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之恆(z)

论坛:江湖兵器作者:grass发表时间:2012-04-23 22:49
by 董桥
  
   
我編雜誌那些年桑簡流先生寄過一些稿子給我發表。桑先生早歲寫的那本《西遊散墨》文筆典麗,學問淵博,大陸出版社重編重印新版,跟老版本不太一樣,讀書界裏幾位書蟲說老前輩文筆古趣盎然,用字典雅,簡體字排印風情蕩然,原味盡失。桑先生大半輩子客居英倫,讀書萬卷,交友也多,不少心得不少人事再寫幾部《散墨》不難。我勸他多寫。他回信總說精神舒暢些會寫。我那時候年輕,不曉得年事一大,世味轉淡,一些人一些事藏在心中輕便,訴之筆墨扞格。如今老了,曉得了,五六千字初稿再看再改再刪剩得了兩三千字算好了。
  
浮生際會乍看繽紛,再看寥落,哪有多少可說可論可憶可念之處?桑先生有一回來信說兩位英國朋友他最想寫,一位是研究西藏文化的老學者,一位是美麗淡泊的老朋友伊麗莎白。老學者我在英國廣播電台地窖餐廳見過,叫戴維,花白絡腮鬍子,眼神犀利,人卻和氣,桑先生介紹我認識匆匆寒暄兩句。伊麗莎白我熟悉,跟桑先生去了她家看明清漆器,有了交往,那年五十多,還典麗,還清新。那兩篇散墨桑先生終於沒有寫,八九十歲到北歐跟女兒住,從此斷了音信。我跟隨桑先生做《文藝與思潮》電台節目做了一整年,稿子他寫一些,我寫一些,錄音室裏看慣他拿着稿子閉着眼睛說故事,古今中外,天南地北,娓娓說道,好聽極了。錄完音到地窖裏喝茶,他幾次說要帶我到伊麗莎白家看漆器,說五十年代先是認識她父親,英國外交官,駐馬來亞,駐印度,駐廣州,駐北平,伊麗莎白在加爾各答出世,母親死在廣州,父女相依為命。
  
桑先生說伊麗莎白父親工餘愛讀丁尼生,愛讀康拉德,跟寫《印度之行》的福斯特很熟,收集中國舊漆器不少,年邁多病賣掉一大批,留了幾件精品給女兒玩賞。老先生辭世,倫敦收藏家古董商頻頻懇求伊麗莎白相讓,她不肯,說先人遺物,守的是一份念想。桑先生說伊麗莎白從前清麗出名,追求者眾,出嫁沒幾年離婚,發憤進修,考取會計師牌照,在一家會計師行工作幾十年,安安份份過得開心。伊麗莎白住所在依靈附近綠蔭小街,小洋房幽靜極了,樓下客廳飯廳,樓上書房卧房,玻璃窗外前院後園樹影婆娑,晚夏午後過堂風夾着冷冷的花香一片清氣。伊麗莎白客氣而誠懇,秀麗而安靜,銀髮微鬈,修得很短,鼻樑高峻,金絲老花鏡架在鼻翼上,一雙眼睛驟看不是蔚藍是淺栗。嘴唇很薄,口紅很紅,嘴角一翹酒靨更深,細紋也密。聲音有點沉,說話很慢,像林文月先生,英語稍帶牛津腔,很好聽。她說家裏漆器合共才二十一件,不多了。宣德剔紅委角方盤大得很,雕庭園五老圖。永樂長方盒也大,雕雲龍。
  
