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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阿飞姑娘——不得不说的故事（33）


（单飞一篇。）

我的爷爷1945年毕业于浙江大学农业经济系。农业经济。我的父亲在1990年以前所做的事情都与农业有关，而我的学习和工作都与经济有关。这也许能说明我爷爷在将近60年前就高瞻远瞩，对我们家的后代就有了详细的规划。

我的爷爷在我们家所有人之中是最矮的。我的父亲比我爷爷高；而我母亲年龄比我父亲小，但比我父亲稍微高一些；我比我的父母都高；而我的弟弟却比我高。所以我们家的人如果站在一排，你就会发现岁数越小的人越高，而岁数越大的人越矮。

我的爷爷一生正直，是个刚正的人。他从来不会拍马，说话直来直去。但在这样的人往往都没有好的运气。我爷爷退休的之前在一个农校里面教书，教会计。他就这样教书，一直教到退休。在教书过程的某段时间内中也养过猪。在爷爷刚大学毕业的时间里，考取了公务员，做了一名工矿检查员（检查矿山和大企业里的健康和安全问题），但因为无法容受工作领域的种种不是，终究没有做多久。

我是爷爷长孙，学习在他所有的后代中是最好的，所以他最器重的是我。其实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数学才考了26分。我爷爷在那个夏天开始教我数学。在五年级的那个暑假，我爷爷开始教我英语，是午睡起来之后要先写5页工整阿拉伯数字，例子是爷爷手写的，在作业本的第一行。我上高中和上大学的时候，每一周或者两周，我就会收到来自爷爷的信；而我则随时报告我的学习和生活情况。

我爷爷曾经送给我一支他自己始终舍不得用的钢笔。我不喜欢用钢笔，用圆珠笔。我把钢笔放在文具盒里，每年放假都随身带回家。我爷爷在我不在的场合对别人说，这个孩子还不错，没有把钢笔丢掉。我爷爷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有一次我的姑父在搬家的时候把他的一些手稿当废纸给卖了，爷爷大为恼火。凭心而论，我的姑父是个非常好的人，但他从来没有写过东西，所以无法理解看似废纸的手稿对于一个作者的意义。

我爷爷在几年前，把他老了之后的掉下来的第一颗牙送给了我。牙齿用纸包着的，纸上面写着这颗牙齿脱落的日子：1979年X月X日（那年他刚退休，我忘记了具体是哪天）。他对我说，这个只有给你，如果给了你的父亲或者别人，他们出门之后就会丢掉。我总是随身携带这枚牙齿，不管在学校还是在后来的工作岗位。我工作之后总是搬来搬去，不知道在哪一次搬东西的过程中，我丢失了这枚牙齿。每次搬家，我都在盘算留下哪些鞋子，留下哪些衣服和书籍，我疏漏了这枚牙齿。这枚牙齿虽然小，但这并不是可以丢掉的借口。在有一些深夜里，我总是突然醒来，我开始找这枚牙齿，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摊开，翻遍每个角落，然而一无所获。我痛恨我自己。

我总是企图保留最有用的东西，但最好的东西往往被我轻易地遗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爷爷开始研究了儒家思想。他把他对四书五经的理解都写成了文字，有段时间，每隔两三个月，我就会收到爷爷寄过来的他写的文字，是原件，每张纸的后面都留有复写纸的复写痕迹。他自己只留下复写件。他的每篇文字都从古文的原文开始，慢慢说明一个或多个朴素的做人道理。道理我都懂，但现实是如此嘈杂和烦乱，所以我总是没有心情仔细看。有的根本没有翻过。

我是那些文字的唯一读者，我爷爷希望这些文字会对我有帮助。每年春节的时候，我就会坐在爷爷的面前，听他说他的过去；更多的时候，听他说最近研究儒家思想的成果。有的时候他拿出刚刚完稿的文章让我马上看，我坐在桌子旁边心不在焉，不停的眼睛瞟旁边的电视报。爷爷跟我说，有些事情，你只要和领导说一次就可以了；千万不要再三的说，有些人会不高兴的，你要记住；因为孔子曾经说过………

我在深圳书城拨通爷爷的电话，我说我现在正站在一本台湾陈立夫所写的《四书道贯》面前，竖体排版的，要买一本吗？爷爷一口答应了。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当中，只有我知道我爷爷需要什么书。我们有默契。

每当我回到爷爷身边时，爷爷都很高兴。他知道我和他一样，喜欢绿茶。他拿出他最好的杯子和最好茶叶给我；这个最好的杯子是他珍藏的，轻易不会拿出来。然而那一次，我却失手把这个最好的杯子打碎了，爷爷知道了之后，说不要紧，换一个就是了。然后爷爷拿出了他所珍藏的次好的杯子给我。

每次面对爷爷的时候，我都想为他做些事情，但他什么都不需要。他很少拒绝我陪他出去逛街或者帮他洗澡。洗澡的时候我帮他撮背。他坚持不要任何沐浴露或者香皂，因为万一用了之后，身体要痒很多天。他的头发越来越少，背后皮肤上面的皱纹越来越多。我用毛巾轻轻地搓着他的背，而他静静地站着。他动作缓慢。他身材矮小。他象个孩子。当我感到快要哭了的时候，我用水冲我的眼睛。

每一个或者两个星期，我就会打一次电话给我的爷爷。我爷爷有一个85岁老人应该有的各种病，但他都有自己办法对付。他俨然已经是一个医药专家了，他有一个小箱子，里面放着各种药品，而在床头放着速效救心丸。他有关节炎。后来关节炎发展了，成了游走性的关节炎：今天胳膊疼，明天有可能游走到大腿，而后天则有可能游走到了背部。每次关节炎发作的时候，他只有卧床不起。最近我打电话给他，我了解到，关节炎已经不再游走，关节炎已经发展成了痛风。爷爷说这个更严重，而且很多东西都不能吃。我一直不敢在网上搜索这个痛风是一个什么病。我只有给我爷爷打电话，我没有办法帮任何忙，我只有打电话。

我爷爷一直希望我能够继续上学。我在电话中对我爷爷说，我今年没有报名考试，我多次考虑过报名考试，但是………爷爷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了解他对我期望。我猜想他还想看到我的孩子。但他从来都不说。

我整理了我的思想。决定今年回去多和爷爷呆在一起，认真听他的每一句话。我要认真看那些文字，把我有问题的部分记下来，然后向他请教。

在今天这样一个夜晚，我和爷爷相隔近2000公里。由于长时间奔波而且昨天也没有睡好，我有点晕了，我感到桌子在摇晃。在这个摇晃的夜晚，我决定以后不再找那颗失踪的牙齿。不再找了，永远不再找了。

因为我想我就是那颗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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