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第一次看见苏三的时候,她正在巷子里追一只狐狸。
没人知道这年洪洞县打哪来了这么些狐狸。它们成群结队地在巷子里流窜。大
白天的,女孩家们晾晒在院里的衣物转身就不见了,追出院去,只见灰褐色的
毛一闪,布质的绸质的织物,在地上拖拽出嗤啦一声尖叫。
张无忌走到巷口,那毛茸茸的畜生迎面奔窜而来。无忌正待闪身而过,眼神忽
地撞上那一双斜目,心里一怔,那狐狸打他胯下一闪而逝,一股臊气经久不散。
无忌一时有些恍惚,心内有些牵扯泛泛地涌起来,又想不分明,只觉那野物钻
过地方,被细细茸毛吹拂的麻痒依依不去。
待把神思牵拽回来,正要举步,抬起眼,心里又得一怔。狐狸身后原来还有一
个女人在追赶。那女人也说不出年纪,也不过是一把青丝,一束软腰,一双眉
黛,无忌心里居然就起了些惆怅。女人见狐狸倏然不见,止住了步,远远地看
向巷子尽处,浅浅眉目,一时分不出是恨是恼。女人把双眼拂过无忌,转身待
走,忽尔回头:你是做什么的?
按照无忌的记忆,遇见苏三那天,他该是着青布裤褂,青色鞋袜,青色束腿,
肩上斜斜背了把长剑。
只那穗子是一把艳紫。
你知道苏三出没的年代,人们还不大习惯动辄赤膊相见,还有些很琐碎可笑的
装腔作势优雅地卖弄着风情。譬如不管社会叫社会,叫江湖。譬如不管个人奋
斗叫奋斗,叫博取功名。
张无忌正目送女子转身,见她忽又回头,一双眼睛光光地看住自己,心头无端
有些着恼。遂沉声说道:我前往京城博取功名,路过撞入城中,请问这是什么
地方。
那女人没有应声,皱着眉毛看了他眼。无忌忽然不耐烦起来,这女人明显是
把他当作一个新鲜物件在打量,好奇心满足了立刻扔下不顾的。
你背上背着的那是什么?女人似乎有些冷,把手笼在月白的袖子里,斜了眼看
他。
她说话时候不自觉微微地侧着头,那神情不是不动人的。
所以张无忌忍住气,答她:剑。
买的么?做什么用?
噢。张无忌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柄剑哪里来的,何年何月系在自己背上的,竟
然没有头绪。记忆的最尽头似乎就在路上了。最初的那刻就是背着这柄剑的。
上路的第一步难道就是奔着这城而来。
行走江湖防身用。他呆得一呆,到底说出话来。
女人的好奇心满足了,反身就走。张无忌还来不及恼恨,那背影倏然就飘远了。
巷子深处有稚嫩女孩的嗓音扑面迎来--苏三,狐狸追到没有
张无忌心头轰隆隆一阵雷响:苏三。。。那么,这就是洪洞县了。
洪洞县。
洪洞县里无好人啊。玉堂春叹了口气。小姐,你也忒多心了,昨个王金龙王少爷
不就是大大的好人么。小丫环阿的端来盛满水的铜盆。玉堂春摘下腕上的缠丝镯
子,阿的帮她挽起袖。好人?吓,他不过图的是我的身子。阿的不言语了。玉堂
春微微弯下身子,正待撩水,却又停住,凝神心疼着水中的自己。镜里朱颜为谁
妍。她忽然转身,看着阿的,眼中满是水意--阿的,你记住了,只有我那张郎,
爱的是我这个人。
张无忌走在洪洞县街头,只觉城中人大多神情淡淡,更有一些女子,眉目清冷,
与苏三仿佛。走了半日,他也无趣,便找个夜店宿下了。
一夜无话。
第二日,尚是薄晓时分,无忌就叫一阵聒噪闹醒。推门一看,客店中老少男客尽
皆起身,三五成群聚作一处,神情兴奋说笑不住。无忌一时动了好奇,抓住店小
二便问出了何等大事。小二居然也笑盈盈答他:你这也不知么?本城今日拍卖大
会啊。拍卖大会?张无忌神情无限愣怔。呵呵,老哥,你不是本朝的人吧。店小
二还待分解,远方有人客锐声招呼,便扔下无忌自顾走了开去。
无忌皱住眉目,想了半日,依旧混沌得很。才待抛置不理,却只觉心头无限关切
,竟是一时散漫不下。
无忌环顾店中,惟有一老人似乎眉目略见温暖。于是近前欠身行礼过后,便打听
起这拍卖大会的来历。老人分明有些诧异,却到底是风霜惯见人,只眉毛略动,
一迳说了下来。
原来本朝科学昌明,技术发达,朝中贤人以先进机械破解人脑秘密,得知人在十
岁之前心地澄澈,事理分明,全身质地,纯为灵魂。十岁之后,年事增长,风尘
侵蚀,肉体肉欲的渐长逐步挤压灵魂的体积,越往后去,身体日益痴肥,灵魂日
渐萎缩。该项发现公布之后,人人恐慌,盖因民风此时尚为淳朴,尚以灵魂为重,
肉欲为鄙。于是又有另一干贤人发明一权宜之计。便是在十岁将至之际,将人之
灵魂以试管抽出,保管妥当,今后诸年每年分别注射若干回到体内,便无被肉欲
压榨之虞了。
张无忌听到此处,但觉心惊。眼里已是凄惶无限。老人啜口桌上热茶,细细打量
了无忌眼神,心里忽然悲悯起来。住得片刻,他依旧往下分说。
