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之色----格非访谈1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阿飞姑娘发表时间:2003-12-27 22:14
文/吴虹飞

与作家格非的访谈,约在“万圣书苑”的二楼咖啡屋。
这个当年与余华、苏童并称为“先锋小说”的三架马车的作家,以小说叙述中的迷宫气息和玄奥的氛围,令人着迷、受挫。他对音乐之虔诚,并非音乐对写作有影响。令人惊异的是,他承认自己是一个把音乐看得比写作重要得多的人。
格非完全是性情中人,他要大声说话,兴起则哈哈大笑,旁若无人。嘻笑怒骂,不加掩饰。若是唱歌,也要哼出声音。此人虽贵为大学教授,却没有板起脸的态度,直爽、诚实,不乏睿智。和这样的人就着咖啡进行一个晚上的奢侈的清谈,其经验是愉悦的。
关于音乐,格非曾写过好几篇文章,收入散文集子,如《阳光的时间》《寂灭》《音乐与记忆》《似曾相识的精灵》。因着对卡夫卡和音乐的热爱,他把书名定为《塞壬的歌声》。
我问他为何不专门写出关于音乐的著作。他说前几年出版社约稿,他已经写出12万字的稿子。他竟然把写完的书稿全部毁掉了。因为他认为,如此谈论音乐,完全是“杀风景”。“我已经写了那么多枯燥的论文了,难道还要对自己最喜欢的音乐下手吗?”。
作为一个小说艺术家和鉴赏者,他清楚情绪对艺术作品构成的障碍。但对于心爱的音乐,他还是投入了过多的情感,以及想入非非的大段时间。他是最好最包容的听众,从巴赫、马勒、邓丽君到甲壳虫,甚至北京地下无名的摇滚乐队,他决不排斥任何一种发自内心因而值得尊重的音乐。
而音乐之对他,与其说是欣赏的功能。不如说是音乐和回忆之间,隐秘而神奇的关联。他讲到了十几岁时的暗恋,讲到了南方的桥,仲春的黎明,渡江,一段样板戏的回响。讲到了雪,和月光。我第一次知道,月光下的雪,是蓝色的,他说。
在他看来,音乐之美,在于“声色”之美。音乐之“色”,则与感情、记忆、欲望和感官,紧密相连。而这些曾经被遗忘的回忆,不期而遇,又悄然离去。再去追寻,已不复可得。

一、音乐是我最好的生活
我特别巴赫、莫扎特,也喜欢马勒这样的悲剧性的作曲家,同时也喜欢、瓦格纳那些充满欲望的作品。我不是很排斥的人。有人问我你是喜欢毕加索,还是马蒂斯,我觉得为什么不可以两个都喜欢呢?音乐家也是一样的。我不可能喜欢这个,就不喜欢那个。
有些作曲家的结构很差,但是它的旋律却非常美妙,似乎要流到你的心里去。有些作曲家,一些旋律用过了,不再出现了。而有些作曲家,比如贝多芬,一个动机会反复再现,不断丰富。还有,勃拉姆斯也一样,非常理性,不断地利用素材,使得它的结构,曲式,发展得很丰富完整。比方说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他会通过不同的场面,如小溪、打谷场、欢庆、暴风雨,等等,来不断地描述、表现田园,结构非常完美。
而柴可夫斯基的旋律太美了,无论是多么迷人的引子,多美的音乐,他会放弃掉,不停地变更。莫扎特,巴赫是百听不厌。有人开玩笑说,巴赫和莫扎特是全天候的作曲家,你在什么时候听,都可以被任何一段吸引住。心情好的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都可以听。这是音乐的造化。尤其是巴赫。你一开始不知道他的旋律会如何发展,非常随意,就像是一个练习曲,即便是一些小曲子,如partita,我非常喜欢,觉得非常美妙。
当然音乐有很多种,尤其是勋伯格之后(包括像肖斯塔科维奇,他是最后一个古典主义者,)我就有点不大接受了。不过,斯特拉文斯基,巴托克我也觉得很好。巴托克我开始完全不能接受,但是他的旋律很美,我相信你听上一个礼拜之后,你就会接受并且喜欢他。
以巴赫为例,他的音乐虽然简单,他却是复调的大师。他大胆地把一些欢乐的东西引入了宗教性的音乐,这样的改革可以说是很大胆,很了不起。我很同意歌德说的话:一个人如果没有勇气,绝对谈不上才华。从瓦格纳,海顿,一代又一代的作曲家,都在不断尝试新的方法。
我不会把音乐当成背景音乐来的,音乐应该好好听,有时间的话,我就好好听上两个小时,听不下去,我就放到以后听。这是很简单的一种享受。


二、最讨厌伪装小布尔乔亚的廉价音乐
现在的流行音乐,我已经不大了解了。我很讨厌大批量制作的,程序化、标准化的音乐,看不上大量听众所喜欢的,满足小布尔乔亚情绪,很廉价地给你生活的安慰的流行音乐。但是邓丽君,我就很喜欢——那时从美国之音里听到,当时是禁忌之美。欧美的如保罗.西蒙,ABBA、威猛乐队,我也喜欢过。我很喜欢甲壳虫——那是永远的甲壳虫。
灵歌、爵士,这些都是从心里流出来的音乐,包含了音乐家的悲伤,对生活的切身感受。甚至包括北京的一些地下摇滚乐队,我也听过一些,象木推瓜,废墟,幸福大街的音乐,我觉得他们很直接,很真诚地表达,就能够触及到心里。

三、我的童年,到处都充满了音乐
唱歌对我们童年的时候,是很重要的回忆。我记得我喜欢的第一首歌是毛泽东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很小的时候,参加毛泽东的一个座谈会,表演这个节目。所有的毛泽东语录,以及很多人不知道的文革中的歌曲,我都会唱。八个样板戏,我都会唱下来。那个时代几乎所有的歌我都会唱!

