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一腿:忘忧会散仙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dodo发表时间:2019-11-26 04:58
这篇文章是插兄放在朋友圈的,因为google被墙了所以我征得插兄同意在泡网放一份。附上插兄在朋友圈的说明如下。
 
 

昨天特别高兴的一件事是找回来《忘忧会散仙》的第二版原稿。这个忘忧会散仙系列原来是我在文艺复兴/散仙谷 论坛里瞎侃随手写着玩儿的,一两天写一段。后来写完老蒋和张福田之后自己也觉得玩大了,玩出真情了。不久后第二届新语丝文学奖征稿,我就稍作文字编辑修改投了稿,得了个二等奖。到2005年初,《围棋天地》绕了好大的弯儿终于找到了我,要求全文转载,于是我借机有作了部分改写,这就是第二版。由于文章太长,尽管《围棋天地》2005年第10期破例以整14个页码刊发,还是作了一些删节。现在网上能搜到的都是第一版,围棋天地的又有删节,我自己存盘又找不到了。最近在整理旧文,只希望能从新浪博客下载也好,应该是最接近第二版的。不料新浪把很多旧文都给加密了,没法看到。我已十来年不写东西、也懒得和新浪折腾。我后来电邮账户从yahoo转到Google,跟围棋天地联系的邮件也找不回来了。昨天像给新买的iMac mini加上rss,我这机盲折腾半天还不能找回我的账户密码,但是,感谢强大的谷歌,稀里糊涂给我搜出一封2005年给一个索要文章的老乡的回信,里面就有我刚寄给围棋天地的稿件。

 

 
《忘忧会散仙》

(1) 二见钟情

在七十年代末,很流行的一句话是“把四人帮造成的十年损失夺回来”。其实四人帮真没耽误我什么事。虽然中小学除了批这批那就是干农活和想坏点子玩,可我认为15岁前就该撒开了玩。那时日子穷得叮当响,七、八岁就开始下田劳动上山打柴,玩得照样开心,现在回想起来尽是美好的事儿。我家是一个幸福的大家庭,还没等毛主席他老人家改主意搞计划生育,我们家九兄弟两姐妹共十一人就排着队来帮他老人家建设社会主义等着当接班人来了。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上下比起来我是最幸运的。大哥二哥虽然赶在文革前上了大学,但被这运动那运动的折腾够呛不说,还没少挨饿。接下来三哥四哥大姐, 连初中都没能念完就成了人民公社的壮劳力。五哥六哥虽然念完了高中,跟不念也没啥区别,毕业就当兵当农民了。我可好,中小学总共念九年,玩了九年。英明领袖华主席看我快玩够了,就及时把四人帮抓起来不让玩了。然后恢复高考,念了半年书,一考也考上了,什么都没耽误。后来老八和妹妹虽然也出来念书不在山沟里当农民了,可他们整个中学就得背大书包赶作业拼考试了,没我玩得过瘾。最小的弟弟天生心宽不爱念书,心甘情愿在山里当不种地的农民做小买卖。上下一比,我有种很幸运的感觉:谢天谢地让我赶上四人帮和华主席了。党和政府天天在收音机里嚷嚷着要往回夺时间, 我却自己把“耽误”这课补上了---自己耽误自己一回。如果说玩是一种时间损失的话,在过去二十多年中我损失的可远不止十年了。 说来说去都是围棋惹的祸。

 

我第一次听说围棋这个词儿是15岁的时候从广播里听到的。记得那是一篇介绍神童宁铂如何如何神,不光书念得好,还会下围棋会看病,等等。一年以后我终于见到了围棋是啥模样。上大学后不久我忽然对数学发生兴趣,第一个暑假没回家,自己在学校啃吉米多维奇的习题集。有一天机织班同学周仲明说教我下围棋,我一听特高兴。谁知小周也是个还没入门的二把刀,第三盘我就赢了他。后来我从图书馆借了本《学围棋》,这才知道黑先白后的规矩,还有贴子一说,反过来再给小周扫盲。那时候我还是个有远大理想的好学生,知道玩物丧志没出息,所以玩了仨俩月后就决定要刻苦读书,把棋给戒了。一直到大学毕业,虽然没悬梁也没刺股,但毫无疑问是全校最用功的学生。

 

当时我们老家那教育很落后,能上个中专不再摸锄把子就觉得是祖坟冒白烟了。我稀里糊涂上了大学,当时只管玩, 哪懂什么专业不专业的。 到校半年前之后,在图书馆里看了一本书叫《科学的春天》, 里边都是科学家的故事, 陈景润、华罗庚、。。。,一个个都跟星星似的,一下就把我给晃迷魂了。不行, 我也要偷着用功闹腾闹腾。于是除了学那没什么大劲的纺织以外,我开始自学数学。人算不如天算,三四年寒窗苦读,我终于在毕业时如愿改行考到中科院,却突然发现要学的专业也不是什么正经学问。当时感觉就象入洞房掀了帘子才发现娶错人了一样,别提多堵心了。经此一瓢凉水灌顶,突然顿悟了:没劲,不折腾了, 还是瞎玩好。于是后来下围棋听京戏的兴趣都比读书大得多。

 

我是82年到北京的。中科院各所读研的都先到玉泉路那上课,之后短则半年长则一年半就回各所里去。当时学生以科大来的最多,约占三分之一,这大概是因为好学校中科大的地理位置最不吸引人,学生都愿意往北京跑。跟我同一寝室的其他五人全是科大来的。在八三年元旦的时候,学校搞了个乱七八糟文娱活动晚会,晚会上又见到了围棋,我就跟科大少年班来的谢彦波下了一盘。没想到我被杀得落花流水,更撮火的是边上观战的还告诉我他的棋在科大根本数不上。不信?其中一个物理所自称也是科大臭棋的名叫童培庆的人立马又杀了我一盘。这我算开了眼了,敢情人家好学校的学生什么都玩,不像我一头扎小破学校里就知道为四化读书。不过我可真没服,第二天就去买了一付围棋和一套成都棋苑的围棋入门教材,发誓半年内一定雪耻。事实上几个月后在数理学部几个所合搞的一次有十几个人参加的比赛中我就拿了冠军。谢彦波没参加,我后来几次要找他报仇,他都说肯定下不过我就不下了, 所以他这1:0就这样一直保持下来了。 另一“臭棋”倒是被俺剁了几回把仇报了。

 

看着我武艺精进,几个科大的同学就说有机会给找高手鉴定一下。没想到这机会来的还挺快。大概是四五月份,科大的一些毕业生到北京实习,其中就有后来成为我师傅的友义。友义当时已经考上了我们所的研究生,等秋天入学。因为介绍人都是外行不知水平如何, 第一盘鉴定棋就分先下了。开始我走得还象模象样,他还不时长考一番。可一到中盘我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到处水深火热,他却左右逢源妙手连发,不大一会我就山河破碎只好交枪了。这盘棋一下完就省了很多客套,友义说我的棋路子挺正,但杀力还差很多, 应该能让我三个子。我虽不以为然,但还是老老实实摆上了三个,心说一会让你丫这牛皮吹破把舌头闪了。也可能是乱了方寸,这三子没多长时间我又壮志未酬棋先死。这下子旁边一帮观棋起哄的科大同学个个都面有得色,七嘴八舌劝我拜师。师是没拜,但我也是败亦欣然。友义也很高兴,并且说过几天再给我引见一个水平和他不相上下的哥们儿小甘。小甘是北京人,学物理的,在北京市劳保研究所读研。不久小甘也来给我鉴定了一把,实际上就是杀我几盘过过瘾,算是递上投名状认识了。

 

1983年的署假我回老家呆了十几天,回来后就泡着下棋了。当时学校里没什么人,我除了看书学棋,就跑到劳动人民文化宫的棋艺室去下。那个地方只有十几张桌子,去得晚的人就在外面的台阶上开练,再晚就连棋也借不到只好看别人下跟着瞎着急。那时我的棋好像天天长,一两个月下来跟那里的强手练虽然输多赢少但总是能开张了。对那里下棋的印象最深的是小胡初段。小胡是个中学教师,下起棋来妙语连珠不闲着,遇到对方也是个喜欢斗嘴的常常引得一大堆人围观看热闹,而小胡是人越多妙语来得越快,电影歌曲相声的段子都往里编排。99年俺回国时在棋院里又碰上了小胡,虽然是四张儿多的大老爷们儿也是强五段了,可小胡的棋盘还是最吸引观众,依旧是不停地自战解说“误算?误算你怨谁呀? 我还要误炸呢,我就炸你们家大使馆,你怎么着啊?。。。”

 

我那阵子学棋上瘾,比一见钟情搞对象还入魔。记得有一次星期六一大早就赶到文化宫去下棋,下得饭也顾不上吃,晚上回来食堂的晚饭时间早过了,于是就关灯睡觉养精神。第二天又是一大早去天黑回来,又没东西吃,直熬到星期一吃早饭,就这样因为下棋绝了两天食。

 

(2) 科大棋缘

83年暑假后俺的水平大概已接近业余初段。秋天一开学可就热闹起来了。从科大又来了一大帮会下棋的。友义小甘之外,还有卢子本帅小左等好几个水平跟我差不多的。我宿舍里四个物理所的全搬回中关村去了,只剩我和师兄弟小汪。小汪虽即不打牌也不下棋,但喜欢看,还喜欢在别人下完棋后帮着数子。再加上来找我的多半都是他们科大同学,所以他也不在乎打扰不打扰的。这样我们宿舍成了棋牌俱乐部,人来人往几乎天天不断,周末更是高吹满座战火纷飞香烟缭绕---除了我不抽烟别人全抽,连不会吸烟的小汪都经常被拉着冒两棵。学生宿舍到了夜里十二点要锁楼门,可一众好汉个个年轻火壮,鲜有十二点前尽兴散伙的时候。好在我住一楼,众匪徒要是散伙早天还没亮就跳窗而去。一到周末基本上都是黑白连轴转。颇有名气的彭加贵教授也常常来看热闹解闷,棋牌他都会,都不甚精,从来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在旁边观战闲聊,然后也是走贼道跳窗户。这跳窗户的传统到了中关村后又被发扬光大了。八四年以后各所研究生回中关村后大部分还住在一起,玩起来更便利。友义他们住的楼为防贼,在窗外还加了铁栏杆,顺便连我这样的君子也防了。 不过活人不会被尿憋死,不知是谁把二楼水房的铁栏拧断了一根,每次我要在那玩到后半夜就从二楼下到一楼的护窗铁栏上再下到地面。有时是后半夜才去赶场,要攀援而上难度就稍大些,倒是真需有些做贼的本领才上得去。我虽没有做贼的前科,但爬树翻墙的本事从小练得贼溜。

 

以前记得跟其它学校的一些哥们儿聊起科大同学来,都有种印象好象科大的人年轻气盛牛逼哄哄还有些不大懂事儿,觉得可能跟在那小地方憋着有关。不过我倒觉得他们的玩劲儿很对我路子。这些玩友们都很随随便便大大咧咧,第一次见面就自来熟。常来我俱乐部玩的科大哥们儿几乎都是棋牌烟三枪选手,而友义在三个项目都是顶尖水平。我从来不玩桥牌,任他们如何勾引我也从未动心。跟这帮散仙们混了一两年我既没抽烟也没打桥牌,称得上出污泥不染坐怀不乱守身如玉了。友义他们的桥牌水准据说在科大也是最高水平的。 记得他们有一次在北京的什么比赛里赢了什么专业半专业的把奖杯捧了回来。通常聚会下棋时候多, 即便有牌局小甘友义之一也会被我拉住拍棋。

 

那时科大的围棋,据说一流棋手有三人,黄克、宁铂、丁和根三足鼎立,而其中黄克是正儿八经在体校学过围棋的,水平可能还要略高一些。再下来就是友义和小甘了。卢子本帅等一批中不溜秋的也能数上号,但水平跟我差不多,一年以后就都要被我让二到三子了。

 

以棋会友,在这些哥们儿的引见下,后来我和科大的三个高手都有缘手谈数局。丁到北京和我下棋很早,让我五子六子。当时我和友义小甘一盘一升降,多数情况下在三子上下徘徊。丁的棋力倒没比他们俩高出三子去,但他杀力大特别擅长让子棋。跟黄克初次见面是84年,忘了是让四还是让五了。那时友义和小甘在和黄克对局时也是恭恭敬敬摆上两子。黄克后来到北京上学,又有机会下了几盘让三子。有一次我拉他当雇佣军去打海淀区的一个团体赛,他把某五段棋手杀得几十招就交了枪。后来各奔东西,九二九三年前后在IGS网上又跟黄克见面了。我跟他下了三四盘受先棋又都输了。我对曾经让过我子的熟人战绩都出奇地差。按当时我对别人的战绩他也只能让我一先。但我猜想当时如果让两子下我恐怕也不见好,因为我被人让子时总是不服,当分先棋跟人对抡,成绩总是不好。不过他却惊呼我进步太快了,几盘棋赢得都很累。回想起来在IGS上混战了六、七年,跟去那玩的所有高手都下过,黄和蒋丹宁是仅有的两个在跟我下分先和让先棋中守住清白没有失身的业余高手。对其他水平和他俩差不多的人我的战绩要好得多,其中包括受先赢过陈仕(前台湾名人)两盘。