再说这灵魂之保管,实在不是易事。凉了易致魂主冷心冷面,无有人气,热了又
易蒸发折损寿命,而且长期置于空气中静止不动,依旧会自行萎靡不振。幸得本
朝贤人甚多,于是又有人发明方法,将抽出灵魂注入幼稚动物体内,凭籍动物热
血及活泼生命机能保持灵魂之活跃有生。却说有一干为人父母者,欲得子女日后
灵透异常,遂挑拣那一等狡黠有智之动物,将子女灵魂注入其中,但等日后抽回。
却不料此类动物既是狡智莫名,注入灵魂之后,更为通透不可捉摸,遂趁寻良机,
携带灵魂潜逃无迹。于是留下那一众孩童,灵魂空洞,直至长大成人,还是失魂
之人。成年之后,父母纷纷过世,无人照顾,政府慈悲,便举办一年一度拍卖大
会,令人将失魂人领买回家,或为奴婢,或为妻妾。。。
张无忌但觉眼中泪水涔涔而下,落泪何因,却自身亦毫无线索。对面老人叹口气,
顾自起身去了。
此时城头朝日暾暾,城中各处人声鼎沸,忽见店内人发一声喊,一众人等,蜂拥
出门,无忌正茫然踌躇,亦被裹挟而出。
众人到得一闹市所在,眼前分明新搭一高台,台后布幔,恍然有衣香鬓影错乱。
无忌立住脚,心下从未这般茫然无措。只知双眼盯住台上,仿佛此生命悬其间。
台上的人来了去,身前身后的人嚷了叫。无忌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只是目不
敢错,他只是耳不敢息。
“苏三,城南女子,长五尺三寸,面白无痣,肘间有黑色胎记一枚。九岁另十一
月时父苏里南将其灵魂抽出,注入幼嫩狐狸体内,次年狐狸逃逸,该女体内魂灵
度数为百分一。。。”
哗啦啦。张无忌头上一片雷声炸响。苏三。。。那一把青丝。。那一束软腰。。
那一双眉黛。。你会有怎样明澈狡黠的灵魂呢,却要寄居在一只狐狸的身上!
狐狸。
昨晚上我看见一只狐狸擦着后院墙根飞也似过去。噢。。。玉堂春微微挑起了眉
毛。不会吧,这样冷的天气。我看分明了的,小姐,后院太僻静了,这狐狸,只
怕不是安稳之兆。两人一时都不说话,房内炭盆爆了一个火星--“啪”。张郎要
在就好了。玉堂春幽幽地说。还有那柄浴雪剑,那年我亲手织了艳紫的穗子给他
系上,以剑定情,他允我一年之内博得功名,回来迎娶。玉堂春凝视眼前哔啵炭
火,身后阿的轻微地响起鼾声。
张无忌是当掉了那柄长剑,才买得苏三而归。把剑交给当铺主人那刻,他忽然心
血来潮,激荡莫名。立住脚半日,终于解下那一把紫穗,揣在胸前,方把剑付
与那人。
买卖手续办妥之后,张无忌向宿处走去,失魂女子苏三跟随他身后,一路逶迤行
来。
你买下我作甚?
无忌不用回头,也分明得那女子微微侧了头的恼人神情。他不言声,依然前行。
身后再无话。
一路行至店中,苏三经得这日一场大变,疲累不堪,倦极而眠。无忌坐在桌前,
看那女子睡中亦一派天真神气,一时分辨不得有魂与失魂之人,何者更为幸福。
苏三醒转的时候,天色已晚。眼一睁开,就见那个神色怪异的男子定定看住自己,
眼中似是哀怜又似艳羡模样。
你看什么。问出话来,并未企望回答。这个男人,说话比花钱吝啬。
看你。苏三闻声吓了一跳。失魂之人不解人世好意,然而男人语声中一线温柔,令
她心中微微一荡。
苏三似对眼前人有了暂时的兴趣,她开始盯住张无忌,细细研究这人神情。
连眸子都是清白无限。
张无忌一念及此,忽然悲从中来。
苏三犹豫了一下,伸出手,似懂非懂地擦去张无忌眼中的泪。无忌抱住她,她迟
疑着,终于伸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抚拍着。
苏三苏三,你可还记得九岁那年,你父亲将我带回家,你就是这么轻轻地抚拍我那
青色的毛发。父亲,我从来也没见过青色毛发的狐狸呢。你那时候语声清脆,眼眸
明澈啊
怀中的苏三似乎已无重量,忽然迷迷糊糊问得一句:你,还好吗
那一夜,苏三缠绵在他身畔的时候,在极度快乐的瞬间,张无忌只觉心头一痛。
那把艳紫的剑穗扎在了他的心间。
我是该个都市里一名普通的女子,我有健康,有父母,有收入不错的工作,重要的
是,我有灵魂。所以,我寂寞得躲在办公室读书。
“苏三,这是本部门新来的同事。”门突然开了,市场部经理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
个年青男人。“我叫张无忌。”那个男人伸出手,我看见他眉目冷清,内心空洞。我
慌乱中起身,膝间那本书掉落地上。“苏三起解”。书中那个不知哪朝哪代的女子玉
堂春,当她在台上身着鱼尾罪裙,戴着罪枷语调优美地泣诉而来的时候,她的名字叫
苏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