头看我们。
堂哥也不爱去，他在村里好歹也算个小霸王。那是大哥级别的范儿，出去舞狮子，舞到小弟家，那算怎么回事？
于是开始说服教育，理由居然在我身上。
你看啊，猪是城里孩子，没玩过毛狮子对吧，每年都想玩对吧，你带他出去玩玩。这是伯伯说的。
我们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什么场合没见过？你们要抓住机会，多去大江大河里锻炼。这话谁说的，都不用问，这是我爸。
叔叔最实在：不去？今年的红包没了！
我们哗然：不会吧？！
三兄弟早有成竹在胸：那当然，耍毛狮子可以拿别人家的红包！比我们给的还多，你们去就去，不去就算了。
堂哥狡猾得很：那红包不用上交吧？
不用，不用！同意去了是吧？好！今晚给你们扎狮子！

那狮子扎得！
爷爷砍回来的毛竹。奶奶亲手削的蔑条。叔叔编的骨架。伯伯糊的面。婶婶一干女人们缀的彩布。我爸画的头面。最后，爷爷亲手给点的丹红狮眼。
没留下照片来，遗憾啊！

分工也安排妥当。堂哥负责敲锣，我负责舞狮子。堂弟负责背军挎。
一切行动听堂哥指挥。

小孩：好！早点去睡觉！明早上班干活去！
大人：什么？就想睡？过来！
小孩：干啥？
大人：我们忙乎一晚上，来！先给我们演一个！
小孩：@#$%……

第二天，吃饱喝足，背负全家厚望出了门。
其实，也没什么厚望，谁也没指望我们挣多少钱回来。几个舞狮子的发了财的？
但是我们自己还是觉得蛮厚望的。雄赳赳出门，然后傻眼。
先去谁家？

先去隔壁家？进屋就得被笑死吧？
去再隔壁？那是堂哥的小弟家。
再往前？那是叔公家啊。
再前？一直走下去。

三个人默默走，碰上乡人过来，就摆出一副刚从谁谁家演完出来的样子。
可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啊，那军挎空荡荡的，风吹都能飞了。
一咬牙，一闭眼，就这家了！
反正我蒙在狮子里，谁都看不见。

第一次演，脑子里都是蒙的。就听着锣鼓响起，我就冲进去了，堂弟在后面喊“恭喜发财啊”，五个字，两个字是破音的。
一顿乱跑之后，堂哥锣都停下来了，我还在那乱窜。等堂哥踹我一脚，才停下来，掀开狮头。那家从大人到小孩都是目瞪口呆看着我。
没见过舞毛狮子舞这么卖力的！

然后，那家大人惊呼一声：你是猪啊！你长这么大了啊？
我就泪奔了！我不认识你啊！
好嘛，热情招待！大盘的茶点流水价地上，什么炸米糕，什么红薯片，什么糯米丸子，各种小吃糖果。
热茶也有，鞭炮又放了一挂千字鞭。我们被招呼坐下，屁股还没坐热，女主人就端上临时热好的肥肠汤来。
红包给了个五块的！（天啊，比起别人的五毛一块，这是翻了好几倍啊）
我们想走，还不让，非拉着我们聊天，说起辈分，是我们家奶奶那边的什么什么人的爷叔。
再一问，我们到他这是第一家，大受感动。连声夸赞我奶奶真是懂事理，肯定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先来他这。谢谢，谢谢。一会你们走了，我就去你们家看你奶奶去。
我和堂哥、堂弟面面相觑。这真是……误打误撞，还撞中了！

这不是偶然现象。
我们出了门，硬着头皮就进了隔壁。同样也是热情款待。
那种热烈欢迎的情况是一般小孩都没有过的级别。
茶点比别人多，鞭炮比别人的长，最重要的是开的红包比别人家的大。
临近中午，遇上在吃饭的，那简直是拉着扯着非要你在那里吃顿饭。