 

与宁铂见面大概是八六、八七年的事。当时小甘和友义已在美国,宁铂到北京出差,来京前不知从哪弄到我的电话,从中科院招待所打电话把我找到。我在85年初拿到了二段证书,这时的棋力有三段左右,和宁分先下。棋的内容很接近,甚至是我领先的时候更多些,但结果却是零比三我全输了。我明显感觉到他的大局观要比我强很多,官子功力也比我深。那时宁铂也有二十多岁了,但脸嫩的像个娃娃,总是笑呵呵的。下完第三盘后他就回合肥了,相约下次来京再练。人生漂浮如转蓬。跟宁铂一别再没也见过面,这一转眼已是二十来年。去年听说他的大局观更上层楼看破俗世纷扰,放下妻子孩子不管,弃子脱先出家去了。

 

(3) 两个师傅

在我学棋过程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有三人,就是友义、小甘和大侠佑任(“又认输了”的意思)。我学围棋并没正式拜过师, 不过小甘和友义两人一直自称是我师傅,我也不能说不是。尤其后来听说日本很多师傅收徒,包括最著名的木谷道场,只是在徒弟入门和出师时候才各下一盘棋。而我这俩哥们儿每人都跟我下过几百盘棋,不光完全免费,有时还得师傅求我下棋。这样的师傅还真是打灯笼也不一定找得到的,叫就叫吧。

 

友义是福建人,讲普通话略带福建口音。虽然他玩得很投入,但一接触就知道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极少和人开过头儿的玩笑。在我认识的人中有很多少年班的和各省高考状元, 相比之下友义在聪明人里也是聪明的。据说他在进科大时并不会下棋。某年放暑假回老家和一个会下棋的舅舅下了几盘棋,然后看书打谱。暑假过后一开学就一鸣惊人,俨然是科大高手了(大致该有北京业余二段以上实力)。这个故事我听科大很多棋友讲过,听起来有点儿像当年吴清源的劲头儿。吴也是福建人,看来福建这蛮夷之地还挺人杰地灵的。友义的桥牌也有很高水准,似乎比他的棋更拔份儿。当初他整日下棋打牌,传到他的导师耳朵里,导师很不高兴,对他说“明天让老裘(我们所里的副研,同时是国家桥牌女队教练)给你鉴定一下,要是有水平干脆你就打桥牌去算了”。研究室里其他老师也把他当一混子,不大感冒。友义听了导师的话有些害怕,怕不好混下去,于是就闷头做起学问来。没过多久美国威思康星大学一个大牌儿华人教授到所里访问,听了友义的一篇报告后说,你这篇东西到美国够拿博士学位的了。老师们听了自然吃惊不小,再见面没了冷脸而是春天般的温暖了。之后友义来找我说“他大爷的,前一阵子夹着尾巴做人,见了面连头也不敢抬。这下,整个一个牛逼!来,快棋,快棋”。除了练练英语考托福外,他就又放开玩了。

 

其实这样背水一战的情况在他已不是头一次。在科大时据说成天连玩带混,考试时都要靠同学帮忙。但82年班里的同学大都考研到了北京,不看书不行了。于是他一闭门念书第二年也跟着考到了北京。当年考研可远不像后来这么容易,几十人争一个名额是非常普遍的。86年他被那个赏识过他的教授招到了美国。他出国前我的棋又有进步,已经和他分先下了。友义的人和他的棋一样,大局观好,冷静细致,从不下随手棋。每次友义来找我下棋都是进门后赶紧关门,嘴里小声念叨四个字“快棋,快棋”。

 

92年上网时友义是IGS元老,下棋不多但和上面的高手及管理人员都比较熟。他还用英文写了很多介绍围棋和教围棋的文章放到网上。友义是我知道为数不多的下棋达到很高水平又把博士念完的人之一,这可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出来的早,在令无数棋迷销魂的IGS还没诞生之前就念完了。他毕业后先在大学教了一阵子书,然后又跑到公司里玩计算机,不久又跑到华尔街做起了投资分析。97年跟他电话里聊了聊,他干得春风得意。意倦疏亲朋,我颓废之后很少跟朋友打电话,有的好几年才打一次,但下棋交的朋友扔多久也没生疏感,开口就可以信马由缰随便扯。

 

小甘是北京人,学物理的。和友义不一样,小甘油嘴滑舌,忒痞,喜欢随便开玩笑。不管下棋还是看棋他的嘴都不能闲着。有时我和友义下棋形势不妙,他在边上又是挤兑又是乐,时不时还夹上几句合肥土话。百般无奈又输棋,有时我被他逗恼了就来狠的,不涉及家人的前提下什么恶毒说什么,但小甘还是一脸笑嘻嘻。前一天刚被骂完滚蛋,第二天不请自来,进门就嚷嚷“小插呀,来,让师傅辅导辅导你”。有时我噎他一句“不下,没你这样操蛋师傅”,小甘照样到棋盘前就坐,就跟我同意下了一样,嘴里叨叨着“就当师傅手痒你陪师傅玩还不行? 你是我师傅行不?”经不了他叨唠几句我就绷不住还得下。

 

友义的棋稳健,领先后就认怂确保胜利。小甘是怎么热闹怎么来,杀的越多越带劲。我的棋风跟小甘差不多,也是好热闹的,很少是因为目数不足输棋,多数是当烈士。有时放着被人围住的一块棋是死是活连想都不想就先在外面反包铁桶,外面占了便宜然后再想里面被围困的人马怎样闹动乱,闹成了对方就没法玩了。

 

两个师傅有一点和我不一样,就是他们只在校园朋友圈子里下棋,从来不到外面下野棋。我则经常泡棋馆,哪有比赛就往哪跑。每次到外地出长差都要把当地的棋手挖出来杀一杀。八十年代中围棋主要还是在大学里普及,俺这初段二段的棋力到了小城市就鲜有敌手了。

 

小甘也老早来了美国,一直在纽约混。后来在IGS上下了几盘棋,小甘已经处下风。可能是人一结婚、工作、年过三十,滥事多了就玩不潇洒了,像我这样生命不息贪玩不止的人不多,小甘和友义在IGS上呆了不久也都退隐了。

 

(4)怪人老蒋

记得曾有人问我这样的问题“你见过的最聪明的人是谁”?答“不知道”。又问“你见过比你聪明的吗”?我答“没法比,不好说”。但假如有人问我认识的人当中谁最有下棋天赋,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老蒋。

 

在我下棋的头两年,主要的棋友都是科大的。从86年之后则主要是北大的,来往最多的是当时北大三杰老蒋小付和佑任,小付佑任比我早一年来美,一直有联系。我跟后来到北大在业余棋界大出风头儿的另一蒋蒋丹宁也很熟,但私交不深。这可能跟年龄差距也有关系。三杰都是不到一米七的小矮个儿,和我互相年纪差别都不到一岁。

 

三人当中我最先认识的是老蒋。记得那是在84年冬天或85年春天。有一天晚上我碰见棋友小龚,说他要去中关村旱冰场去打一比赛,我就随了去看热闹。那个比赛只有二十来人参加,都是些一两段的水平。当时并没什么人看棋,除了组织者兼裁判的金同实(当时北京三个业余六段之一)之外,还有一个一看就是个学生的小伙子在那转悠。我见别人跟这小伙儿挺客气,估计是有些道行的,就问老金这位是谁。老金说“你不认识他?北大的小蒋, 高棋,你不学一盘?” 还没等我说下不下,老蒋就过来搭腔了“来吧, 怎么下呀?”我那时在棋上是很要劲的,也没谦虚就说“我也不知道, 要不猜先得了”。 结果我猜到了白棋。老蒋显然没把我放眼里,大概对拿黑棋也有些不大痛快,所以下得很轻松,还不时去看看别人比赛的棋。下到后半盘,老蒋不时嘟囔“这棋白棋肯定不行了,没的可下了”。我数了数好像不坏,就也不理他接着下。终于收完了最后一个单官,我说“数吧”。老蒋一边数一边说“这棋不用数一看就是白不够”。可是数完了是白棋179子,胜一又四分之一。老蒋红着脸说“这怎么可能呢? 肯定数错了。”又数了一遍还是白胜。这下老蒋通红着脸客气地说我的棋很怪,要我的电话和住址,说周末来找我下棋。

 

我知道老蒋是要来雪耻,于是周末也约了师傅友义来助威。周末陪老蒋一起来的还有一长得虎背熊腰大高个小眼睛一脸蛮气的人,这就是后来的棋友二朝。老蒋单挑我练,说好三局两胜,二朝也跟友义比划。这回老蒋认认真真拿出了十分本事,我连输两盘并且一点儿胜机也没有。下完我对老蒋说“不行,我这棋还是有差距,那天运气好拣了你一盘”。 这下老蒋总算缅腆地笑了。打那之后老蒋常来找我成了朋友。后来老蒋的棋又进步神速,有让我两子的实力,但对我总是特别客气。每次我要摆两子,老蒋总说“别了别了”。那就让先?也不。老蒋总是抓起一把棋子说“猜先吧”。 下棋的人百分之九十都是自己往高拔,像佑任和我为棋份争执不下还曾赌棋决胜解决纠纷。老蒋也为争棋和佑任闹翻过,可他却一直和我分先下。

 

其实那时老蒋把棋看得比什么都重,在棋份儿上本来是特别在意的。在他获得北京高校冠军那次比赛结束后,比赛组织者安排棋院教练孙彦章跟前几名码车轮下指导棋,一律让二。老蒋颇为不服,心说凭什么你让我二?便调皮地把两个子放在一起,在自己左下角的星小目立了个玉柱。老孙头儿一见勃然大怒,挥手把两颗黑子扫飞桌外,怒喝“我不跟你下!”老蒋嘿然不语起身退席。

 

老蒋是湖南衡阳人,北大数学系八零级的。进北大时他完全不会下棋,一年后开始学棋并很快成为高手,大四时拿了北京高校冠军,紧跟着在全国大学生赛上得了第八名。 在我认识他不久他曾对我谈起北大的围棋说“现在北大就俩孙子对我不服,一个姓付,可能比我稍好一点儿。还一姓于的,丫就是不服。我得尽快把他俩灭了”。后来他说的这俩人都成了我的哥们儿,老蒋的成绩虽然挺辉煌的,但到底还是没能让那二位服气。

 

老蒋毕业后考上了北大计算机系的研究生,导师洪加威并不是北大的,但名声可不小。听说弟子是个围棋高手,老洪开始还挺高兴,因为他自己也对围棋有些兴趣。不过一年后却把老蒋踢了。也难怪,老蒋整日下棋对念书完全没兴趣,还利用研究经费复印了很多棋书,什么秀策秀甫秀和全集都印了。后来老蒋也不知是跟谁念的,反正是硕士毕业了。毕业后先到一个公司混碗饭吃,没几个月后又调到国家体委帮围棋队编比赛程序,顺便跟专业棋手也长了长棋。大约混了半年,又跑到新华社去了。在新华社干了一阵子,有一天老蒋突然告诉我说他要辞职了。我问为什么,他说不愿看见办公室坐对面的一个女的。再问为什么,他说那个女的眼神不对,好像要勾他。我当笑话听,他却真的很快就辞了。下棋也得吃饭,老蒋又到了中科院软件所。得,这下倒是方便和我下棋了。

 

老蒋是个很内向的人,虽然他和我也算不上至交,但我可以肯定他没有更好的朋友,甚至可以说他没什么朋友,他也不喜欢交朋友。老蒋基本上不回老家,他曾和我谈起过他父母对他不是很好,甚至他曾怀疑起他的身世。大概是86年前后老蒋突然练起了瑜珈,并且非常虔诚到了入魔的程度。我虽然断断续续也练,但仅限于伴随悦耳的电子音乐和张惠兰女士那大舌头普通话浑身放松一下而已,老蒋却完全洗心革面来真的,天天吃素不说,还买了很多瑜珈书和录音带,熟不熟的人都送,颇像后来的法轮弟子见人就要度。有一天跟老蒋住一个楼里的我的同事老王说“你那个朋友有什么毛病了吧?见人就拉住讲什么是轮回,还让我上他宿舍去坐,我一看他那吃的是什么呀?就是在农贸市场买的鸽子食儿!”老蒋吃起素来连鸡蛋都不吃,经常煮粥吃。老王说的鸽子食儿就是碎玉米粒儿。老蒋连铁锅都不用,宿舍里床底下放一溜儿砂锅。有时改善伙食就是自己炸黄酱豆瓣酱什么的。练了一阵子,老蒋突然戒棋了,说棋也乱心。不下棋不说,还把围棋书全扔掉。这事正好让棋友张大使碰上,大使把书全拣去了。老蒋戒了一年半载后又开戒,大概围棋还是比那个克蕊史那的魅力大,但书却不好意思管大使往回要了。不过老蒋的瑜珈还是一直练得很邪,冬天里也剃个光头,围个红纱巾在街上摇摇晃晃,旁若无人地哼着瑜珈语音练习曲“尼太勾儿,哈里布”。春天里有时会看见他跨一小筐在北大清华或哪的草坪上挖野菜。