一件元代剔犀圓盒不稀罕,那件黑漆嵌螺鈿花卉小船洗倒是故宮級精品。明代黑漆嵌百寶花蝶方形筆筒也漂亮,四面各嵌海棠、梅花、萱草、春桃,精緻,蕭疏,靈動,漆層厚,倫敦乾燥,隱隱露些裂紋,越見古雅。伊麗莎白說她父親喜歡嵌螺鈿的漆器,帶江千里款都五、六件,大盤大壺小碗小匣我都記不準了,桑先生說果然「家家杯盤江千里」。有一件黑漆嵌螺鈿硯匣嵌了耕織圖,裏頭老端硯還在,伊麗莎白說她父親最珍愛,說英國版畫有耕圖沒有織圖,只有古老中國耕織並重。匣面螺鈿波光粼粼,構圖細緻得驚人。耕織圖乾隆皇偏愛,做過瓷版書,四函袖珍叠折式,描繪古代農桑四季作息,配御製耕織詩。耕目二十三圖:浸種、耕、耙耨、耖、碌碡、布秧、初秧、淤蔭、拔秧、插秧、一耘、二耘、三耘、灌溉、收刈、登場、持穗、舂碓、簏、簸揚、礱、入倉、祭神。織目也二十三圖:浴蠶、二眠、三眠、大起、提績、分箔、采桑、上簇、炙箔、下簇、擇茧、窖閩、練絲、蠶蛾、祀謝、緯、織、絡絲、經、染色、攀華、剪帛、成衣。桑先生說中國歷來看重農桑,傳世耕織圖聽說最早是南宋人樓璹畫的,耕部畫二十一圖,織部畫二十四圖,康熙年間宮廷畫師焦秉貞照康熙帝意旨重畫一遍,加減樓璹原畫,耕部織部各得二十三圖。
  
黑漆上嵌螺鈿做得好是藝術品,做不好是工藝品,俗氣。螺鈿也叫鈿嵌,坎螺,陷蚌,螺填,拿各種蛤蚌做原料,有厚有薄,有硬有軟,厚的硬的嵌桌案,嵌椅凳,薄的軟的嵌小巧精緻器皿,筆筒、香盒、硯匣都合用。朱家溍先生常說螺鈿漆器,工在「平脫」,先用螺鈿嵌入單色漆面上,細細磨平磨到花紋和漆地渾然一體,平滑如鏡,遠看近看都像一幅紙上彩畫。伊麗莎白家那件耕織圖硯匣和我家這件耕織圖委角方盒都是「平脫」精工,都是江千里款式的珍品。江千里是晚明揚州人,號秋水,生卒年月不詳,所製螺鈿漆器花紋工精如髮,傳世作品真的仿的似乎不少。伊麗莎白家那件耕織圖她父親和桑先生都說是真江千里。我家這件舊藏主是英國水松石山房主人,他也說是真江千里。名頭我不在意:東西精美就是名頭。這件委角小盒只有八點九厘米見方,厚只有兩厘米,近處農夫老牛緩緩耙耨,遠處紅樹成蔭,農舍數間,一間窗裏織女跟窗外村婦拿着絡絲在議價,隣家一人提着籮筐走向溪邊,小童蹲在岸上汲水,一幅江南秀美春色。
  
方盒底部螺鈿嵌行書「如月之恆」四字,借《詩經.小雅》裏「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寓農桑欣欣不息。那天在伊麗莎白家裏看到一件剔紅香盒,雕月下吟詩圖,桑先生說中國文化是月亮文化,西方文化是太陽文化,中國人講究溫潤,西洋人生性剛烈,音樂繪畫於是各呈剛柔之異。伊麗莎白說她心中只有月色沒有陽光,難怪情果凋零,婚姻破裂,一生孤陰:「嫁給東方人我也許會自在得多,白頭偕老, as constant as the moon!」伊麗莎白一身東方氣韻,廚藝精湛,英國人這樣懂得烹飪的不多。她請我吃了好幾回好菜。我也回請她吃了幾頓中國飯,還介紹我的朋友戴立克跟她認識。戴立克是中國通,伊麗莎白喜歡聽他讀唐詩,說唐詩,他們成了好朋友。伊麗莎白家裏那些漆器錦盒大半又舊又破,我放假回香港帶着每件藏品的尺寸找錦盒師傅替她全配了新盒子,摸着花錦她高興得像她家後園樹梢的雲雀。我不住英國我們還通信不斷。二〇〇六年她八十大壽,父親那些漆器全數捐給印度一家美術館,說館長是她父親故友的千金。翌年伊麗莎白病逝,戴立克來信說臨終前幾天她還打電話告訴戴立克說阿瑟.韋利譯的《漢詩一七〇首》她讀完第十遍了:「一生優雅的前輩,像宋詞裏的月亮,嫻靜,荒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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