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欢(转)(The end)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舌锋无敌发表时间:1999-08-23 04:59
◆              寻   欢 (续完)

               ·赋 格·               

                 十

  沼泽围困东西,江湖夹击南北,沟通外界的路都是桥(其中之一号称世界最
长)。新奥尔良的岛屿特征也体现在美国的文化版图上:它是一座茕茕孑立的天
主教孤岛。旧教习俗带来一年到头不断的节日,人们还嫌不够,异想天开地生造
出阳春节、爵士节、非洲节之类五花八门的世俗节日。对享乐的追求,达到贪婪
无耻的地步。

  感恩节和圣诞节的岁末时分,本是美国的节日旺季,在这儿反而成为一年中
较为乏味的阶段。平心而论,还是能找到别出心裁的节目的:河堤上围着篝火守
平安夜,市立公园“决斗林”里看灯,杰克逊广场就着烛光听赞美诗。然而,中
国人觉得这些名堂不够热闹,即使被邀到教堂或老美家中,啃着无味的火鸡,有
口无心地念几句祷词,仍是觉得凄凉。这也算过年?

  且慢抱怨。除夕夜,法国区有了一些骚动。球赛召引来大批好事之徒,照例
涌上波旁街胡闹。酒味弥漫街头巷尾,球迷冤家借助酒劲互相抵毁。邀了几位死
党,人手一杯酒,加入波旁街的醉汉队伍。灌了啤酒再灌“飓风”,一路呼喝着
拨开人潮,游到圣路易大教堂背后,再穿过侧翼的海盗巷,去到正门前的杰克逊
广场。只见巷子里几条黑影一字排开,面壁教堂当街排泄。海盗巷尽处,豁然开
朗。大教堂三座锥形尖顶巍峨耸立,夜色里不失庄严。放浪形骸的人们在这建筑
物的脚下,显出了渺小的实质。

  河边早已人头济济,观礼台的制高点更是水泄不通。大教堂敲响新年钟声的
同时,密西西比河上空爆发出缤纷焰火。观众狂呼乱叫,热烈拥抱,酒杯在空中
碰撞:“Happy f***ing New Year!”

  每一朵烟花绽现时,瞻仰的人们齐声赞叹;花影消遁,溶解在黑夜里,人群
便沉默了,期待下一次辉煌。最后,什么也没有了,这才嗅到空气里的硝烟味。
焰火临终前的姿态还在脑子里,观众已经抛掉了酒杯,开始撤退。

  新年的日子不动声色地过去,无法形容是否f***ing happy,市场里却悄然出
现了一种紫、绿、金三色的蛋糕。渐渐地,这三色沁入全城各个角落。新奥尔良
人心照不宣:狂欢节不远了。

  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大规模行动正在有条不紊的准备之中。普通市民只是
不断地去买那种三色的“国王蛋糕”(king cake)。里面藏有一个偶人,谁吃
到了就得负责买下一块蛋糕。如此接力吃了没几块,城里已经风闻:这儿那儿有
游行啦!其实,这时距离真正的盛宴狂欢日(Mardi Gras)还有好些天,但游行队
伍早已急不可耐地上街了。

  大小街道成了流动舞台。倾城出动,万众亢奋。在报纸上找到当天游行的路
线图,选择一处,驱车前往。越接近游行所经地段,车流越发凝滞阻塞。弃车步
行,很快淹没在人海中。按说还是冬春之交,狂欢的气氛却使气温骤然上涨了不
少度。看客们拖儿带女,扛着食物饮料、梯子椅子,仿佛要在街上安营扎寨。

  真的在街边安营扎寨的人并不在少数。他们是既订不到旅馆房间又没有亲友
接待的外地来客。好在气候温暖,裹张毛毯就可以露宿。城市里多出这些以天地
为床的邋遢流浪儿,象是又爆发了一场民主运动,或者嬉皮时代卷土重来了。