 

老蒋生活在他一个人的天地中,一个简单而纯净的世界。围棋可以使他忘记人世间的一些烦恼,但“抬起腿走在老路上,睁开眼瞪着老地方”。没钱吃饭就得给人工作,就免不了烦恼。老蒋有时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有时在棋院里被王进生张德宝等管事儿的训斥几句也不争辩,只是红着脸呲着丫嘿嘿嘿嘿傻笑。记得有一次我和老蒋出去玩,是个柳絮杨花漫天飘的春天,在街上走路的时候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在路边站着。老蒋向女孩儿走去,轻轻地将落在小女孩儿头上的杨树毛子摘掉就微笑着走开了,女孩儿看着老蒋发楞。

 

老蒋还有一段趣事让人憋不住乐。有一次老蒋从北大工地上找了两块木板要做棋盘,被校卫逮到送到了燕园派出所。警察说你这算盗窃,先交代单位住址再交代问题。老蒋不慌不忙,盘腿往椅子上一坐,先是闭目养神调气,两分钟后睁开眼睛,开始给警察讲什么叫轮回,再讲克蕊史那,俨然一有道高僧的样子。警察一看八成是个神经病,又觉着他那严肃认真的样子好笑又可爱,就让他找个朋友来领他走,于是二朝就去了。二朝家就住北大里面,跟警察也有点儿熟。二朝后来给大家讲这故事自己都笑岔了气儿,只有老蒋一人不笑。

 

让我对老蒋在棋上的天赋留下深刻印象的有这样两件事。1986年一次在甘家口棋院看一个比赛,老蒋拉我回家,我说再看看,老蒋说“有什么可看的,一大堆臭棋。我看这屋就一个人会下棋。”我忙问是谁,没想到老蒋说的人不是四段五段高手,却是一个瘦弱的二段棋手。我有些吃惊又有些不大相信,但是却记住了这小伙儿名叫孙谊国。两年后孙果然大放异彩,成了北京市最高水平业余棋手之一,后来又成了全国第一个业余7段并获得世界业余围棋冠军。另一件事是本来计算精确官子厉害的老蒋,后来突然反对数目,说数目是愚蠢的,有违棋道。那不数目棋怎么下?老蒋总结出了两句口诀“闭目视五方,劫材定厚薄”。具体说就是下棋时常闭着眼睛想像你自己坐在棋盘中间监视着四方加上中间五方棋子的动向,数一数如果打劫双方能找出多少劫材,以此来确定棋的厚薄。我觉得这两句不全面,老蒋却身体力行。

大约是八九年的春天,在劳动人民文化宫举办的科理杯围棋团体赛上,老蒋为我队坐阵第一台出尽了风头。他的对手都是三段以上强手,老蒋下了十几盘只输了一盘。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几乎每一盘棋他都是逆转,甚至有两盘棋是死定的棋又让他咸鱼翻了身。全场比赛老蒋是绝对焦点。只见他光头瓦亮,盘腿闭眼含胸拔背如老僧入定,浑厚的瑜珈小调儿从鼻孔里悠悠飞出。听见对手啪的一声棋子落下后,老蒋微开二目,气定神凝,定夺后从容不迫地轻轻放一子到盘上,便又闭目视五方去了。即使形势落后大龙被困老蒋也是不动声色悠哉悠哉。大概就是被他这种气度弄迷糊了,不论怎么领先的棋,对手都眼睁睁看着被老蒋奇迹般地扳回。下完棋老蒋也不多话,独自一人到墙根儿面壁去也。

 

老蒋是个孤僻的人,但脑子里并非只有瑜珈和围棋。八九年乱哄哄闹革命的时候,中关村的很多棋友和我一样,几乎天天要光顾一下天安门广场和北大三角地。在三角地除了看大字报外,还经常有人演讲。有一天晚上,又有些人站在二楼窗口拿喇叭对下边演讲。忽然从窗口闪出一个光头,定睛细看,那不是老蒋是谁?老蒋的即兴演说开始了,主要的意思是:第一,你们回宿舍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马列著作政治教课书从书架上清除扔掉,那些都是让人迷失本性的东西。第二,北大是一个毒害青年人的地方,应该关门。。。老蒋还在摇头晃脑地振振有词,下边已经有人往下轰他“他是疯子,别叫他放毒了!”那边老蒋被人抢过话筒从窗口拉开,这边厢二朝已经乐不可支一屁墩儿坐地上了。

 

有一阵子老蒋突然对我说他很厌倦城市的生活,想找个山里去住。更有一阵子他买了些建筑方面的书,研究怎样挖窑洞。不知是怕一个人到山里活不了还是找不到好山,反正直到我90年出国前,老蒋的光头一直还在中关村偶尔闪现。1989年前后老蒋开始联系要到北京郊县去教中小学。1990年我出来后就和老蒋断了联系,找人也打听不到。后来我自己也是为生存而挣扎,谁也懒得理了。1995年前后有人传信说老蒋确实到密云还是怀柔去教书了。因为不是很近的棋友传来的,我似信非信。后来在IGS上碰到张大使,他也没可靠消息, 只是说老蒋可能又回到中关村了。

 

1998年初,二哥突然辞世,我匆忙狼狈地回国一趟,在北京没站脚,就没顾上找老蒋的下落。1999年再回去时我心想一定要把老蒋找到。到了北京后第二天就到中关村跟张大使见面,没想到大使第一句话就是“老蒋疯了”。我有些吃惊又似乎早有预感。沉默了一会儿,我说“走吧,带我去看看他”。大使说“晚了,他弟弟从湖南来接他,昨天已经坐火车走了”。 这一整天我心里都不是个滋味,无精打彩的,老是想起我1998年和老朋友见面时说的一句话“换一个普通人有我的经历没自杀怕也是疯了”。死辱片时痛,生辱长年羞。活着比下棋难多了。

 

(5) 闹市隐者

我起这么个标题是忽然想起前几年在四通谈天说地论坛,有一个叫城隐者茹李军什么的在那呼喊要成立诗社,有人调笑说哪见过这么老爱登高而呼的隐者?像古书中的那些悟了大道半人半仙的隐者我在生活中是一个没见过,不过我有幸与之手谈过数局的张先生绝对是一个另类隐者。

 

熟悉一些棋史的人都知道中国现代围棋,或者更准确说是1949年解放以后的围棋,是从中日交流开始发展起来的。中国古代围棋受座子的限制没什么布局理论,上来就杀个天昏地暗。从古谱上看,古人们很少像现代以棋谋生的棋手这样见好就收赢棋就是好猫的,他们更像斗士在棋盘上展示自己和排遣情怀。中国围棋到清代施范梁程四大国手那达到了顶峰,然后越来越颓,再后来日本来一五段老太太就把中国横扫了。很显然当时的围棋水平比现在业余的都差。不过谁要以为那会儿的棋手都是面瓜就错了。虽然一再听陈祖德等高手宣称中国古棋如何杀法高强,只是布局理论落后,甚至围棋杂志上曾载文说日本棋界有人认为明末棋圣黄龙士的杀力有十四段,但若不亲身领教还真是不信古棋能有多高。

 

大概是1987年某天,二朝说要带我去会一个人。我问是谁,他说是张福田。我问张福田是谁,二朝说“你这下棋的连张福田都不知道?中国第一次访日围棋代表团五虎将之一呀”。后来老聂自传里也提到张福田曾教过他下棋,是他的老师。那天二朝炖了点儿牛筋还是牛腱什么的装在一个小铁盒里,给张先生作下酒菜也算是没有空手去。二朝是个很蛮但却很心细的人,也不知他用些什么手筋老能跟名人套上近乎。擂台赛热闹时他跟老聂江铸久都能说上话,后来有一次中科院一次请了七个国手来码车轮就是二朝带我去请的。

 

我们骑自行车七弯八拐来到了新街口外一个胡同里,在一个院门口停了下来。记得好像是前后两排房子,张先生住后排。一进院二朝就喊“张老师, 给你送吃的来了”。他就是这么个乍乍呼呼爱嚷嚷的人。随着一声“来了”,张先生开门招呼我们进屋。在看见张先生的一瞬间我心里吃了一惊:这就是张先生?五虎将之一?只见张先生头发不长却很蓬乱,胡子拉叉,脸黑得象门头沟的矿工,浑身破衣拉撒甚至可以说衣不遮体,跟我小时候见的乡下叫化子没什么区别。我很快镇静下来说“您好,张先生”。我记得房间不宽敞,一张床靠着山墙,床前放一张桌子,桌前放把椅子,一看就是预备来人下棋坐的。二朝先把我随便介绍了两句就说“张老师,他想跟你学两盘棋”。张先生微微笑着点头,然后猫腰把棋盘棋子从床底下拿出来放到桌上。肯定是好长时间没人来下棋了,棋盘棋盒上满是尘土。张先生从手巾绳上拽下一块黑黑的毛巾又往上吐了两口唾沫就擦。这时我稍微把房间瞄了两眼。屋里东西不多但很零乱,墙壁发黑还结着蛛网。床上东西全都看不出原形了,估计是从来没洗过。但床上靠墙码着两摞书,有一本打开正在看的线装书好像是本诗书。

 

“你看张老师这棋盘,是天然一块板没拼接”。二朝这一说我才注意棋盘棋盒都是很精致的。张先生问“摆几个?”二朝说先摆四个试试吧。原来这是我跟二朝事先讲好的。当二朝向我说张先生如何如何厉害要我去了摆六个时,我打死也不信有人能让我五子以上,我说“别扯淡了”。在那之前我受三子在车轮中赢过俞斌八段,八五年就四子赢过专业六段了。跟刘小光下虽然输了但也就码了四子。难道张先生比刘小光厉害?怎么说我兜里还揣着二段证书,要不是出差老赶不上升段赛肯定早升三段了。二朝说“操,你不信,张老师的让子棋比老聂也厉害,你下完就知道了”。我说我就摆三子,输了再说。二朝说“你玩去吧,我怎么开得了口?上次我带小G二段去让九子都被杀花了。人家6段跟张先生还客客气气摆仨呢”。我说“小G那盘肯定是出大勺子了,不过我摆四个行了吧?多了我真不去了”。大概二朝十分想看我被痛宰出洋相就答应了。

 

这棋下起来我才知道什么叫杀,白棋就是赤裸裸追杀,一片也不想让黑棋做出明显的眼位来。我虽然没出什么大的漏洞,但把大棋都忙活以后空却不够了,小输几目。二朝当时笑没了小眼儿,连说来盘五子。出乎意料张先生却说“他棋挺正的,五子不容易,再来盘四子吧”。于是又摆上四子再开一局。张先生下棋很快,基本不怎么想,在等我走棋时手放在棋盒里哗啦哗啦不停地炒棋子。要搁现在说,这炒子是不够礼貌的,但好像他们解放前过来的老棋手都这样,董文渊在正式比赛中还往对手脸上喷云吐雾呢。这盘棋我虽然小心翼翼却发挥欠佳,顺顺当当又输了。本来我想今天认栽打道回府回家再磨刀算了,但二朝觉得我受的教训还不够,又嚷嚷五子,张先生也说不累想下就下吧。还好,这盘五子我严防死守赢了下来,也算堵了二朝的嘴。

 

后来我问二朝张先生怎么会成这样了?他说文革中不让下棋,张先生去烧锅炉了。四人帮一倒台本来他可以出来到体校棋院哪去像孙彦章那样混个教练什么的,但他不愿出来,颓了。听说跟以前的失恋也有关系。

 

XX 6段摆三子我没去求证过,但小G二段输了九子是确有其事。另外科学院的李家楷先生说,他在以前和张先生下也是要客气地摆三子的。李先生是五十年代北京棋社的初段格,有专业初段水平。跟张先生对局后我对古代棋手增加了几分尊敬,又看着陈祖德的解说认真地打了一遍当湖十局。又过了一阵子,二朝说“张老师夸你人很老实,再去学几招儿吧。我带别人都只去一次,只有你和老蒋去两次”。老蒋好像三子扛不住, 在三四间打晃儿。我当然很高兴去。二朝又用铁盒装了些吃的我们俩就去了。这次我下得很顺,先赢了一盘五子,张先生说“五个让不动,还是四个吧”。 第二盘是四子我又赢了。二朝见我赢棋没了兴趣,说不打扰张老师了,咱回家吧。我说好,然后向张先生道谢。张先生说我正好要到胡同外倒垃圾,一起出去吧。

 

出门后看见窗户下有一个象小孩玩具一样的四轮小木斗车,装着些炉灰渣滓什么的垃圾。张先生拽起一根拴在车上的小麻绳儿拉车向外走。我推自行车在后面看见张先生的绒裤开了大裆,里面什么也没穿。看着眼前张先生踢踢踏踏迈着小碎步儿,旁若无人地拉着车在路上缓缓而行,我忽然想起两句戏词儿来:有酒不觉天地小,随他肉眼看英豪。是啊,这世上的事就看你自己怎么想了,在乎太多别人怎么想是很累的,自己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才是正着。

