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初中,我有幸进入那所谓著名的某某中学之后,感到很绝望。
周围的同学为了升学率,一天到晚勾心斗角互相排挤,浑没有小学时代,同学间触手可及的那种亲切与腻歪。
我很快学坏或者说被迫学坏,认识一些小帮派头头。
一来,是我发育慢,又是离了大部队去读书,各门派的小混混抓着我往死里整,急需老大罩着。
二来,当时住校,没爹没妈管着。
初一下学期,学校里把大家喊到一起,鱼贯而入学校旁边的一个教学仪器厂参观。
再过两日,一个班一个班的组织好,拉进去实习,美其名曰:“锻炼”,实际就是做童工!
一大筐一大筐的,刚刚烤过漆的教学模具。
每个小组一筐,再发下来N张砂纸,请诸君打磨之!
停课干活,时间:两个月。
我辈皆是细皮嫩肉,哪干得了这个?!
磨得半个上午,没等我嚷嚷,周围的女生们先后大哭起来。
众人各显神通,爹妈找老师的,请病假的,休什么什么假的,轮番逃离。
我爹妈不闻不问不知不管,一个组走得就剩下我和三两个农村同学。
师傅看着我们也没好脾气。
我手笨脑晕,师傅过来骂:干不得一点活,娇生惯养!搞几天了还只磨了这么几个!
心里那叫一个委屈!
MD!就我们几个人,能留在这里算不错了!有种你骂跑了的那些啊!
我一咬牙!玩命了!
很快手上起泡破皮出血!组长报告老师,老师要我停,我就是不停!
后来师傅过来看,对我这种态度很是赞许,却没好脸色,丢过来一双棉纱手套已算顶级慰问。
别的同学纷纷偷懒,我因为师傅那句骂,憋着口气狂干。
再几日,小帮派头头溜过来,说要不要帮我出气,我问怎么出?
头头说,这好办,等师傅下班,几个人堵在巷子里,从墙头砸窑砖!
我说算了。心想:要你们干这一票,不定从我身上敲多少银子出去。
当时替人出头是收费的。
打人,五十到一百,砍人,过了二百。砍死,我不知道多少钱。
万一事发,谁都不会站出来认,你还得自己扛下来。
头头丢给我一把三角刮刀,说他要再整你,你就插他!
我默默收下。心想:师傅倒不见得是非要整我,MD!主要还是那帮同学跑得太多!
我每天带着刮刀进出,有天吃完中饭,发现刮刀不见,大惊,四下找寻。
那玩意不好搞,回头肯定是要还给小头头的。
这些小混混翻脸比翻书快,我哪能担保他不会回头为这刮刀敲我一笔竹杠?
找了半日,没看见,想来师傅观察我很久,临到傍晚,走到我面前,喊我到僻静处,“铛”地把刮刀丢箱子上。
我心里一惊。
师傅说:你带这个进厂来干什么?
我说:好玩。
师傅说:你不知道这个不能玩?
我说:我就是好玩。
师傅说:你别嘴硬,哪来的?
我说:捡的!
师傅说:放屁!哪里有这种东西捡?!
我不说话,当时年纪小,性格却极偏激,进初中后,朋友无,仇家多,心底已盘算着一刀抢过来捅死他这样的混账主意。
师傅看着我半天,我也看着他。
互相对望半天,他叹口气说,你拿回去,以后别带进来了!
我拿刀走人。
回去还刀给小头头不提。
再过一日,我坐在模具厂内操场台阶,头顶一棵大樟树,独自吃饭。
师傅捧着饭碗过来,坐我旁边,掏出个金属器物给我看。
是支袖箭。车床磨出来的,很是好看。
师傅说:给你玩。
我就接过来。
两个人没有交谈,吃完饭就各自离开。
我得了那支袖箭,回寝室躲床上细看,箭头锋利,箭身笔直,好喜欢。
却无人可去炫耀,只有抽空跑去模具厂后的仓库,对着木制大门练飞箭。
但凡把握好力道,五六米外,手臂一甩,“叮”地一声,稳稳插在木门之上。
每次拔下,都是留下深深的一个槽印。
平日里总被欺负,脑海里也想过报仇雪恨之类的念头,可要真拿去对着仇敌背上一箭,却是千思万想不敢动手。
梦中不断见着打得那帮坏蛋全身浴血,醒来又是怂孩子一个。
只能翻开作业本,望着“十大仇人”的名单,恨得咬牙切齿!
后来读到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非常理解那感觉!
我是不醉也挑灯看箭!不梦也想踹那帮混蛋的连营!
我慢慢觉着师傅对我份外看重。
不过当时心情不好,完全没有伶牙俐齿去博人喜欢的心机。
见到过一些孩子从家带好吃好喝的给(其他)师傅,然后就可以少干活。
也就只有这种混账学校,才会用这样的方式,早早地带给这些孩子所谓的“识时务”的教育。
机缘巧合,我在那时,和一位姓罗的混混老大结下交情(如何结交的乃题外话,此处略过)。
这位罗老大除了对我很好,什么都不好。
给我看色情小说,带我去偷东西,带我打群架,教我抽烟喝酒玩电子游戏外带勾币(就是用细铁丝扣游戏机里的簧片制造投币效果)。
我后来得以在水深火热的中学生活中开始顺利成长的诸般武艺,真真是多亏他的启蒙。
不管怎么不好,他算我当时第一个朋友。
某天,他塞给我一包烟。
我其实当时并不爱抽。恰好心情烦躁,跑去仓库后面,一边狠狠练袖箭,一边吧嗒烟卷。
正愤愤中,师傅从拐角走过来,两人对面,都是一愣。
他突然微笑,问我要烟。我心道:MD!又是来抢我烟的!
不料,他点着后,吞云吐雾一大口,便拉我坐下,和我聊起家常。
我现在略能记起他说是湖北人,荆州的。
他爹对他妈不好,找小姐什么的,他妈爱打麻将。后来,他爹和他妈吵架,他妈去到庙里不回家。他从长沙跑回去,跪着求他妈回家。
诸如此类,一本家庭血泪史。
我那天也说了进初中之后,最多的一番话。
大致是属于呆望着对面学校体育馆的二楼白墙,一口气说完谁谁怎么欺负我,谁谁怎么撬我抽屉,谁谁怎么堵着我抢钱……一本发育晚的初中怂孩子血泪史。
师傅听完就说了一段点评,大意很简单:多吃饭!快长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纯属废话,难道我不想长个?
不过还是难得有机会尽吐心声,心底油然升起亲近感。
童工生活结束后,有天,我又在仓库练箭,没想到一群混混正躲在那里抽烟。
这帮厮闻声出来一看,强行索要。追着我跑了大半个学校,最后在教学楼二楼楼梯口,把我踹翻,抢走了。
我反过来追他们,追了大半个学校,没追上,等我跑累了,他们拥上来,又把我踹了一顿。
很生气,早知道不追了!
高中,我换了个学校。
开始发育,体育课从最后一排倒数三四名站到第一排正数三四名去了。
靠着罗同学的启蒙,我在黑白都吃得开,高三的时候,带着几个死党回去复仇。
花了一周时间,挨个电游室轮着堵门,一个一个拖出来修理。
修理到“十大仇人榜”上排第四个姓李的混混,看着他被打得呼天抢地,突然觉得好生无趣。就此收手。
后来我背井离乡去读大学,又成了一个好孩子。
这么多年下来,以为自己一直是个好孩子。
今天看到阿米哥的箭,猛然想起那位师傅送我的箭,夜深人静,想来那是我初中生涯中唯一曾经历过的一抹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