  闲话休提,单说那游行。天黑后鼓乐声渐起,警车左右开道,把耸动的人头
挤回街边。打头阵的是四名赤着身的精壮黑人小伙子,头上和腰间缠了白布,高
举火炬跑在前面。这支队伍叫做“巴比伦骑士”,特色就是“秉烛夜游”。彩车
披挂得花里胡哨,每辆车有一个主题,无非是风土人情、古装演义、某种职业以
及任何可以发挥想像的事情,夸张地用布景、面具和动作演绎出来。花车前后,
鼓乐队和歌舞队在街面上扭秧歌似地前进。这些类似迪斯尼童话的俗套并不是游
行的真正意趣所在,精彩刺激的一幕应当是哄抢赠品(throws)的竞争。尽管同样
无聊,却具有群众运动的参与感。

  “扔点什么给我吧!”万臂挥舞,众声恳求。所谓赠品主要是塑料项链、手
镯、茶杯和硬币之类的玩意,颜色华丽,廉价粗糙,并没有多少价值,此刻却突
然成了宠物。抢到的项链就挂在胸前,几辆彩车过去后,每人头颈上都已负重累
累,成了典型的寻欢客(revelers)模样。漂亮可爱的少女和儿童是抛撒者青睐的
重点对象;聪明的寻欢客高举捕鸟网,或者把雨伞反撑作“丫”状,亦不失为创
收的高招。观看游行也是一门学问,新人是需要交学费的:有经验的观众从不急
于伸手去捡掉在地上的赠品,而是先踩在脚下占为己有,待到没有别人争夺时才
拾起来。众脚齐踩之下,初出炉的寻欢客必然要尝到手背惨遭践踏的苦楚。

  一阵争夺的骚乱过去后,也许一无所得。在这样两手空空的时候,心里不免
若有所失。舞台上,身穿笨重戏装的抛撒者也耍累了,机械的动作越来越有气无
力。戏总有终场的时候,待到车马远去,人群散尽,长街一片狼藉。

                 十一

  重复看过几次游行,渐生倦意。又有多少人能够兴致不衰地长久陶醉于此等
艳俗的展览?

  “人生是一场化装游行。”(Life is a parade.)如果换了肃穆的语气读这
句新奥尔良人的谑语,竟会有不寒而栗之感。同样的黑夜,同样的彩车,却少了
喧哗的鼓乐,少了盛装的演员、捧场的观众。在偏僻的街角,我意外目击了一支
退场途中的游行队伍。华丽之中兀自有一股悲壮的气概──因为无人喝彩,也因
为绚然过后的终极目的只是凄凉的仓库。

  每次从充斥声色犬马的波旁街逃脱出来,信步转到悄无声息的王室街,都要
在一家画廊门外面壁一会儿,看一眼橱窗里的乔治·罗德里各《蓝狗》系列画。
所有的狗们都是一种凝神注视的形像:正面,端坐,两眼圆睁,通体发蓝。背景
是变幻的沼泽地夜景:庄园、橡树、冷月。

  也去杂货店浏览千奇百怪的狂欢节面具:骑士、木偶、舞伎、小丑、动物、
外星人……共同之处就是一双镂空的眼孔。城市假面舞会的漩涡里,偶尔能透过
伪装捕捉到一柱稍纵即逝的心灵光束:冷落剑客,背倚栅栏,一袭镶金紫袍,一
副纯黑眼罩,看山看水犹如隔岸观火。

  头戴面具,装神弄鬼,是上古文明的遗风。狂欢节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古罗马
的“开春节”。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被严冬压抑已久的人需要放纵。于是奉了
酒神、爱神之名,胡作非为一番:痛饮、群宴、狂舞、荒淫。人性的解放永远要
从食、色两方面着手。

  新奥尔良开埠以来,克里奥人一直有庆祝狂欢节的习惯,但那是无组织无纪
律的散漫活动。近代狂欢节出现在1857年,始作俑者竟是一群扬基佬!他们
独创了“神秘寻欢客俱乐部(The Misticke Krewe of Comus)”。“俱乐部”
(krewe)一词纯属杜撰;“寻欢客”(Comus)则穿越了千百年犹太-基督一神教的
桎梏,回溯到文采风流的古希腊时代;至于“神秘”作风,却又和十九世纪风靡
欧美的地下组织“共济会”(Freemasonry)有关。这群皈依食色大旗之下的“神
秘寻欢客”是某种意义上的勇士:他们突破了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的保守习惯
,主动接近希腊、罗马的古文明。1857年可以说是新奥尔良“罪恶”文化史
上的里程碑:美国人和克里奥人终于结束了分裂割据的局面。