 

(6) 二朝其人

1999年回国,本来想签完证就回老家看爹妈,但我到京的那天赶上咱住南斯拉夫的大使馆被炸,老美驻北京的大使馆也不得不大门紧闭。俺混在学生队伍里去游行示威了一圈。一看那样,十天半月也没戏。得,这下时间宽松了,在北京先会两天朋友再回家多呆吧。第二天早起先给二朝挂了个电话,他说还住老地方,在家等我。

 

二朝家在北大校园里。勺园对面有一网球场,球场南边有一套小院。坐北朝南三间房子并没贯通,院子也被篱笆墙一分为二。其实这套院里住的是一家人或者说半家人。二朝和媳妇儿住东面两间,在房后开院门。大朝一个人住西间,院门也朝西。在二朝家经常见到他妈妈,老太太看上去像个热情的乡下大娘,讲话带着浓重的山西口音,不是每句都能听懂。几乎每次碰见老太太她都说要给我介绍对象。二朝他爸是个军人,据说以前是雁北地区游击司令,上过朝鲜,五几年第一次授军衔时授少将。他爹后来身体不好一直卧床,家在五棵松那边。 三朝四朝也住那边,我也都没见过。

 

十来年没见,北大里边我都认不出来了,绕了几圈才找到。这十来年中间二朝又换了个媳妇儿,但那天孩子老婆都没在家。大朝也不在,就我们俩闲聊也没下棋。二朝家里还像以前一样乱七八糟的,还不如我光棍儿一人时利落,虽然我也够邋遢的。聊着聊着扯到了互联网,我就向二朝推销我的成人诗词。但二朝说他不怎么上网,又从桌上乱摊子里抽出一张报纸不无得意地说他现在写围棋专栏呢。那是张围棋小报,二朝的文章抖点儿内幕再不温不火地损人几句,写得还不错。我说“悠,长啦,没看出你还有这内秀哪”。二朝边得意边谦虚“嗨,这算什么”。

 

说话有点儿饿该吃午饭了,我问二朝去哪解决。二朝说“别出去费钱了,我给你做炸酱面,酱是现成的,还有三根儿黄瓜。你这么多年吃洋玩艺儿,横是都吃不下去我做的粗茶淡饭了,别嫌弃啊,要是嫌弃我就陪你出去吃”。我本来真是想出去改善改善的,他这一说我倒不好意思出去了,我说“那你就快点儿做别磨蹭,我这可咕噜半天了”。

 

二朝比我大七八岁,以前当过兵。从部队下来好像先到动物所工作,后来到科大进修了几年又调到软件所。别看当过兵,却是个老肉,干什么都慢腾腾的,下棋更是出名的慢。二朝和棋友间发生争吵多半都是因为他下棋慢。一步棋想了半天才往下放,还没挨棋盘呢又缩回去,还一边自言自语“这棋,不大好办呢。。。我断不断呢?一断,他就得跳这个,我挺,他贴,。。。,卧草,算不清算不清。。。等我再算算啊。。。”如此这般折腾几回终于觉得算清了,“断!”总算把这棋子拍下去了。他费半天劲也常下出臭棋来,那下一步肯定还是难产。要是走出一步好棋,二朝会眯着小眼儿观察对手脸上表情变化,得意地偷着着乐出声来,实在憋不住的时候还解说几句“这棋我把变化全算清了,他不走那个不行,他走完那个我那还有一挤,那是筋哪!这棋他崩了。。。”。熟人都怕跟他耗就不怎么下,好在二朝下棋的瘾也不是很大,在边儿上评评棋聊聊天儿瘾头儿更大,要不就是打打谱摆摆死活题。有时出去比赛没用计时钟,对手性子又不大好时就会跟二朝起争执。二朝下棋时候不多,但赢棋的欲望极强烈,每盘棋都兢兢业业。输了棋会一个人到一边抱着头蹲在地上反思大半天,那份儿痛苦不亚于老农丢了头牛。回家还要在盘上拆来拆去,直到找出哪是败招哪是正解才肯罢休。有一次比赛我和他碰上,二朝大落后的棋就是顽强不交,想啊想,终于让他把我拖垮翻了盘。那棋下了四个多钟头,累得我嘴里发苦,胆汁儿都快让他给耗出来了。那盘棋是我在国内下过的最累的一盘棋。后来在IGS上碰见另一大慢棋kliu,一盘棋耗了七个小时,真是精根倾尽了。

 

二朝这个人粗中有细,好交朋友,能跟专业圈子里的人搭上话。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搭上的,就连张福田这样隐居的老前辈也认他这个朋友,前后带过几个人去下棋。我在他家里曾经见过谭炎午七段。黄希文五段从东北到北京来闯荡时还在他家住了一两个月。二朝特别有劳动人民感情,朴素的不嫌土,跟他妈妈一样都挺喜欢农村来的学生。逢年过节有时还叫外地不回家的光棍儿棋友到他家吃饭。我在他家吃过几次饭,都是赶上什么吃什么。

 

这顿午饭就煮两把面条,不大一会儿就好了。上顿剩的炸酱二朝也没热就端了上来,三根黄瓜也不切,抓着吃。实话说这炸酱凉着吃我还真不大顺口,但还是很快吃完了一大碗。二朝说“哇, 老插还是那么能吃啊,三根黄瓜你吃了两根儿,我才吃一根儿”。二朝说话从来就这样。我说“你不吃的话这些我全能包了”。棋友都知道我能吃,当年和老胡在宴春园比肚子打了个平手,算是让大家见识了什么叫虚怀若谷。

 

我说想见见大朝,二朝往五棵松那边打电话没找到,说过一两天他就该回这边来了。其实当年我们更多的是去找大朝。大朝的棋比二朝厉害,接近四段,人也随和。大朝一直没结婚,到他那聚会也方便。当年像老蒋佑认我们这些还没媳妇儿的,还有几个媳妇出国不在身边或者在家没劲憋不住的,常到大朝那去一泡大半夜。有时俩人下棋别人在边上支招加挤兑过嘴瘾,有时打打专业的谱,也有时谁把在别处比赛下的棋拿来复复盘。除了我和老蒋佑任去那外,常去的老刘老杨和大力的棋也都有四段水平。

 

说起二朝又想起一件趣事可见二朝之蛮。有一次我和二朝从东单煤渣胡同那个临时棋院下完棋回中关村。我们边骑边聊,一没留神二朝把右边一骑车的中年妇女别倒了。“怎么骑车哪?长眼睛了吗?”这妇女有点儿恼。二朝翻翻眼皮看路边店门口站一老头儿挺精神的,立码来浑的了“我没长眼睛?你长眼睛骑车不好好看路你盯人老头儿干嘛?挺大岁数的人了,你净顾看老头儿往我车上撞我还没说呢”。我有点儿憋不住乐,但还是拉着二朝赶紧走人了事。

 

二朝反应慢,常常人说完半天了他才想起来有力的抬扛手筋又反攻倒算,而且偏偏还爱较个真儿认个死理儿。后来二朝当自由撰稿人给围棋小报写专栏,揭露升段赛中的让棋现象,还惹恼了棋界领导,他被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1990年初我在我门上贴了个条“戒棋戒烟戒砍大山”。二朝来找我玩儿,一看都戒了就跟我找碴斗嘴,他说“你这知识分子还写大错别字真丢份儿,应该是侃”。我也正不顺心就瞎掰说“你这人没文化, 我知道别人都用侃,但那是错的。侃是从侃侃而谈来的,但侃侃是副词,侃大山的KAN应该用动词,我用砍才对”。二朝从来得理不饶人非得取得最后胜利,说“你这人怎这么不谦虚?死不认错”。我也急了“我错不错不用你管,你该干嘛干嘛去”。结果不欢而散。直到我出国,半年多一直别着劲儿没再见面。出来后又通了一封信才算把疙瘩解开。

 

(7) 老胡轶事 

老胡家住西单一带,是北大国政系的,大概是84或85级吧,比我略小几岁。我和老胡相识是在87年,通过佑任认识的。那时佑任在读研,下棋比较上瘾,跟我来往很多,一来二去也就和北大其他下棋有一定水平的人都混熟了。老胡和小周是佑任在北大的哥们儿,都是佑任带到我那里下棋混成朋友的。最初认识老胡的时候他的棋力和我差不多,甚至可能还弱一些,在北大算是二流水平,仅次于三杰(蒋丹宁86年到北大后和三杰对局的成绩好像胜负相当,是从87年底北京晚报杯赛突然露峥嵘才发迹的)。但八九年动乱闹完后老胡突然棋力大长,我跟他下赢少输多,出去比赛他赢了两个五段好象还赢得挺轻松。

 

老胡个头儿接近一米八,面相不算太精神,三分忧郁三分色,还剩四分颓,很有特色。老胡嘴特别大,能吃。我的饭量在棋友中是超一流,和老胡认识不久后,有一次下棋的哥儿几个到北大宴春园吃夜宵,大家起哄让老胡和我比一把。反正没事找乐子,老胡欣然应战。第一轮每人先来三瓶啤酒八个馅饼(一两一个)。当我吃完三个时候,看老胡还一边喝酒抽烟一边撇着大嘴神侃, 等我吃完第八个抬头一看老胡面前的碟子早空了,他那大嘴一口一个。后来每人又加了两瓶啤酒五个馅饼,等吃完再去买的时候馅饼卖光了,算是打了个平手。老胡和我英雄惜英雄都没胜算,后来就再也没比过。老胡的眼睛最有特色,忧忧郁郁带钩儿的。老胡自认天生就是个多情的种子,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胡不风流只为贫”。

 

从1987年开始中国科协等单位每年在友谊宾馆举办一个科技杯围棋团体赛,以各学会为单位。这个比赛虽然强手不多但规格挺高,先后请来方毅阿沛吕正操等名人来发奖,因此每次比赛结束后当晚七点钟电视里的新闻联播都会给个镜头。我先后拉过佑任老胡二朝蒋晓华等为系统工程学会效力,连拿了三届冠军。88年的那次佑任坐第一台,小蒋二台, 我三台,老胡守第四台。虽然大家都是一盘未输,但佑任有两场恶战功劳最大,我算领队也该出头,小蒋是女中豪杰更引人注目。但发奖时老胡跨前一步接过奖杯,和领导同志亲切握手,再转脸儿把奖杯高高举起。晚上新闻联播里只见老胡举着奖杯面带微笑,我和小蒋一闪而过,佑任个儿小又靠边儿没见着。

 

老胡虽然看上去不像坏人,脾气也不坏,但毕竟是北京胡同里长大的,还是有几分痞。那次请国家队7个人来中科院下指导棋,老胡虽然不是中科院的,但还是让我安排上场,我把他排给了江铸久。老胡的棋比其他跟江铸九下的几个人高不少,他摆了三子。有时江铸久略为迟疑,老胡就痞了巴唧地对江说“你下得太慢了,我要睡觉了啊”,说完就埋头爬桌子上。江铸久颇为不悦,但还是继续下。老胡又继续挑逗“要不我帮你下得了, 我快棋正经挺厉害的”。后来一起组织比赛的老季跟我抱怨说“你哪找来这么不懂礼貌的人给科学院丢脸”?

 

小周北大毕业后到北邮教书,那里也有不少围棋爱好者,但水平不是很高。小周是个大嘴,对他们说“我找个哥们儿来跟你们下车轮指导指导得了”他们欣然迎战,于是小周就把老胡领去了。老胡的棋是比人家高,但也高不了太多,再车轮,就有几盘形势吃紧要不行, 老胡就对小周说“哥们儿,这几盘差不多了,你帮我收收官,我快点对付别的, 咱好早点儿收摊儿”。小周费了半天劲还是输了两盘。老胡说“你丫怎么搞的? 这几盘都是我大优的棋,怎么一转眼你就给翻盘了呢?”小周后来跟我们说“老胡真他妈孙子,都凉透的棋了让我给丫背黑锅”。

 

老胡毕业后也没找工作,曾经到深圳混了一阵子,后来回北京也没正经营生。有一阵子给一个小公司卖电子门铃,后来那小公司要散伙,工资发的也不赶趟儿,老胡领出一筐门铃就不辞而退了。有一次老胡请我去喝酒, 我说你不上班哪来钱?他说“我一门铃卖十五块钱, 一天卖俩不就出来这顿了?”