可是我们却不这么想吃饭了，我们就想着赶紧去下一家。
为啥？
每进一家，立马就收钱啊！这个比吃饭可赚大发了！

跑了一个上午，总算是跑累了。
我们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从军挎里掏出乡亲们给的零食茶点米糕什么的来吃。
最关键的是，赶紧数钱。赚了多少？！

——二百多块！！！

我们全疯了！
那是什么年代？鸡蛋五分钱的年代，粮票二两一张的年代！气枪一毛钱十枪的年代。
二百多？！我们三个人要是这样跑一天，那能挣得比我们家那三个大人的月工资加起来都多！
恨——不——得——天——天——是——过——年！

堂哥先想明白这道理——关键是因为有了我，而且更关键的是我在舞狮子。
这就好比，你出门看见中国人和老外都在玩杂技，你本能地就觉得那老外玩的杂技更有意思一些。
他新鲜啊。
我这成天在城里呆着，逢年过节寒暑假才回乡下。对乡亲们来说，那就是半个老外的意思了。
你想，你要是突然看见一城里孩子玩这种东西，还上你们家给你拜年，你不兴奋啊？那自然就更高兴，给得就更多啊。

是这么个道理，所以这钱我是不是可以分一半？我恬着脸厚颜无耻地问。
想得美！堂哥堂弟异口同声！——这两人，真没劲！

想明白这个道理就好办了。赶紧吃完，开工。
下午，专挑熟人亲戚朋友家进，万一不认识我的，堂哥站旁边很委婉地介绍一下：这是猪啊！就是成天在城里那个，对对对，这次回来了，对对对。肯定要到您家来啊！专程给您拜年来了！
皆大欢喜。

我们挣了五百多（！！！）。
堂弟背着鼓鼓囊囊的军挎，堂哥手里还拎着两个袋子（装不下的东西，有乡亲给找出两编织袋，塞里面了），大摇大摆回了家！
全家轰动！小孩们是真心欢呼。三兄弟都快哭了！
晚饭后就找我们谈话，要我们上缴劳动所得。
那肯定不干啊！不是说好都是我们的吗？

三兄弟这就开始摆事实讲道理做思想工作了。
你们以为这钱不要还人情啊？回头拜年的时候，还得还回去的。
从劳动人民中来，到劳动人民中去，礼尚往来啊。
不交？没那事！
都知道哪句是谁说的了吧？

我第一次见我堂哥满地打滚，撒泼耍赖。
……好吧，我承认，他带了个坏头，因为我和堂弟也在地上滚着呢。

这事最后以我们上缴所有劳动所得，并每人得到返还五十块的红利为结束。
组织上决定以后不再让我们出去玩毛狮子，这钱来得太猛了，万一我们不如实上缴，组织上很担心出啥事。
不管怎么说，那年冬天，我成了个有钱人。

过几天，一队小孩来我们家耍毛狮子。
领头的是个小姑娘，舞狮子的和背军挎的都像是她的弟弟妹妹。
我没像往常一样去丢鞭炮迎接，而是像个江湖老前辈一样，一边坐着骨牌凳子靠在院门口晒太阳，一边上下打量他们。
他们穿着很朴素，脸上都是经历许多次鞭炮炸过后留下的烟尘。
唯一闪亮的就是那些眼睛。特别有神。

我婶婶给了他们五毛钱，打发他们走了。
我突然心念一动，喊着：哎！你们过来一下！
领头的小姑娘犹豫了一下，迟疑着走过来。

我掏出五块钱递过去。她看了看我，我说：给你们的！
她就接过去，说：谢谢啊。
然后她们就走了，我坐在家门口看着她们走出很远还在那里互相交头接耳，然后回头看我。

在我后来的人生岁月中，每当想起这事。
我都一会觉得自己很傻，一会觉得自己很牛，一会觉得自己很傻，一会觉得自己很牛，一会觉得自己很傻，一会觉得自己很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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