  内战后,新的俱乐部不断涌现,每支队伍都是某个团结而保密的社会圈子,
各有各的旗号、首领和风格。1870年,“第十二夜”俱乐部创立,正式确定
三圣节(圣诞节后第十二夜)为每年狂欢季节的起点。1872年沙俄大公的来
访催生了另一个重要的俱乐部“大王”(Rex)。皇家三色(紫、绿、金分别代表
正义、忠诚、威力)被钦定为狂欢节的主题色。十年后,“大王”俱乐部“国王
”、“王后”双双在“神秘寻欢客”俱乐部的假面舞会上隆重亮相,两大朝廷的
高峰会晤由此成为一年一度的经典节目,新奥尔良狂欢节的传统大致成型。

  狂欢节的时间范围有两种定义。狭义的狂欢日(Mardi Gras)字面意思是“油
腻的星期二”。广义的狂欢节Carnival则从“第十二夜”起,止于“油腻的星期
二”,长达个把月之久。最后的星期二既是高潮,又是终点。午夜一到,一切狂
欢活动都得停止。过后就是长达四十多天的斋戒期,直到复活节才能解禁。

Carnival为什么在Mardi Gras戛然终止?狂欢之后为什么要斋戒?只需作一
番拆字分析,就可以揭示狂欢节的实质。Carnival由两个拉丁词根构成:carnis
,肉体;vale,告别。原来,这一切醉生梦死的迷乱行为并不是毫无道理的一味
发泄,而是不得不与感官享乐决裂之前的垂死挣扎!

  在这层意义上,凸现出一个被刻意宣传的宗教形像。那就是形容枯槁、赤身
裸体的耶稣。他被人类出卖之前,在人间的最后的宴席上声称,食物是其肉体,
美酒是其血液。肉体被钉死在十字架上,鲜血从胸口流淌下来──这幅触目惊心
的广告画面,敦促沉溺于食色欲海的凡人检讨他们“与生俱来的原罪”。

  狂欢节披上了宗教的外衣。仍旧是春回大地之时的生命宣泄,但在放纵行为
的背后,站立着一本冰冷的《新约福音》。满篇皆是耸人听闻的箴言和谶语──

  “体贴肉体的,就是死;体贴圣灵的,乃是生与平安。”

  “血肉之躯不能承受神的国。”

  “在肉身受过苦的,就已经与罪断绝了。”

  “那日,天必大有响声而废去,有形质的都要被烈火销化。”

  ……

  和大多数人一样,我没有工夫细想这些生与死、灵与肉、罪与罚的命题,就
身不由己地被卷入狂欢节的洪流中去。那是何等疯狂的日子!新奥尔良象最后冲
刺一样,全身心地投入了狂欢的高潮。学校放假,单位停工,旅馆却是爆满。进
城的各条公路上挤满了外来的寻欢客,塞满车厢,手舞足蹈,摩拳擦掌,准备痛
痛快快地过把瘾。

  城市人口爆增。大学区许多学生的房间成了临时客栈,收容来自天涯海角的
狐朋狗友。在这个疯狂的季节里,也有少数逆流出逃的本地人士──或许已经看
腻了年复一年的表演,或许本来就是耻于随俗的正人君子。外流者远远不敌汹涌
入侵的人数,百万寻欢大军把个罪恶之邑搅得乌烟瘴气,又生气勃勃。

  日历终于翻到了最后的星期二。借问酒家何处有?行人遥指波旁街。

                 十二

                  因为我知道时间终归只是时间
                   地点终归是也只能是地点
                    真实的只能真实一时
                     只能在某个地点

                  ──艾略特 《圣灰星期三》

  所以还是去波旁街,享乐者的终极圣地。可是,波旁街有什么花样,不是都
见识过了么?──此言差矣!好戏在后头。那就是所谓“show”。前辈寻欢客
缅怀狂欢节胜景,总要提及波旁街的“秀”。他们说:眼见为实!