 

老胡有一件事特别可乐。六四那阵子又是动乱又是暴乱的,自行车也乱了。很多人把车往路边一扔,人就不知道跑哪去闹革命去了,大街两边自行车成堆。六四过后不久老胡骑上了一辆变速跑车很是精神,也不知道他从哪弄来的。十月份的一天,老胡到鼓楼那边瞎逛,一看停车场排队还得交钱,猴儿麻烦的,老胡就把车骑到一小胡同里锁上支到一家门口外了。过了一会儿老胡逛悠完了来取车,不料被一小伙子一把揪住了脖领子。老胡当时不知哪账犯了懵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那小伙子说“怎么回事?你先说说你这车哪来的?”老胡知道有点儿不妙就不藏不露地留了个活口儿说“车怎么了?是我骑来的”。这小伙子也是憋不住的直性子,马上就抖开了“哥们儿,草,这可真是老天有眼啊。我是开出租的,平常这早出车去了。昨天半夜看足球来着今天犯困就没起。我刚起来出门上厕所这一看, 吆喝,我六四时候丢的跑车谁给送回来了,还给换了把新锁。”说着说着小伙子自己都憋不住乐了。老胡一看这是赶寸了,心说我他妈停哪不好,这么大北京城我怎么就停他家门口来了?老胡说“哎,哥们儿,这车要真是你的那我就给你留下算了,这把新锁也送你了”。小伙子说“没这么便宜吧? 我那是好几百的新车让你给骑成这孙子样了,好不容易你送上门儿来了不能拉倒哇。这么着吧,我也是痛快人,你给我两百块钱再把车留下这事就算了了,你要不愿意咱就上派出所”。老胡说“嗨我跟你说实话,上派出所你也要不来钱,我把车给你送上门儿又不犯法,我这车是朋友捡着送我的”。“哪捡的?那就叫派出所找你朋友,他叫什么?” 老胡眼珠一转“他叫于佑任”。得,把脏栽给佑任了。小伙子问他在哪? 老胡不好意思一笑说“俩月前去美国了,还真没法儿对证了”。 “。。。,黑-----, 哥们儿你还真有辄啊。草,我也不跟你费劲了,这么着吧,减一半你给一百算完,要不你给我三百这车归你也行”。老胡又三赖两赖最后给了六十块钱摆平了。

 

老胡没个固定工作,出国后大家就都和他断了联系。后来听说他开了个礼品店做买卖还行。1997年前后老胡又托人找我们,让我们给他打电话。我打到公司一个女孩接的,说她是老胡的秘书。我又打老胡的手机,他正在广州谈生意。大概在生意场上泡久了,听起来老胡不像以前实在了,他也不怎么下棋了。现在老胡不贫了,估计一定是忙着风流呢。

 

(8) 小楼岁月 

在中关村大操场北边原来有三排两层小楼。这三排楼分属不同的研究所,不是实验室就是办公室。我在出国前的三四年里就住在最北边那排的一间办公室里。我这个人一贯懒散,吃饭睡觉都没个规律,再加上整天不是棋友球友就是侃友的,跟别人一起住很不方便。刚工作的时候我就到88楼(就是陈景润同志窝居过的那个破楼)后边本不该住人的锅炉房小楼上面独处一室住了一年多。后来室支书老王帮我找了个美差,让我搬大操场北边小楼去住,办公室里有一台20寸彩电。 我的职责就是看(一声,不是四声)彩电,每天还补一块钱的加班费。更牛的是还有一间放乒乓球台的会议室也要我管。我当时高兴够呛,下棋打乒乓是我最大的两个爱好,正中下怀。

 

我的理想之一就是过没有老板的日子。回想起来在科学院混大锅饭的几年还真接近散仙的日子。那时科学院很多研究所房屋严重短缺,十来个人一间办公室,也就是放一张三屉桌,年轻的连椅子也没地儿放。坏事变好事,没地儿办公就家里办吧,研究人员不用坐班全靠自觉,只有每周六上午各个研究室才碰头一次,名曰政治学习,实际上就是一起扯扯淡。记得有一天我一觉醒来忽然想回老家看看,我跟支书老王打了个招呼说回去呆几天就回来,别跟所里说。回去呆了三个星期才呆够往回返。不料一到单位所里书记就找上门来问我回老家为何不打声招呼,我说“没有啊,我一直都在”。书记说“别编了,老王告诉我了”。原来是我走后被室里推举为先进生产者,所里给发奖时一点名找不到我,老王同志只好如实交代。我说“哎哟,这下成后进了,那奖品就算了吧”。书记说“ 这回算了,下不为例”。从读研到出国我在北京前后呆了八年,从来没想关门做学问。每年除了和老板出去三四个月搞个项目,给所里也给自己都创点儿收,其它时间就逍遥自在了。

 

我那条件方便,自然就招散仙。我那时预备了三四套吃饭的家伙儿。一两个人来就到旁边生物物理所食堂解决,来多了就一起去颐宾楼吃四川担担面。那几年常来往的棋友中北大的老蒋小付佑任的棋力都比我强,其中可能要数小付的棋最扎实,他和张文东在少体校围棋班是同学。大概是因为科班儿里练出来的,棋力比他差的人很难混到他一盘。他除了拿过北京高校冠军外还拿过一次北京市华艺杯本赛第一名,实力当在一般业余5段之上。有一次科学院请来几名国家队的来下车轮,小付受两子中盘胜了华以刚,很是引人注目。小付虽然也经常来玩,但却很少下棋,主要是闲聊天儿。在我的印象中就不记得和他下过紧棋,都是随便拍快棋玩。我和佑任下棋最多,也最认真。

 

1989年夏天佑任和小付都到了美国。他们走后常到我那去的除了前边介绍过的老胡之外还有另外一小胡以及大使和小周。大使姓张,湖南人,在天文台工作。他是八七年在一次天文年会上和佑任相识后被引介到我那去的。当时大使棋力尚差,我要让俩,佑任让仨。大使人看上去很老实,但一眼就可看出在他嘿嘿傻笑后面隐藏着磨刀霍霍不服气的拧劲儿。后来他天天捧书打谱还真的进步很快,一年之后就敢向我说不了。客观来讲大使的棋力后来一直和我差不多, 不过一物降一物吧,他在我这从不见好。大使的棋算得很深,但思路不够开阔,常常钻了死胡同一条道儿走到黑,甚至走出不可思议的臭棋来,大使这名字就是从“大屎棋”来的。但大使的棋还是蛮有冲击力的。1988年他去打升段赛拿了个四段。前几年在网上看到一条棋讯说大使赴英访问期间拿了英国公开赛的冠军。

 

小周是北大物理系的,后来到北邮教书,比我小两岁,也是通过佑任介绍认识的。小周是北京人,个儿不高,嘴特大,能吃能侃。在我跟他还不认识时就风闻他有“早起吃八两油条先顺顺肠子”的饭量。据说北大物理系曾有侃大山协会,像丐帮一样分等级。小周是八袋长老,屈指可数的大侃。但小周有一北京孩子常见的坏习惯,脏话太频,稍夸张一点儿可以说几乎每句话都要从“你妈X”三字开头儿。有时我们说他两句“ 你丫怎这么糙,就不能改改?”他就会稍带不好意思地说“ 嗨,从小就这样都习惯了,我也想改,你妈X就是改不了”。不过98年底小周开一辆老爷车从纽约奔到圣路易斯来会我和佑任时这仨字却几乎被完全戒掉了,可能是十来年老说英语的副作用吧。初见面时小周也要被我让两子。八八年前后他突然长了一截儿,并且拿了北京高校教工围棋赛冠军。这时候小周下起棋来口儿更正了,一边下一边发动宣传攻势“你丫棋都他妈花成这样了还他妈攻我哪?你丫交了得了,别瞎耽误功夫赶紧另开一盘,。。。,你妈X这棋没注意让你捡一大勺子,我输了”。别看下起棋来小周满嘴跑舌头没个遮拦,其实还是很谦虚的。有时我输了棋后说“你牛,这盘换过来我拿黑”,小周总是说“别,还我黑吧”。但一开局后他又继续满口的不服不忿,就跟你强迫他拿黑似的。

 

说到这忽然想起来我还收过一个徒弟老胡,这个老胡后来报纸电视都没少宣传过,就是玩命工作英年早逝的青年科学家胡可心。老胡是山东惠民人,从北大考到中科院声学所。老胡是84年通过友义介绍拜我为师的,其实拜是没真拜,就是师徒相称罢了。每次老胡来找我学棋,开口总是说“师傅忙不忙?不忙让我挫你两盘”。还别说,我被他挫还真比我挫他的时候多,因为老胡下棋有一爱好就是杀棋吃子儿过瘾,纯粹是找乐儿。我本来也就能让他俩仨的,可他非得要摆四个五个,好更有把握挫我。吃子吃出经验来,老胡跟卢子本帅等水平相当,但吃棋灭眼的算度要比他们深很多,就是老忘了自己做眼。那次请国手来下车轮按水平本来根本轮不到老胡上场,可他死活让我把他排上,说这辈子还没吃过国手的龙,一定要吃一条过过瘾。我只好把他也塞给华以刚,但告诉他只许摆六个。哪知道老胡为了实现“吃国手一条龙”的夙愿竟偷偷摆了九子,不料杀人心切自己的龙弄不出眼来反被华老痛宰。老胡是个非常朴实的人。有一次他请我去颐宾楼吃饭,我见老胡理了个小寸头还穿了件褐色新衬衫,我说“今天什么日子?请师傅吃个饭还打扮这么精神?”老胡说“有人给介绍了个对象,吃完饭去见面”。 我说你见女朋友干嘛买这么件黑了巴唧的衬衫? 老胡说“好几天没洗澡了,穿黑点儿就不显脖子黑了”。我出国后一直没有徒弟的消息,没想到再得到消息已是天人两隔,真令人不胜感叹。

 

小周和我前后脚儿相差不到一个月来的美国。也是因为下棋贪玩,很颓,混得不甚得志。现在小周和我又多了一共同爱好就是打牌。现在小周靠打牌为生,虽然小打小闹还没打出名堂,但挣个过日子钱还是比去餐馆打工强多了,还没有老板在屁股后催命,落个自在。

 

八八和八九年常到我那去的还有一小胡。小胡当时只有十一二岁正在学棋, 他爹是天文台的, 跟大使同事, 所以也就和我们认识了。小胡常常放学后不回家就奔我那里,进门后把大书包往床上一扔就拍棋。小孩子学棋就是快,我出来前跟小胡已经很难开壶了,他出去比赛杀四段五段已经是很经常的事。后来小胡并没走专业路子,考上了清华。前几年在北大清华对抗赛中小胡分先胜了张文东九段,真给业余的提气。小胡在IGS上的账号是 bridge,我记得在他赢张文东之前我和bridge下过一盘并且我还赢了。听说他赢了张九段我也跟着兴奋半天,想利用“二朝传递原理”给自己长点吹牛的本钱。但九九年在北京电话里和小胡一聊,他说不记得跟我下过,大概是他的同学用那帐户跟我下的。得,这口气只提了半截儿。

 

(9) 有无之间

今天要写的是棋友小姚。这样叫小姚有点儿别扭,平时大家从来不这样叫而是直呼其名,因为他的名字就俩字。不过这网上大家都有不少熟人,我要在这称其全名似有不妥,而我又极不愿给人编个化名,有绰号的就用个绰号,没绰号的照例用老某或小某称之。小姚虽然比我还大几个月,但长的白面书生样且阅尽春色人未老,不像我们这般颓废。叫老姚更别扭,就将就着叫小姚吧。

 

小姚是西安人,当年省里数学竞赛得了第一名进了科大少年班。八七年前后有一次世界中学生数学奥林匹克在中国举办,赛前征集考题,小姚也编了一道给管这事的老裘送了去。 他出的这题一看很简单,就是让你列一个算式只用到加减乘除括号和1、4、5、6这四个数(每个数都要用到但只需用一次) 令这个算式的结果等于24。老裘一看就说“不行不行, 这太简单了”。小姚说你做一下看看,结果老裘亢吃半天也弄不出来。

 

按说这初等数学里小技巧特多,像小姚这样把初等数学玩儿得贼溜的人下围棋就该长于攻击腾挪近身肉搏才是。可实际恰恰相反,小姚的棋是很典型的书生棋。理论知道很多, 布局也算堂堂正正,也经常有些别出心裁的冷着,可一打烂仗小姚常常是有理说不清被人浑水摸鱼。凭感觉他也知道某处不大对劲,可就是摸不清敌人到底能整出什么花活,结果总是发生些不该发生的故事。围棋不是请客吃饭,也不讲民主人权,杀力不够你的绅士文明就会被歹徒野蛮揉躏。记得大概是1992年有一次我从圣路易斯到饿巴那-尚喷的一粒糯大学去找小姚玩,自然又要手谈一番。前半盘小姚领先的时候不少,但总是被我乱中取胜。在被连续杀了若干盘之后小姚失去了斗志,发出了一句由衷的感叹“唉,这围棋要是没手筋该多好啊!”

