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我的亲人
每位蛰居于此的游子,都无法不怀乡,无法不思亲。
1 很小的时候,外祖父喜欢把我放在膝头,听他讲些过往,或许峥嵘,或许闲适。其实我什么都不懂,就是在满脸呆滞及向往地听。隐约间,他变得高大起来,连那白胡茬也不显得脏且乱,布满老茧的手也带了额外的暖。
他手很巧,用木头给我做过很多兵器,这让我在孩子中隐执牛耳——大家都是小兔崽子,但我是装备精良的那个。白蜡杆子用火烘弯,上好麻绳弓弦,连箭都是带鸡毛的。别人有个斧子已经颇了不起,我用的是钺,带尖儿的。 他如汪曾祺的父亲般,会用玻璃粘蝈蝈笼子,会用簸箕和小米捕麻雀。他抽旱烟,抽美的时候,会用力抚我的头,用胡子扎我的脸,我尖叫着反抗,一如今日我的儿子。这时候他就很开心,一如今日当爹的我。
后来他就老了。
再后来他就病了。
我去看他的时候,还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似乎很欢快。其实那时候我知道他得了癌症,已经瘦得有些脱型儿了。当时正是看武侠小说入迷的时候,隐约觉得,似乎我能把自己的活力像嫁衣神功般渡给他,这样我的外祖父就又是那个欢畅大笑的、固执坚强的、不显老的老人。
我毫无禁忌地问他,你如果死了怎么办?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他拿起本书翻给我看,“每个人都是书中一页,终究有翻篇儿的那一天。”看着书页刷刷迩过,我又气又急——可终究,他那页翻过去了。
我的生命中,再没人拿胡子扎我。
我不曾哭。
2 小时候我妈真没少揍我,她还有个帮凶是我爸。二人常年吵架不辍,唯一的同仇敌忾就是收拾我。二人巧立名目以方便打儿子:不听话要打,听话了你特么是不是有鬼啊还要打!我一度很是怀疑,二老的乐趣是不是就是拉我出去练练?
我长跑不错。
父亲最后一次抱我时我大约四岁,是去五台山玩。他同事给我们拍了张照片,父子均显得很僵硬,大概都不习惯这种肢体接触的感觉。
我们最后一张合影是我小学毕业乔迁新居,那天太阳照在身上暖得有些发烫,老子脸如葱,儿子脸恁肿。真不记得是不是当时恰巧挨揍,事后拍照存念。
然后我就大了。
父亲年轻时非常英俊,鼻若悬胆,大眼睛双眼皮。母亲也曾娇俏过,还烫过让我羞愤不已的卷发——那个年代的时髦啊……我完美继承二老的缺点,这让我尤其不开心,大家都是生,为何你们生我不用心至此?
对自己相貌的羞愧,一直持续到我将要离开中国的前几天,与父母合照全家福。他们佝偻清瘦,在下肥头大耳,对比鲜明,毋庸赘言。所不同者,父亲再也不帅了,母亲更是老太太一枚,他们站在我的旁边,隐隐依傍着我。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自己再像他们一些,哪怕如老父般固执,如老母般粗砺。似乎只需如此,我与他们就有了更密切些的联系。
他们真老。
3 母亲在微信朋友圈转发过篇关于临终关怀的文章,我想是给我看的,就回了句,“记住了。”老太太还特意叮咛之,“好好看,留着。”我发小儿有我们的微信,看到这种风格的对话,禁不住泪流满面。妈的,真真是矫情。
死生一事,在我们家看得比较淡漠。来了,挡不住,随它去吧。我的朋友曾说,她的老父去世,是投入主的怀抱。我想我家那老太太应该不那么在意着陆点在哪儿。她铿锵一生,如块铁般活着,不愿打扰别人,那么是不是也想静静的离开,全无声息呢?
她和我说过,“我和你爸对你的爱是分开的,我们用各自的方法来爱你。
” 我一直很纳闷,高中那次离家出走,骑着自行车闲逛,她到底是怎么找到了我,并且用手拖住车,险些被扯倒。我八字之硬啊……
她说父母和子女很多时候是冤家,我总是处在让她焦虑不安的状态里,无论是隔壁房间还是隔着个海。
她的小拇指因为多年劳作,再也直不了。尽管她干得那些活在我看来近乎无用功——我们家的床单大概都是洗破的。
她告诉我,人活着,就得多看书,这样就不会做出格的事,然后推荐余秋雨给我。
如果这个世界上的母亲比做饭的话,我在队尾肯定可以找到她。灵长类动物鲜有做饭比她难吃的。
她难得去扭次秧歌,腰扭了。
她老了变老花眼,看手机得把胳膊伸直。我父亲近视,得放在离脸五公分的地方。我建议我爸坐我妈怀里,省地儿。
她坚持看病就要自己去排队挂号。拒绝所有人的帮助。
她以前还染头发,后来忽然一天不染了,发如雪。
我真的快忘记他们年轻时候什么样子了。
4 如果我能回到外祖父去世那年,我定在某天把老头儿背到他挚爱的那片土地上,放他坐下,给他点根烟。他定会眯起眼睛,静静享受阳光洒在脸上的惬意。
总能回忆起一个画面,三岁那年幼儿园放学,夕阳如火,红霞若染。我坐在转椅上,同学们把椅子转得飞快,顺时针。 如果逆着,有没有可能回到那年深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