  城里全乱套了,大呼小叫的人群都朝法国区涌去。街车走走停停,不一会儿
干脆止步不前:圣查尔斯街已经封锁交通。寻欢客形成了松散的游行队伍,在早
春的街上步行。不免怀想另一种游行,不知今夕何夕……如今,步伐是散乱的,
思绪是迷糊的,脖子上系着塑料项链,手里握着的只是酒瓶。人生是一场化装游
行,我们观看,我们也表演。只是春天在老去。

  远在法国区外,已见到各式各样涂了脸谱,戴了面罩的人;也有几乎一丝不
挂的。这是一场盛大的化装舞会,社会的人蒙了面,反而象撕去了伪装,显出动
物的本质。酒精进一步腐蚀了理性,把每个寻欢客带到人兽之间的混沌境界。

  “Show your t***!”波旁街上,有个声音在呼唤,发自人海的某个角落。
循声而视,发现了当事人──呼叫者,不怀好意的男人;他的猎物,漂亮的姑娘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紧张不安:“我?”

  那男人淫笑着点头,从颈上摘下一串华丽的珠链,向她扬了扬,作为诱饵。
围观的寻欢客邪恶地帮腔:“Show your t***!”

  女孩涨红了脸躲开。怎能轻浮下贱到象波旁街的脱衣舞女一样?可是,洁身
自爱的信念没有坚持多久,就开始动摇。男人们失望地弃她而走,去追踪其他女
子。那些爽快地亮出肌肤的女孩,博得响亮的彩声和大把的奖励──项链。她又
喝下一杯血红的“飓风”,感觉自己正被波旁街的热潮融化……游戏而已,何必
过于认真?

  在某次“秀”的大合唱声中,在酒精鼓起的勇气之下,矜持的限度被暴增的
虚荣心一跃而过。闪电般掀起上衣,春光一现……欢声雷动,闪光灯齐明,珠串
从四面八方飞来!

  这就是波旁街的“show”。我也明白了游行时争抢的塑料珠串的最终用途。
它原来是一种货币,从一个寻欢客的脖子上流通到另一个人的脖子上。肉体,也
就是狂欢节旨在遗弃的carnis,遭到了廉价的拍卖。

  挂了许多项链的女寻欢客,一定是不惜多次献身的放浪人物。成为这样置羞
耻于不顾的人其实并不难。阈值一旦超过,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一千次。几分钟
前她们也许还是惜身如玉的良家妇女。

  波旁街两边的楼房阳台上,聚满了看客和演员──两者已无法区分。项链抛
上掷下,讨价还价在热闹地进行着。以塑料货币为媒介的交易,多少有点虚拟的
意思。露胸易珠只是象征性的卖淫,仅仅点到为止地挑战了社会对人性的压抑,
而且用的是闹剧的轻佻方法。

  这里也有男女平等的呼声:“Show your d***!”只是略为稀疏薄弱。公子
哥儿低头伸手解裤带的动作显得有些委琐,不如阳台高处的女郎:把衣服高高往
上一掀,脚下万众沸腾,真有领袖一般的成就感。

  “Show…show…”是波旁街听得最多的字。潜藏的暴露癖和窥视癖找到了发
泄的地方。酒吧的电视屏幕上,一律不间断地播放着街头“秀”的精彩镜头。冗
长的讨价还价过程剪去了,拼凑成脱衣的马拉松。千百次的掀衣动作缀连起来,
象一种话语的重复,象群众运动中的某句关键性口号。

  “同志”街区没有多少脱衣交易,倒是有些更象表演的活动在进行着。男扮
女装的艳丽“妇人”飘忽而过,令人惊诧于“她们”身材的高大。阳台上,盛装
的小女孩热烈地扭动身手,长裙以拉丁美洲的节奏迅速颤抖。高潮处,“她”似
乎不经意地撩起裙角,霎时把性别的真相展露无遗。一群扮作古罗马贵族、贵妇
的男人,夸张地表演着末代王朝的淫乱丑态。

  人欲横流,已到极致。醉醺醺的星期二夜晚,波旁街的荒唐闹剧、肉的盛宴
,狂野程度趋向巅峰。声音、气味和景象综合成为末世的虚幻。街面上厚积着酒
瓶和珠串的残骸,寻欢客活象废墟上夜游的鬼魂。