 

我和小姚相识是在1987年。有一天我被人拉去到已经改成研究生宿舍楼的88楼一间自习室去下棋。和人下了一盘之后,旁边观棋的一个长得眉清目秀仪表不俗的白面书生自我介绍了一下问“我可以和你下一盘吗?” 这人就是小姚。在此之前我也听佑任提起过他这位老乡,只是还未谋面。我连忙说“行啊,怎么下啊?”。 可能小姚也知道我才拿了科学院围棋赛的冠军就说“我执黑吧”。下起棋来我发现小姚拿子的动作有些与众不同, 虽然也是中指和食指夹子,但无名指和小指弯曲的有些夸张,落子后手马上弹起象是在挑弦。后来我才知道小姚会锯小提琴,大概他捏棋子的动作跟这有关。小姚在小提琴上的功夫比围棋深,业余高段,据说当年在科大是首屈一两指的。他拉小提琴的爱好一直未有间断,出国后还选了很多小提琴演奏课,据他说音乐老师认为他的小提琴水平够挣饭吃了。

 

小姚的棋力比我明显弱些,我可以让两子。不过我从没让过他两子。大概小姚觉得别让我浑水摸鱼还可以一战,所以一直只是让先。小姚的棋也一直没断,现在也经常下,他的棋力近年虽有长进,但还是算路差一些。这算路提高还是要花一番工夫的,小姚这方面弱,一是他爱好太多在棋上扎不深,另外也是他的性格总是“心太软”还太不执着。小姚不是法轮弟子,但他的真善忍功夫怕是够一般练法轮的修上半辈子了。小姚除了拉琴下棋之外在诗词书法上也颇有功力。他的硬笔书法也曾在校级比赛上名列前茅。很少见小姚写诗填词,但我知道他是写了不肯示人。我们偶尔往词上聊聊,对一些手筋的妙用还是心有那个一点通的。我也喜欢翻翻诗词,但基本上就在几个老相好的稼轩屯田后主易安之间翻来翻去,其他人的就很少看了。小姚则涉略广泛,有时能给我介绍介绍。当初他向我推荐清朝天才诗人黄仲则时我还孤陋寡闻头一次听说,后来去买了一本黄诗来看,还真记住了不少脍炙人口如“十有九人堪白眼, 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好句。

 

圣人云“好棋如好色”。对,我改了一个字。不过好色也得有好色的本钱, 要不然就难免空怀色志不知道赏心乐事谁家院了。虽然上天造人大概齐在才貌钱运上让众生基本上守恒,好事不全跑到一个人身上,但有些软件方面的东西像才气情怀情等,只有熟人才知道,要是再内向点儿就憋在肚里趸不出去了。这样的好色难度就大一些,不容易撞上。小姚在这方面是有优势的,不单生得仪表不俗,更兼才高艺广,很容易吸引美眉注意力。小姚原配夫人小张当初就是被小姚的琴艺钓着的,小张是1981年天津理科高考状元, 但一点儿也没骄娇气,朴素热情又大方,出国后还帮过我的忙。当初小张也随小姚到我住的小楼去过几次,也就成了朋友。几年前小张和小姚分了手,我从来没问他二人为何分手,但估计应该和小姚的好色有关系,更何况下棋的离婚是正常。我在网文《胡说十九道》里曾侃过下围棋与离婚的内在联系。其实小姚的好色是非常与众不同的。现在“泡妞”这个词很流行,但我从来不用这个词。这词听上去象是钓鱼的意思,而且是以干坏事儿为目的,并不是互相尊重的情感交流。虽然,坏事儿也不是不可以当好事儿来办,但为此俗欲劳神费力则不免觉得像走单官一样无聊。我也喜欢认识漂亮美眉,并且也确实认识了不少,但因为不肯开门见山下俗手,一来二去都混成了哥们儿关系,我也就只好正经到底不起邪念了。打某年起我多了一个毛病,就是一想坏事儿就立码打一响亮喷嚏。我这人跟人侃起来又不留隐私,和我关系比较近的人都知道这一规律,所以我说不起邪念就真得狠斗私字一闪念,要不然一个喷嚏露了馅儿,俺的热情憨厚的高大形象就有变成道貌岸然的危险。

 

小姚之好色在这一点上与我类似但远较我过之。 他的好色很像贾宝玉, 就是喜欢和女孩子交往,可能仅仅就是喜欢交往而已,办不办事儿是不在考虑范围之内的。很多时候小姚给女孩子帮忙都是纯粹学雷锋的,乐在为人民服务之中了。棋如人生,这和小姚在棋上的表现差不多,围棋诱人就下棋,但并不下深功夫去想提高棋力如何赢棋,只是当作赏美来消遣。当然,这样的消遣在现实婚姻制度下还是奢侈了点儿,还是不大容易得到理解和宽容的,所以小张和他分手倒也不是太意外的事。前些年我在圣路易斯工作的时候,小姚又几次开车来找我玩,每次一起来的姑娘都不同,但凭我的观察都是纯洁的革命同志加上小资情调的关系。围棋不下功夫很难赢棋,跟女孩交往也常常如逆水行舟不办坏事就后退(当然我是例外),所以我看小姚身边的女孩子也象电脑补习班的, 一年半载毕业就走了。话说回来这样也好,办了坏事儿关系是近了,但也可能被一把套牢不再自由了,这就是深和广的矛盾。

 

后来小姚又结婚了,回国娶的。记得在小姚回去娶之前我们俩闲聊我曾说起,以前有个朋友回去娶妻被人当成出国过河的脚踏石,出来就吹还得再卷走点儿钱。小姚说:“嗨,这钱也是身外之物,卷就卷吧,再说我也没多少钱可卷。出国搭桥也算为人民服务,可惜若干年之内只能搭一回”。小姚在俗世中活得颇有乐趣,但对世俗的得失又能放得开,圣人说的不惑境界也就如此吧。

 

记得我在很早以前的一个帖子里曾侃过我的人生哲学,妙在有无之间。有就是有所思有所欲,这人生美的东西还是很多,生一回人形也不容易,就该珍惜生命好好活一回。无就是什么事都别太在乎太较劲,用崔键的话说“闭上眼没有过去,睁开眼只有我自己”,较什么劲哪?不值。用红灯记里鸠山队长的话说就是“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哪”,有什么放不下的? 有什么值得耿耿于怀的? 这小姚处世还跟我的哲学挺合辄呢。

 

(10) 一网情深

俗话说“棋如其人”,这话还真不假。尽管有些人的棋风看起来好像和其为人大不相同,其实棋上才更反映出人骨子里的本质特征。我以前在《胡说十九道》里侃过围棋的科学性和艺术性。围棋的科学性是客观的,这反映在棋力差别上,和人的性格无关。围棋的艺术性就是科学领地之外,人表现自己的部分,也就是棋风,这就反映出人的内在本性来。比如像我这种喜欢刺激的人,在棋上和生活里都是大起大落。有时找刺激的诱惑甚至超过了赢棋的欲望,生活中也是心一横就跟上帝叫板“爱他妈怎么着怎么着吧,死了我也不服你丫的”。十年前当我在赌场输得怀里只剩下十六块钱,所有的卡都再无钱可取,开一辆随时要死的破车向五百迈以外的城市流窜时,浑然不觉其时的我已是一只眼都挠不出来就要困死的大龙,心里没有一丝担忧和恐惧,反而感觉像战火中的孤胆英雄开着就要散架爬窝的坦克迎着枪林弹雨冲向敌阵般壮烈,甚至心底里像高尔基老头儿笔下高傲的海燕呐喊着:“让倒楣的事儿来得更猛烈些吧”!其实心里是有谱的:只要不自杀,死一个人是不容易的,而我是绝不会自杀的,那还怕什么呢?爱怎么着怎么着,反正地球还转就得有个结局,死不了以后吹牛还多些素材,嘿嘿。那我的棋风是什么样也就可想而知了。我的哥们儿王更曾说我“再绝望的棋叫你来下也可能赢,天大优势的棋也可能让你输回去”。

 

得,又扯没边儿了。话说俺从1990年8月31号来到美立坚后闷头儿念了一年半的书,感觉学问蹭蹭长,忽然某天静极思动手痒起来想下棋。虽然俺在棋上没什么功名也算不上多强,但当时在美国能让我一先以上的中国人差不多不认识也是听说过的,像后来到IGS上扬名立腕儿的佑任(lyu)杨靖(jy23)黄克(khuang)蒋丹宁等都是旧相识,其他钟佳林杨慧人等也听说过,唯一例外的是老陈(bigbear)是在IGS上认识的。美国这疙瘩随便到哪个城市要想找个棋力相当的对手还真得有些运气才行。昔日的棋友各奔东西鞭长莫及,当时又不知IGS已经在网上诞生,想下棋还是挺费劲的。某天佑任忽然提议跟我在电话里下棋,我一听马上来电,真是好主意啊。我们是同时开四盘棋,每人在四张纸上各画一棋盘并标上坐标,竖线用英文字母,横线用数字1到19。提前先想好应对着数,每晚固定时间过招儿,哪一盘对方出现意外之着就叫暂停,再到另一盘上比划,这样可以节省电话费。这样放开了时间思考又是花钱下棋,每盘都格外认真。花了一个月时间把这四盘下完后感觉棋力大长,更格外手痒想找人试刀。

 

大概是92年四月前后,陈鸿建从pennstate打电话告诉我说可以到电脑上一个叫爱妓爱死(IGS,internet go server的缩写)的地方下棋,全美各地的寂寞高手包括我的师傅友义都在上边占山为王。我一听“靠,这等热闹怎能拉下我?”上去杀呀。当时我们系里机房只有十几台破机器还严禁玩游戏, 我就到数学系工程系找人要来他们账号的“怕死卧的”上去练。那时还没任何围棋软件,刚上去很别扭。棋盘没线,就是交叉点画一个点儿。黑子用“#”表示,白子用“0”表示, 要下哪一步得输入坐标,比如我要下在天元就得敲“K10”。这样虽然别扭些,但毕竟有棋下啊,而且下了没几天就适应了,后来有了图像棋盘换过来之后还不大适应呢。

 

上网之后才发现高手并不多。那时IGS才刚刚诞生,平时也就二三十人甚至还有没人的时候,周末最多也就一百来人。不过后来IGS发展极快,高手们一个个陆续自投罗网而来。我上去后友义先给我介绍了一个大概:自报段位,当时最高的人报5d,只有屈指可数几个。他说水平最高的有dfs(一直没搞清此人是谁,只知是上海来的,有人说是后来的 liming), flint(曾获云南省少年冠军), rabbit(美国人,据说曾拜师跟专业棋手学艺),jdwhite等几个。dfs最牛, 时已12连胜。我急于建功也毫不谦虚地报了个5d, 整天在上面等这几位露头儿就下战书,不几天就打了一圈。手气还挺壮,先斩了jdwhite,又灭了 rabbit 和 flint,对dfs先输两局后赢一局,也算是扎住了营盘。一个月后佑任报了一个8d大摇大摆上场亮相,而且带动物价上涨大家都往高了提段位。后来IGS人多起来后,网管私下定了个规矩,自报段位最高6d,但lyu、khuang 和 jy23 三人官封7d, 以后如果谁要想当7d 必须这三人一致同意。不过这规矩后来因为自动记分系统的使用而变得没有意义了。

 

可能也是因为没有图像软件,在早期IGS上全都是下慢棋。时的标准时间是90/10,也就是每人90分钟自由时间,然后读秒每10分钟25步。这倒落得大想特想,体会一下专业棋手的乐趣和苦恼。这下慢棋是有助于长棋,但碰上太慢的也真受不了。我曾经和当时的高手之一也是最慢的kliu下过一盘特慢棋,他一上来就定了个180/10。这还不够用,他的180分钟用完后又让我给他加时加了120分钟。我总共用了不到120分钟,他300全用光还读秒,一盘棋7个多小时把黄子都下出来了。不过他对我的战绩跟他的名头很不相称,我剃了他三比零。

 

IGS刚一出现我就感觉这玩艺牛毕,将会给围棋的普及带来革命性影响。在一年左右的时间里IGS蓬勃发展,北美的高手们纷纷披挂上阵一显身手。那会儿不像现在这样上来就捉对撕杀,更多的人是看棋起哄加上闲聊。遇有高手对弈时更是全场一盘棋。下棋的精神抖擞要在人前逞英雄,看棋的摇旗呐喊插科打浑儿外加指点江山自作聪明,真有古代双方交战就俩好汉阵前玩命,别人敲鼓挑灯笼喊口号的劲头儿。其中最热闹的一次可能要数九四年一次比赛中杨靖对陈仕(前台湾名人,5品,大概相当专业五段)的一局,数百人围观, 双方杀得天昏地暗妙着叠出,各有几块不死不活,最后双方大龙共活竟然是靠一路假眼因为大龙转成了圈变成真眼!下棋的风头出尽,看棋的连呼过瘾,真是难忘的情景。不过这次比赛的冠军得主却是当时并不怎么被人看好的 nomad。这nomad 是台湾人,在罗切斯特大学教书。说来俺跟nomad还分先下过几盘棋并且赢了头两盘,但他马上扳回且在后来下的几盘里都赢了我。当时我就觉得尽管他棋力不是最强的但是最有专业味儿,非常讲究棋形,是棋力还会大长的。果不其然,他此后参加各种比赛的战绩都不错,代表美国参加了世界业余赛和职业富士通世界杯赛。说到这里我想多说陈仕几句。他虽然也算是专业棋手(当时在UIUC化工系读书),但一点儿没架子,前后在IGS上下了有几百盘棋。在IGS上水平较高一些的棋手都和他对弈过,而且他并不要求你摆几子,摆俩也行,让先也由你,这在大陆棋手几乎是没有人能做到的。我和陈仕下过十几盘棋,所有的让二让三(包括面对面一盘让三)我都输了,在让先棋里俺倒是赢了两盘。在一年多时间里陈仕一直是IGS的焦点,对IGS发展是有大功之人。后来他换了名字,再后来也可能淡出了, 反正我是不知道他哪去了。杨靖在出国前是业余顶尖水平,曾进过国家队。但杨在IGS上和其他棋手下棋不多,只是偶尔和熟人或高手下一下。我和杨在IGS上受先共下过6局,我5连败后开了一壶。有一段时间里IGS的精彩剧目是江铸久让杨靖二子的表演,前后下了有十几局。开始几盘江赢的多些,但后来几乎一面倒都是杨赢。