文革后期的生产队,到处都充满了音乐,文化生活虽然有虚假、政治化的一面,但比现在的要丰富得多。那时候有许多公共的活动。田间有高音喇叭,农民可以听到京剧,样板戏——我不知道现在为什么有人骂样板戏骂得那么厉害,那是时代的产物,也是对京剧的改革。在地里劳动完了,就要田埂上组织演出,表演节目,三句半什么的,可能相当于现在的RAP。大家叫我唱,我也就不知天高地厚地唱,也不管唱得好不好。在上海读书时,每年的圣诞节,华师大的一帮朋友都会聚在一起唱老歌,京剧社也会像模像样的排演折子戏,这个经历我觉得十分愉快。

上了大学就会接触到西洋音乐。当然还有中国的民族音乐。尽管有人对中国的传统音乐评价不高,但我却觉得更它与自己的心灵更为贴合。比如冼星海的改编的《黄河》,还有很多人认为是很浅俗的《梁祝》,我喜欢它的旋律,和对越剧迷恋有关。越剧《红楼梦》的唱腔太美了。直到现在我还一看再看。
文革当中的许多颂歌,旋律十分优美,很多是由藏族和西北民歌改编成的歌曲。歌词是颂扬毛主席的,是政治化的,但是旋律则要复杂得多。那个时代的旋律充满了灿烂的阳光。

我到韩国去,他们喜欢唱卡拉OK,我就很不喜欢。我说我会唱朝鲜民歌,会唱很多。韩国人不相信。其实那都是看朝鲜电影看的。有一次东国大学的中文系主任请我喝茶,茶馆里正好放了一首朝鲜民歌,我跟着哼了两句,他显得非常吃惊。因为他不相信一个中国人会唱那么生僻的朝鲜民歌。

四、关于《杜鹃山》的记忆
关于音乐的记忆,是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不可动摇。记忆这个东西是很奇怪的,比如音乐,不仅是让你欣赏的功能,它能够帮你打通记忆,一下子神奇地穿梭时间,回到当时。就像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从马德兰点心的味道,瞬间打开已经遗忘的回忆,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音乐也是一样。我很理解沈从文的晚年,他的家乡来人,带来那里的民歌,他听了之后哇哇大哭。是音乐很好听吗?不全是,是记忆让他深深感动。
我曾经很喜欢《杜鹃山》,也是和那些记忆有关系。我曾经在一篇题为《音乐与回忆》文章中写过这件事。每当我不经意听到它的旋律,就会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件往事。这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一个片断,我一度忘了这件事,就像它从未发生过。但音乐会让那个时刻回来。并不是事件的经过,而是气味、色彩和所有情感,比如说,整整一个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在音乐的瞬间,你会突然发现但一切都发生过了。所以音乐所保留的是生活的精髓。
音乐真是奇妙,所有的味道,所有的感觉,在不经意间,出其不意地,一下子全都涌现出来。而这些感觉,有时不可重复。记忆是多么神奇啊。
最丰富的是人的情感,人的记忆,生活的精髓,就在记忆当中。很有可能,我听了一辈子音乐,还是一个乐盲,可是什么音乐的意义,我才不管它呢。我写了那么多的枯燥的论文,我还要这么来对待音乐吗?

五、撕毁了关于音乐的书稿
我写过12万字关于音乐的书稿,最后撕毁了。因为听音乐微妙的感觉,如果正儿八经写下来,会很“杀风景”。比方说,你认为勃拉姆斯是理性的,你就会写“勃拉姆斯理性、勃拉姆斯理性”,写到最后,勃拉姆斯就真的是理性的了。你会对这个东西产生怀疑,因为勃拉姆斯也有很感性的地方。


我和很多人吵架,大部分是因为音乐。有人说,你为什么喜欢莫扎特呢,他是二流的呀,我说二流就二流吧,这有什么关系呢?有些人不喜欢柴可夫斯基,可我就喜欢《胡桃夹子》,很多人会认为这样是没有文化。有些音乐有标题,就些人就掉进去了,可是有这么重要吗?我觉得没有那么玄。对于音乐,你要自己听,你不能听别人说什么。有些东西你开始不喜欢,慢慢你会喜欢。我曾经喜欢《天方夜谭》的作曲家,但是后来不喜欢了,也有可能的。音乐无所谓区分精英和通俗,完全看你自己的性格与喜好。


六、在唱片上的花销
我和收藏唱片的人相比,收藏量并不大。我大概有600张左右。唱片有100、120、160三种价格级别的。大约在6、7万左右。对我来说,是很大的开销。因为我还要买书啊,买书和买唱片,要分摊开来。
我是不听盗版的。吃可以很简单,穿衣服我也很随意,绝对不会买车。但是唱片这个东西,我会很挑剔,我要求完美,觉得听盗版唱片,简直就是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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