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与我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这下真的麻烦了发表时间:2011-02-11 12:14

    海洋是人类的故乡。如今我想说的,只是对这句话的一个渺小的例证。

老家在达蓬山脚下。山顶有一块“秦渡庵”石刻,记载着秦时年前徐福东渡的故事。虽然全国共有五个地方在争夺“徐福东渡地”的称号,但至少证明:在2000年前,如今的慈溪还是一片汪洋。在随后的“唐涂宋地”中,才渐渐有了陆地慢慢长出。

我的先祖罗甫,在唐末迁至余姚罗江,始成望族。而与我直接相关的一族,又在南宋初期从罗江向慈溪境内蔓延。考察他们的迁徙方向--从横河到胜山再到四灶浦,可以清晰的看到向东、向大海追逐的轨迹。慈溪在唐宋时期为晒盐重地,我猜想这位从罗江望族迁出的、卑微的祖先们或许也从事过这项工作。凛冽的海风日复一日的吹打,一定会深深地侵入他们的骨髓。

及至我的父亲一辈,海就更加亲切了。在“生产队”年代,几乎所有的资源归公,唯有大海仍在向勤劳的人们敞开着。下海捕鱼,是一个农村家庭唯一简单的补贴家用的方法。一条竹排,一根竹篙,一张网,就是他所有的工具。对于如今仍然能够熟练的背诵“初一十五中午平,潮水退落吃点心”的父亲来说,他和大海发生过无数的故事,而其中一悲一喜的两则无疑最具有代表性。

1968年,我姐姐呱呱坠地。初为人父的喜悦一过,父亲依然得下海。可是这一天似乎非常的不顺,一直没能捞到当地人坐月子最好的鲻鱼。临近尾声时,父亲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向这一代渔人普遍相信的海神“老山大人”发出了自己的祈祷:“老山大人,求你赐恩。我老婆在坐月子,请在三网里给我一条鲻鱼吧!”果然,在第三网看到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鲻鱼。他赶紧回家蒸上,按老家人的说法,这样的鱼上桌前还有着“魂灵”,最为新鲜。

另一个深秋的晚上,父亲像往常一样出海。但这天的潮水似乎超出了他的预计,以极快的速度退下。他先用竹篙奋力撑住竹排,但竹篙断裂,最后他是依靠山边的一颗树熬过了一个晚上。整夜,他依然一直向心中的“老山大人”求救。而家里,母亲抱着姐姐一夜未眠,为想象中的丧夫之痛,以及孤儿寡母的未来流下了恐惧的眼泪。

到我出生的时候,也许是感到身上的压力陡然增加,父亲“休渔”了。家里所有的渔具全部变卖,换回50元钱。用这笔资金,他购置了一些五金方面的工具书,开始学习车床做起了工人。一直等我念高中的时候,父亲偶尔会问我一些关于正弦、余弦函数方面的知识。对于只念了半年初一的父亲来说,当年卖掉渔具创业时的决心是多么的坚决,又是多么的盲目。

父亲与海的故事就这样嘎然而止,等到我这一代,大海已经逐渐变得不再重要。我极少数的几次入海,只是为了拣泥螺。

老家龙山俗称“三北”,因为滩涂的缘故,这里的黄泥螺非常出名。最好的是在桃花和桂花两季,一待时节成熟,拣泥螺的人就成群结队的涌向大海。我印象中总是选择清晨潮水退下时去拣,于是不得不披星戴月的出发。当地有谚语:“九斤饭包,泥螺一筐”,以此来说明拣泥螺的辛苦--大腿差不多要被海泥浸没,而清晨到中午的几个小时里,都要这样不停的挪步。对于如今的我来说,当年拣泥螺的回忆只剩下背包里的早餐--大饼是多么的香气袭人。

是的,那时的我已不用依靠大海来补贴家用,拣泥螺成了一种玩耍。这对于父辈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退步,而到了我女儿身上,这种退步再次加剧。她连玩拣泥螺的权力都没有了--滩涂已经被整齐分割、承包,谁也无权任意打捞海里的东西。我的家族与大海之间的联系就这样彻底中断。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潮水还能涨到伏龙山脚下,而现在却在数公里之外,中间的大片土地都被围成了工业区。那句“唐涂宋地”的长吁短叹在这三十年间突然加速,创造出来的是“慈溪市发展工业零用地”的神话。

这是一个大海所不认识的时代:在它和自己的村庄、子民之间隔着冷漠的烟囱。它牺牲了自己的领地,得到的却可能是废水。而又会有谁,去倾听它想要夺回故土、想要热切抚摸我们的、变了调的涨潮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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