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克随笔:9月7日看到康赫布置失语作业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桑克发表时间:2002-02-02 22:32
9月7日看到康赫布置失语作业

桑克

  关于失语,我想起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最后一年,那个夏天开始很热,后来就总阴天下雨。我从学校回到农场,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一句话也不说。父母看着我,任我沉默。他们尊重我的沉默。我是想说什么的,但无法说。我手里拿着一本旧版繁体字的《金蔷薇》,坐在我家开满玫瑰的院子里。院子里的玫瑰大约有20余株,每株上面都开着三四十朵的花。玫瑰形成的香流,粘稠的,仿佛石油膏,在我周围,在院子里盘绕着。但我的鼻子失灵了,还有我的心。我感觉有只黑管粗钢笔在某一个刹那开始动,开始寻找一个让我动心的词,一个让我可以活下去的词。
  我在自己心灵的亭子间里,挨个架子找着、翻拣着。哦,这个词那么光滑,看样子打磨很多年了,熟练得像自己的手,拿出来呢也和没拿出来一样。即使我自己看了,也会自动跳过去,仿佛空气,如果它不散发香气和臭气,你就会误以为它不存在。这也像我们身体的某一个器官,只有它病了,我们才忽然明白忽略它已经很多年了,而往往只有到这时候,我们才发现一切挽回都已经来不及了,它正在远离我们,在我们的上空做最后一次盘旋。而左边这个词呢?也很光滑,还留有很多陌生的手印,指痕,细腻的构成纹路的油泥,颜色也偏重,有种黑夜的意思。这是被很多人都摸过的词,它让我伤感,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它光滑的肌肤下面藏着什么?难道那黑色已经渗透过光滑的表皮障碍进入了它的核心?而这核心不说出来,谁会以为它存在呢?或许以为这是它的本色。
  我是个悲伤的聪明人。那么我就该把这个词绕开,也不要像对待第一个光滑的词一样,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端详,浑想自己和它之间曾经发生过的事。而这个光滑的词我只能看着,当初它也是白的,而现在它的白怎么可能恢复呢?静静地看一小会儿,然后走开吧。我心里头间或会阴暗地觉着它会脏了我的手,其实我的手也有一些不好意思说出来的东西。我们能说出来的东西又能有多少呢?我们的感受神经和大脑语言区是一一对称的吗?我怎么这么相信平衡呢?左上边出现一条竹枝的影子,右下边就该出现一个红色的角章?没有这个角章又如何呢?那无边的虚空难道不够重么?难道我们真的会跟随那条竹枝的影子一头栽到纸卷的后面去么?
  但我还是绕开了。我缺乏必要的勇气,可能必要的,也许我只是这样一个胆小的在角落里辨认灵魂的人。我蹲下来,歪着头,看这一个词。动过的人似乎很少,上面的毛边都能清晰地看见。紧挨着它的那个词是拉丁字母写的,我不认识,但我想多少和它有些关系。它似乎很诱人,无辜的大眼睛毛茸茸地看着你。但为什么前面来的人都没有动它一下呢?它的长相和其他那些相比似乎也没什么大的区别。可为什么也有人动过的迹象呢?那是一些什么人呢?我看着它,足足有五分钟,像伯格曼《呼喊与耳语》中一个静止的镜头。
  我打量着琢磨着,也许那毛边很扎手,或许它里面包藏着祸水或火焰,一旦打开它,就像张天师揭开镇压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的石碑。我不敢动,但我真想动一动。我真的动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其实也不是勇气,不就是受伤害么?大不了不就是完蛋么?名誉什么的扫地么?死掉么?死掉是早该死掉的,我侥幸活了下来,早就是捡了便宜了。1991年也有一个机会,但让我的友人替我去做了。我不能再做,我必须尊重宿命的安排。我动了,这个词的确有些古怪,我摸着,它似乎一会热一会凉,打摆子似的,甚至在我眼里它的颜色也在变幻,一会是红的一会是黑的,像我看太阳久了,再看周围却是一片黑暗。但它的质地很硬,很像石头,结实。我终于了解一些了,但我不能确定,当然对全部我从来也没有奢望过。
  很多的词我都要一点点地看下去。9月7日看到康赫布置的失语作业,我就想到我该去找一些词,甚至找一些病,从缺陷恢复自己——这是我曾经写过的诗句。那三个词的名称,或许就是命运,爱和信仰。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我不想固定它们,但一个线索给出来了,我们就不妨套上这个线索走一遍。至少有一个线索是清晰的,这也就很幸福了。
  有一度失语很严重,撕纸,把钢笔掰断。我不知道眼前这个词是什么,看不出别人摸过的痕迹,自己摸过与否也不记得了,对它充满猜测,却无从下手,那么我就学习什克洛夫斯基,像个造物主一样为它命名吧。这有点自大,但这可以把我的皮肤变成青蛙的皮肤,对土壤的湿度,对空气的紧张程度有一个小小的精确的了解。还有另一个被很多人都摸过而自己没有尝试过的词,那么让我也来摸摸吧,它老,它的样子有妖精的魅力,周身都是高贵而衰朽的黑色。即使我不能让这个西比尔恢复青春,也不能拯救它某条堕落的衣褶,那么我至少可以为它摸上属于我自己的指痕吧?也可能结果是更悲哀的,我以为的特殊的个人指痕也和别人的重叠了,或者我就是那个别人,真的我已经来过了,现在的我是那个人的影子,我又来了一回……
  多年后,贺照田在给我的一封长达八千字的信里,引用了叶芝的一句诗,大约说,转眼就已经三十四岁了(我的记忆死机了,还出现了许多马赛克,但我清晰地记得当时我看到这句诗后,感伤的潮水从皮肤里渗出来,并涨大到眼睑的防波堤上)……9月7日,我三十四岁。我仍旧是个充满迷惑中的人(离不惑还有六年的时间,这也是一个期限……)。
  我从院子里回到阴凉的面对着菜园和一片杨树林的北屋,我写下了一个词:习作。然后我就开始说话了。

      2001/9/7/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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