  与寻欢客形成截然分别的,是一小撮外地教会派遣来的说客。他们的使命是
劝导寻欢客摈弃狂欢节这种邪恶的传统。说教客表情严肃,有的手举写有圣经箴
言的牌子,有的肩扛十字架,散布在寻欢客的海洋里,显得极不协调。

  寻欢客也好,说教客也好,都在等待一个无情时刻的降临。愈接近午夜,盛
大的演出愈有退场前的惶然气氛。毁灭的绝望笼罩着所有的人……

  这一时刻的降临,犹如来自冥冥上苍的宣判!顷刻间,一座群魔乱舞的城市
瘫死了,忽喇喇分崩离析。欢场若梦,转眼成空。狂欢的人们猛醒过来,一哄而
散,脸上的表情写着:“玩儿完了!”不容分说,完了就是完了。

  警车队呼啸而至,象上帝的使者。刺耳的喇叭反复叫嚷:“狂欢节完了!”
──多么言简意赅。接踵而来的庞然大物是清场的垃圾车,推逐着左右躲闪的最
后一批撤离者。

  警笛声中,我也逃出了酒气、尿味冲天的法国区,踉跄地走回圣查尔斯街。
越往上城去,行人越稀少。弯曲的街道冷峻地延伸,寻欢客的身心在这新月的弧
线上淬火、冷却。今夜不再属于盛宴狂欢的星期二,而是所谓的“圣灰星期三”
(Ash Wednesday)。还是那些幽暗的维多利亚式洋房,长明灯照耀着无人捡拾的
塑料项链。我走在这段熟悉的老路上,琢磨着“灰”的含义。天主教安魂弥撒“
震怒之日”(Dies irae)一节中说到了“灰”:

  “这一天,这愤怒的日子,人间将销毁成灰……”

  说的是“末日审判”。当我初次听到莫扎特的绝笔作时,吃了一惊。基督教
里有我不能参透的悲怆。

  旧教仪式把“灰”的可怖概念现实化了。虔诚的信徒在圣灰星期三必须去教
堂接受神甫在额头上点的“圣灰”,画成一个十字。从此斋戒四旬,禁欲忏悔,
直到复活节。

  城郊的大路上,外地的寻欢客大概还在继续逃窜。更多的人则和我一样,在
昏睡中度过灰黯的星期三,让野性从体内蒸发出去,让人性中安祥、和平的成份
重新占据灵与肉。

  圣灰星期三像人生的过渡时期,“反思”的阶段。这天,尚未睡醒的、酒意
未退的人们,已经开始体味“盛宴必散”的千古道理。城市的狂欢季节可以比拟
人的性行为:从高潮之前的铺垫到之后的满足和空虚,所有的寻欢客参与了这一
巨型的宣泄过程。午夜的非常时刻,由歇斯底里的顶峰坠落一蹶不振的深渊。这
是浓缩的人生:生死的感觉迸发于一瞬。我不能承受“灰”的沉重预言,也不相
信万物崩溃的世界末日。在异教徒的眼里,狂欢节不是圣经神话的预演,而是一
出仪式化的人间戏剧,我从中领略了绮靡繁华从制造到销毁的一段轮回过程。

  确乎是不同寻常的一天,全城的教堂钟楼齐齐地暗哑失语。我苏醒在一片灰
茫茫的寂静中,徒有四壁的家里只见新添的财产:紫、绿、金三色的塑料茶杯,
里面盛满华丽而粗糙的塑料珠子。想起耶稣举杯邀酒的语录:“我不再喝这葡萄
汁,直等神的国来到,喝那新的日子。”觉得那像一句笑话。上帝能赐予我的不
过是一只塑料杯子,而日子不过是一些华丽而粗糙的塑料珠子罢了。

  所幸的是,窗外风景依旧。在新奥尔良,在这个瞬间,雕花栏杆锈斑点点,
煤气风灯彻夜未熄。早报广告上说,回收塑料珠串,及早为明年狂欢节准备。很
好,天不会塌下来,戏还要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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