 

那时下棋真是过瘾,尤其是对我这种“人来疯儿”式的、观众越多发挥越出色的人。下完棋后有时再把众人评棋的文件调过来,看看别人是怎么说的。一看全是夸的,那叫一个得意,特自我满足。当然要想露脸就得找强手下,而强手一般是不大愿意跟低手下的。也可能是我的棋好战,对低手来讲更具观赏价值,所以我下棋时观众总是特别多。也可能正因为如此,我找高手下棋基本上没有被拒绝过,尽管我的棋要比几个一流强豪明显差一截儿。当时下棋下的天昏地暗,真是一网情深。我从九二年上网到九四年底两年多的时间里总共在IGS下了四千多局棋,最高记录是不吃不喝不睡连续一昼夜下了24盘棋,手脸全绿,出屋后太阳一晒就要倒的架式,那才真叫晕菜。有一次和棋友姥姥在机房里熬夜,我下棋他观战,我用CL的代号大战Lotto。在我困得打盹儿的时候姥姥老得提醒我“该你了”。但最后还是超时负了一盘,因为姥姥我们俩都睡着了。为IGS如此发疯的绝不止我一人。我猜想每个上IGS的棋友都有类似的故事。我在亚特兰大时的室友王更说他在麻州时上网下棋曾经一个星期不下楼,靠吃香蕉维持了好几天。在网上聊天儿时发现因为下棋荒了学业夫妻分手的大有人在,真是“家业渐荒终不悔,为棋消得人颓废”。

 

说起IGS上的风云人物还有一个人不能不提,就是美籍韩国棋手车敏洙。这位仁兄大概得算是一个传奇人物。他虽然只是韩国四段且很早就来美成了职业赌徒,但他棋力一直很强。据我所知一般认为他有七段以上棋力。有一次我在IGS和他聊起过,老车说他有两样成就最自豪。一是说他的牌技是超一流,没人比他更强(后来我知道比他强的大有人在)。他说他赌牌的平均收入是每小时千元以上(当时我不信,现在知道有很多人在这水平以上)。现在他也是有千万家财的人,还独资赞助过中国围棋协会搞友情杯围棋赛。他的另一成就可能更令人叹服。他说到当时我和他聊为止,他和日本棋手交战五十多盘保持不败!包括在应氏杯还是富士通赛上赢了武宫正树。这大概就是韩人在足球和围棋上都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有种”精神吧。老车在IGS上下棋很多,但都是1/5(一分钟自由时间,然后每5分钟走25步的读秒)左右的快棋。这种快棋上手占很大优势,所以他才能打出一个9d*来。如果是1/10的话我猜他连7d*甚至6d*都够呛。我不大喜欢跟高手下这种超快棋,觉得没大意思。不过有时别人一起哄俺也想“献演”一把,前后还是和他下过三四盘让三子,输赢不记得了。

 

提到让子俺还有一件露脸的事儿没吹呢。92还是93年日本名人战在欧洲比赛期间,IGS棋友 jansteen 把石田芳夫拉到网上和我表演了一盘让三子。那盘棋我发挥得不错,没出大勺子,虽然最后由于一个初级错误输了两目也算是虽败犹荣了。在那之后金倩倩五段还表演过一盘让我二子(我输了)。 当时上网的专业棋手不多,还是很难得有此机会的。

 

九四年以前每个业余高手如lyu, HUH00, khuang, ,jy23, sheah, DNJIANG登场时都曾引起一阵欢呼并风云一时。随着IGS上的人越来越多,特别是从中国韩国和日本大批人上网以后,不知名的高手也越来越多,人们也就不大关心高手了,而是自己下棋找乐趣。现在围棋网站多了,几乎每个网站随时都有好几百人在线上,甚至有时好几千,即便九段高手对局也有很多人不看,自己下棋玩儿。IGS的英雄时代成了历史。

 

(11) 圣路易斯 

中国人好热闹的多,可美国这地方热闹不起来。即使人不忙着过日子,这地方很难玩儿出“哥们儿”这种磁实的关系来。要不是有赌场有互联网有IGS,很多人是会憋坏身体的。不过要是周围有些棋友常聚会一下日子就好打发多了。我在圣路易斯的几年幸好就有些同好此道者。九四年以前常聚一起下棋的有大仙大包老范老赵等,还有一要让八九子的超级棋迷姥姥。九七年我又回到圣路易斯工作,佑任也搬到了那里,下棋的人就更多了。后来IGS大腕儿bigbear 也搬到了那里,但我已于一年前离开了。

 

圣路易的棋友我最先认识的是张大仙。大仙以前是武汉大学的高手,九一年从英国来美。 听说大仙好下棋,数学系的朋友就给引荐,大仙打个电话就过来切磋。一开头儿我连赢两三盘,但第二次就被扳了回去。别的棋友似乎认为我比大仙略强,因为几次不是太正规的比赛我都赢了。但在我记忆中我们俩在认识后的两三年里总共下了有六十多盘,输赢差别不会多于两盘,真正是半斤八两。

 

大仙的棋很不均衡。布局和序盘也就业余一两段的水平,因此我俩下棋 前半盘大仙总是落后。他的棋是计算型的,很少有奇招妙手,但基本不出勺子。因此如果我不出漏招的话他在中盘阶段就继续落后,而一旦我出了勺子让他逮到基本上就翻不了身了。别看大仙创业不行,守业可是稳稳当当。他的官子功夫很深,一目半目都算得很仔细。我在十九道系列里侃过围棋与离婚,下棋的人容易离婚是有内在原因的。这里我还可以再补充一点,下棋而不离婚的人大体有两类:一类是纯属找乐型的,胜固可喜败亦欣然不跟人较劲。下边要提到的大包就是这种类型的棋手。还有一类就是像大仙这样中盘平平但官子很强的人。中盘平平就是安居乐业不想邪门儿歪道儿没大起落,官子强的人心细,善于权衡得失兢兢业业。这些特点勾人的时候用不上,过日子拴老婆却是长处。

 

大仙下棋总是特认真,哪怕对手和旁观者议论纷纷大仙也是表情严肃不发一言。不过大仙还是很能玩的,我们俩着迷的东西也差不多。我喜欢打乒乓他也喜欢,我玩21点儿的时候他也玩,后来又都不玩21点改打扑克了。有一阵子搓麻的时候我上场的时候也是必有大仙。但大仙玩什么都不会得意忘形耽误正事儿。

 

大包好是九三年到圣路易工作的,不过早在出国以前在大朝家里泡棋的时候我就听说过他的名字。大包在北大时棋力虽不是一流但也是数得着的。我和大包的第一盘棋是在IGS上下的。那盘棋我前边稀了糊涂死了很多子形势大差,后半盘我就顽强拼搏四处闹动乱,大包一退再退还是不能息事宁人,最后我不多不少赢了半目。后来见面后下多了才发现大包的棋没那么厉害,大概要差一先多。大包的棋有点儿书房棋,知道的挺多,可关键时刻眼就花,不知道用哪招好,最后就认怂吃点儿小亏算了。大包的围棋藏书很多,大概他也常翻,所以对这个流那个流的知道很多。八成是大包打谱老是打半盘,棋的虚路感觉不错,在布局和序盘走出什么新招儿老是不忘解说一下这招儿是谁谁走出来的。大包下棋不在乎输赢,输赢都乐呵呵。有一回大包要我让他九子来一盘,看看能赢我几百目,他说日本专业棋手有时表演让子棋下法还示范九子呢。

 

大包下棋是为了找乐,找乐的人一般都喜欢看人下棋支招评棋加逗嘴,不喜欢看太严肃的棋。大包自己下棋时也喜欢自言自语,旁观的人说话支招他也没意见。他看棋时乐趣更大,你要不让他支招会憋得他来回转圈儿并想方设法要暗示一番。有一次bigbear到圣路易斯来会棋友,我让他儿子九子指导一盘,我说大包这九子你再支我就没法下了,千万忍着点儿啊。后来黑棋一条大龙被困要打劫活,小bear冥思苦想没有对策。其实这黑棋没事,可以扑一下再造一劫弄成摇头儿劫这棋也就活了。大包眼看有好棋又不让支招,好生难受,就在边儿上走来走去念叨“摇啊摇,摇到外婆桥”不停地暗示。大家这么一乐,小bear也知道有故事,终于发现了那步棋,我杀不着龙也就只好交枪没什么可指导的了。

 

提到圣路易斯的棋会不能不提一个人。这人并不下棋,一点儿都不会,但在棋友中却极有人缘儿很受尊敬。这人名叫Deniece,为了用中文俺就写成迪尼丝吧。迪尼丝老家广东,早年到香港,后来到美国。据说她在圣路易斯开餐馆时,那么大个一两百万人的城市只有四五家中餐馆。她的自助餐店生意好得被踢破门坎儿,要请警察来维持秩序。没等到后来中餐馆如雨后的蘑菇满地往出冒时她就歇手不干了,转去做些买地皮盖房子卖的轻省买卖。

 

当时我们下棋的不是单身就是穷学生,反正都是住公寓的,大家聚会地方不宽敞,吃饭也是个麻烦。我也不记得是怎么样和迪尼丝认识的了,反正是认识了。迪尼丝非常好客,经常把大家请到她家去下棋。她不下棋也闲不住,在厨房里忙,每次都做很多菜款待。有时拉家带口去一大堆人,男的入席,女眷们就随便厨房客厅凑合。还有时除了下棋的还请来些我们不大熟的闲杂人等,那就来八比Q烧烤。过年过节时不时地还请大家到外面餐馆改善。迪尼丝跟我们也做不着生意,就是好客好热闹。如此热情大方心胸宽广的人不要说在美国,就是在中国时也不多见,让我广东人增加了不少好感。用刁德一的话说就是“这个女人真不简单哪!”。

 

(12) 失亦忘形 

我是1994年底流落到亚特兰大的。到九七年初找到工作又回到圣路易斯,在亚特兰大度过了艰难却又狂放的两年。艰难是因为没钱有债,要念书还要打工。我虽然是劳动人民出身,可是生了一身懒骨头,很多糙活儿干不来,到餐馆打工也只能干干像送外卖这样不用陪笑也不脏不累的活儿。狂放是因为又恢复了单身职称享有高度自由,再者没钱也不能整天愁眉苦脸不是,等有钱时候人老株黄心有余力不足的玩不动了多冤哪。甚至穷困潦倒一辈子也未可知,今朝有酒今朝醉,像柳永同志那样把浮生虚名换了浅酌低唱的日子不是也挺潇洒吗。记得九六年秋天开始找工作时我预感到最艰难的日子要结束了,就对自己说:唉,趁现在还颓赶紧造几首诗吧,不看等日子好过写诗就没滋没味儿了。

 

我到亚特兰大最先认识的棋友是吉米。在去亚特兰大之前我在IGS上喊了一嗓子说我要去亚特兰大谁能帮我找房子,立即有人回答可以帮忙。我电话一打过去才发现是老美,名叫二灵。第二天一个中国人打过电话来说“我叫吉米,是从台湾来的。听二灵说你要来亚特兰大,太好了,以后可以跟你学学棋。你来就先到我这住吧,我自己的别墅有好几个睡房呢,很宽敞”。于是我到那之后就先投奔吉米,在他家住了两三天。后来吉米经常请我到他家去吃饭下棋,跟二灵也常见面,IGS上的另一好手老尹有时也开一小时车来亚特兰大聚会。

 

当时吉米在餐馆里掌勺,也挺辛苦的。他没读过大学,在台湾当了几年兵后就来美国发财。不过打工是发不了财的,他的房子是他爹妈出钱买的。后来他自己先开洗衣店又买餐馆自己当老板,这几年闹腾着也小发起来了。吉米很热情大方,但毕竟文化背景有差异,所以接触中有时也能感觉出台湾特色来。他没念过大学,却也是个好读书之人,还曾向我推荐过余光中和郑愁予的诗。我并不怎么爱读书,我在美国认真看过的闲书只有《东周列国志》和《肉蒲团》两本而已,只从他那借了一套《黄祸》读完了。吉米是个能玩的主儿,除了不赌什么都玩,钱化的比赌去得还快,在他老婆来美之后才规矩起来。除了下棋吉米还经常拉我去看脱衣舞。因为他有一毛病,去那喝起酒来没个底儿,一喝必醉回不了家,得要我把他开回家去。我当时生活艰难,房租饭钱都没保障,所以每次拉我自然得他请客。亚特兰大的脱衣舞场很多,质量也不错。我对去那种地方没太大兴趣,不过当时正是我郁郁不得志的日子,偶尔去喝喝酒消遣一下也不是坏事。去过几次之后和一些舞女也混一脸儿熟。有一次我选了一门证券分析课是个大课,没料到去上课时坐我旁边的泰国姑娘竟是在粉马舞厅认识的舞女,四目相对好不尴尬。

 

过了半年后我知道在当地中国人和日本人圈子里肯定是没有高手,我觉得这么大个城市应该有韩国人下棋才对。吉米也不认识什么韩国棋手,于是我就去自己挖。有一天和人到一家韩国餐馆吃午饭,吃完后我问老板娘知不知道当地有什么韩国人下围棋,没想到这老板娘一脸喜出望外,连问我“啊?围棋?你真的会下吗?你水平行吗?”,我说“NOT BAD,你想踹(TRY)吗?”老板娘说“不不,不是我,是另一个朋友。他在这里找不到对手,如果你会下太好了。把你电话留下,我给你们约一下”。看来那位还是个急脾气,下午老板娘就打过电话来了,说今天晚上八点如何?还到她餐馆见面,吃完饭后再下棋。我说行啊,今晚上的课正懒得去上呢。晚上见了面才发现这位要下棋的老兄是个五十多岁的大肚子老头儿,粗脖子红脸,大小也是个老板的“恶霸”模样。从他那不怎么内敛的目光里我估计他的棋十有八九是个面瓜。陪“恶霸”来的还有一男一女,男的显然是个跟班的,女的一看也不是良民。看对方一个个不象善类我突然不大想下了,可既然说好了也不能就这么兴尽而返,心说一会儿快点儿下赶紧把老头儿抹了就回家转。这么胡思乱想着吃完了饭,老板娘却说不是在这下,要到另一处货店去下,让我开车跟老头儿车走。到这份儿上我也只好跟着走了。下棋的地方是在百福大道南侧一栋两层楼的地下室里。地下室里黑洞洞的,开了灯才看出是一大仓库,里面有一间不大不小的会客室。“恶霸”领我进屋,棋盘棋子都预备好了。这时我忽然想起日本围棋史上的一段故事来,好像井上家的哪个掌门在指导小徒下棋时被小徒吃了一条大龙,这差劲儿师傅恼羞成怒从墙上摘下大刀就往徒弟身上砍,吓得小徒弟抱头鼠窜,跑到池塘里还是被老混球儿追上砍断了一条腿。看着眼前的“恶霸”,我心想一会儿可别光顾吃人把“恶霸”惹恼了也把我给灭了。

 

猜先的结果是我的白棋。 这棋没下几步“恶霸”就漏馅了,整个就是一胡字号的胡抡。黑棋自己不死不活好几块放着没有一个眼,还耍流氓到处追着白棋灭眼。这一乱杀正对我路子,灭牛二是我的拿手好戏。也忘了刚才的胡思乱想了,去他妈的,见面瓜不切是怂人。七了喀吃,最后老头儿差不多满盘都壮烈了。等“恶霸”认了输我才又有点心虚了。不过“恶霸”倒是泰然自若一点儿没恼,还竖一大姆哥说“油,突死壮(you, too strong)” ,那意思是你太强了。 我心说你也太面了,不过嘴上可赶紧应付着夸老头儿两句就白白了。

 

后来我再也没和“恶霸”下过棋。 又过了一阵子吉米告诉我说最近从加州新搬来一老韩很厉害,还开了间棋馆儿。这个韩人叫金洙日。我在电话里跟佑任提起此事,佑任说“他的棋不错, 也是数得着的,应该比你强,你可以去试试。” 于是某天我就跟吉米跑去找这老兄。大概单开棋馆赚不到钱,那个店里还卖书租书租录象带。靠墙一排放了六七张棋桌。墙上挂着曹薰铉和李昌镐的大幅照片。可能刚开张不久,还挺热闹,有十好几个老韩在下,每盘都带彩,大概二十刀一盘。下棋之前每人都掏出一张绿票儿压在棋盘下面,谁赢了棋就掀起棋盘把钱揣起来。我和店主自我介绍了一下并告诉他我在IGS的代号,他说他上IGS不多但知道我。他说除了他之外,这里还有两三个AGA(美国围棋协会)的6段,问我是否愿意跟他们先下下。我说可以,反正也是来下棋来了,既然对方也不太臭下就下吧。大概是店主跟他们交待过了,他们没人跟我带彩。我跟两个AGA 6段各下了一盘,轻轻松松,感觉让两子也有的练。我倒不觉意外, 因为AGA的段位本来就很滥。

 

后来的情节我记不大清了,不过结果倒是还记得。我和老尹吉米前后去了那里两三次,我对金洙日有点儿咬不上牙的感觉一胜三负落了下风。 出乎意料,老尹对他却是三胜一负,那一负还是出了个大勺子。 老尹在IGS上也下过很多棋, 跟我棋力不相上下, 但那一阵子他日子不顺人很颓,跟我在那前后下的几盘棋都是我赢,不想这回倒是外战内行表现不错,真是一物降一物。

 

九七年初离开亚特兰大后就跟吉米很少联系了。他开餐馆忙,又有了孩子,也很少有空下棋了,脱衣舞也不看了。老尹后来找工作也不知道跑哪去了,一直没有联系。别看我说死个人不易,在美国这地方活着也不易,跟上满弦的钟表似的整天走字替人瞎忙。

 

(13) 忧思难忘 

最初写这个会散仙系列的冲动是想起了老蒋的怪和佑任的执着,但当我和佑任打招呼时他却表示不愿现在曝光。我知道他是有些抱负,但我看重的是人的情怀和精神,一个人究竟是否成功有环境运气等等因素,所以我对所谓成功之人并没什么特别的敬意。再者说给有点儿功名的人抬轿子的套路差不多都成了定式,没大劲。我认为现在活在世上的人只有崔健一人值得不避“拍”嫌去吹,因为他下了那么多有营养的蛋,是黑暗中不服不忿瞎摸索的人们不可缺少的精神鸦片和泄药。如果说在最灰暗的日子里是围棋让我痛并快乐着,那么是崔健的音乐即使在最颓的时候也能让我 享受激动和雄起的感觉。

 

我动手写这个“会散仙”完全是一时兴起过把侃瘾,以为每天吃完晚饭上网敲俩钟头字也算干了点儿事情,留下大块儿豆腐文章以后自己闲没事看看偷着乐两回。没想到这一吹上瘾竟然敲了好几万字。本来收官之前还在犹豫要不要把玩主儿姥姥的事抖落一下,后来一想姥姥棋太臭,又已多年没有音信,还是拉倒吧。不写姥姥不写佑任就没什么可抖落的了,但还有两首打油诗要推销一下,总不能不加包装,因此我再顺便借着标题“忘忧会散仙”这几个字侃几句虚的,也算正式说再见的意思。

 

“忘忧会散仙”这名是从《忘忧清乐集》和《以棋会友》两本书名捏鼓出来的。最初我也想用“以棋会友”当幌子,但一来感觉有几分不确,因为我并没有刻意会友的愿望,全是随缘。另外,自从吴老先生大谈21世纪围棋和收芮九段为门徒后俺就感觉他老人家走下了仙坛,对其敬仰之情莫名其妙地大减,连他老人家的书名也懒得借用了。《忘忧清乐集》这本书我从来没看过。虽然我乐的不太清静,但忘忧这两字却是正中下怀。熟悉一点诗词定式的人一看就知道,“忘忧”这两字是中国流,强调的是忧,忘是反话。这定式太常见了。比如特有种的辛弃疾同志就有“醉里且贪欢笑,要愁哪得工夫”的句子,鲁迅先生也说过躲进小楼上网杀,管它冬夏与春秋。这二位的意思说白了就是“烦着呢,别理我” ,或者“爱他妈怎么着怎么着吧”。其实越是这么说,越透着这二位高人忧国忧民。人家这是会忧的,不光自己忧还鼓舞别人跟着忧。这忧国忧民一辈辈传下来成了咱的光荣传统,念过几天书的就知道位卑未敢忘忧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据说明末一帮风流人物还有“嫖妓不忘忧国,忧国不忘宿娼”的光辉业绩。俺不敢跟前辈高人比,时不时的也忧一忧,算是忧不好瞎忧吧,一没忧合适还曾跟着学生给党和政府添了乱。但钢铁就这样炼成的,打小就受教育要当接班人,闲没事还老让岳飞这样的民族英雄感动得流泪。等大了虽然没接着什么班,不忧看着也添堵,坐下病根儿了。

 

以前听过一故事,说有一寿星老活到好几百岁,皇帝问他长寿的秘诀,他说第一条就是不近女色。皇帝说“shit,那你活这么大岁数不是白活了吗?”然后扭头儿就走了。人要是无忧无虑平平淡淡活一长寿也挺没劲的。我闲没事时瞎琢磨过,爱好忧国忧民的人要是碰上国破山河碎鬼子来了什么的,可以学岳飞史可法八女投江什么的。要是碰上乱世民不聊生,就上梁山瓦岗寨去投奔毛委员。要是赶上太平盛世就只有无病呻吟写诗填词。最没辄就是赶上象眼下这时代,说不准是在好是坏,一边歌舞升平风流奢侈,一边又贫富不均贪渎泛滥危机四伏。碰上这时候除了瞎操心帮不上忙大概也就只能感吟几句,再就剩徒叹天数如此醉里且贪欢笑了。俺私下体会着,这忧国忧民能在中国文化中占很重要的地位,不是文化人觉悟高,也并不只是匹夫也有的“责”,其实这“忧”也能产生无法替代的“痛并快乐着”的感觉,是一种权利。常人的生活就是七情六欲,喜怒忧思悲恐惊,什么都体验体验才好。都去练法轮成了佛过顺心日子,活着也是白活。所以呢,尽管很多事都是不在其位忧了也白忧,对身在海外的人更是如此。但白忧也要忧,光荣传统嘛,更何况忧也是一种享受不忧白不忧呢。不过这忧呢也不能忧大发了,成天毒气儿不出不济事不说,还可能帮倒忙或憋坏身体什么的。没赶上造英雄的时代,当个老百姓心存一念也就行了。反正忧也是白忧,帮不上忙,先把自己弄得不用别人忧了再说。扯到这忽然觉得这里有很多学问,再不打住弄不好扯成忧文化了,打住吧。

 

其实像俺这样的无产阶级散仙谈论什么忧国忧民是有点儿奢侈,甚至会让很多人笑话。算了,就算从来没忧过吧。我曾在一首诗里写过“放纵棋局功名远,家书偶至还不眠”的句子。就算国家的事不用咱瞎操心了,父母家人却是实实在在放不下。放不下又无可奈何,也就留下了永远的痛。这个话题又太重了,也打住。我在最狼狈不堪的1995年曾忧出过一首还算满意的诗“云外山河远,梦里岁月轻。家国多少事,归忘两不能”。总之忧的理由很多,又都是白忧,自己想解脱就只有使劲儿去忘。下棋也是为了解脱和逃避,但越是逃避日子越难过。围棋是需要好的心境才能长棋的,即便是“想开了去他妈的工作和学位”,放着一大堆愁事不管坐在电脑前下棋,也是时不时的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棋也就下不好。可是话又绕回来,曹操说了: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上网。

 

假如当初没有学围棋的话,我想我的生活一定会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围棋让我颓废也让我兴奋,让我不思进取又让我感悟人生,让我欢喜让我忧,历尽悲欢也难说下错了。假如人生也能悔棋,只保留脑中的记忆,时光却倒回二十年去再让我重新选择,我想我在别的事情上会避免很多单官废棋一类的着手,但要不要还下棋呢?大概还是要下的吧。

 

我最初在网上贴这个系列的时候,是以一首打油诗《围棋好了歌》结束收官的,这次换一首。人生如棋,也得经常复盘。当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二十一世纪新时代的时候,曾经不胜感慨,模仿老崔的调调写了一首颓废者的歌,作为我十年坎坷生活的官子谱,就放在这作为这个系列长侃的结尾吧。

 

昨天事扯不清别再问错和对,

明天事说不准也懒得把心费。

惦着家忧着国却混成窝囊废,

朋友疏姑娘远我突然象累赘。

心肠软脸皮薄这意志还挺脆,

人一颓运也背活得挺鸡巴累。

没有钱心里烦我吃完就想睡,

想开了去他妈的工作和学位。

混一天说一天又长了好几岁,

心变硬脸变厚成熟象老前辈。

爱不疼恨不痒我没心也没肺,

拿得起放得下见困难就想退。

你怎么说怎么想全都无所谓,

看白眼背黑锅我再也不流泪。

当俗人过日子无聊得象受罪,

收收心学学好还老也学不会。

热闹闹乱哄哄看着都他妈累,

眼一闭心一宽我就想往下坠。

自由自在往下坠,

我堕落出大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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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稿于2001年, 再改于200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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