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忆跟以往的许多次回忆都不同。在以往,回忆往往带着一丝伤感,这样的伤感有助于成长。但现在,不啦。回忆仅仅是一个任务,我回忆,只是不想跟人打交道,我避免跟各式各样的人交谈,跟他们打交道我显得不耐烦,我缺乏修养的弊端许多次就差点因此暴露出来。但是,我是一名新闻记者,我只能这样,尽管这样我许多次迷失掉自己。我仅仅成为一个工具,泄社会公愤的工具,如果能把泄私欲和泄公愤结合起来,也许会好过一些。然而,这实在全无道理,你有什么理由把这两者掺杂起来?尽管在看到一个女孩子擦肩而过的时候,常常想扳过她的肩,告诉她:“嗨,姑娘,我可以采访你吗?”
一九八九年的夏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了许多镜头,对于小镇的我来说,那是一场遥远的闹剧。而我,端着一个破了缺口的粗瓷大碗,在说不清是衰败还是兴旺的堂屋里,边吃饭边看一台19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几只母鸡在我的脚边端详着,后来它们十分不幸地在吃我喂给它们的白色塑料泡沫后腹胀而死。堂屋里还有几个堂弟堂妹,他们围着门轴绕来绕去,门上的木雕可以看出有一只断嘴的鸟、麒麟的前半身和一头完整的大象,跟门板一样在堂弟堂妹的转动下摇摇欲坠。这是他们的游戏,他们喧闹的时候整个午间显得极为宁静,如果他们的笑声盖过了电视机发出的声音,堂屋外的阁楼上的白色鸽子就会扑愣着翅膀越过天井上空,一直到晚霞映红我脸蛋时才会回来。
我的回忆屡次被打断,我甚至完全记不起来当时的情景:是我抱着粗瓷大碗,边看电视边吃饭,还是我弟弟这样。在我印象中,反正有一个人因为看电视而顾不上吃饭,挨过母亲一栗子,母亲把手弓成爪形,然后用手背上的中指关节在我或者弟弟的脑袋上一凿,哭声就像泉水从我或者弟弟的嘴里哇哇流了出来。从电视上的学生在广场上集会,一直看到士兵的烧焦的尸体,我或者弟弟的哭声一直没有停止过。
对于我的眼泪,还有一点可资回忆地是,这种哺乳期或幼童期甚至少年期的、浇灌过我成长过程中每一次阵痛和突变的体液,后来彻头彻脑地消失了。我很大程度上的回忆的伤感皆来源于此,我想藉凭伤感而落泪,或者说,我因为不再落泪而伤感。十四岁那年,也就是八九年的那个燠热的夏天,梦境在夜晚中苏醒,我挥舞着拳头,头上扎着写有方块字的头巾,至于究竟上面写着什么,后来在无数个梦境中也未看清。我看见自己当时赤裸着上身,在游行队伍的最前面。但是,我被弟弟挡住,他和他的战友一起,与我隔着一把刺刀。刺刀上挑着大粪、月经带,这些从体制内丢弃的肮脏东西被明晃晃的刺刀映照着,像驱鬼的法器。当弟弟的刺刀对准旁边的一位同学绞过去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尿裤子了。我感觉自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但是既没有哭也没有眼泪。我醒来后很奇怪,我哇了一声,感觉有一只公鸭躲在自己嗓子里,我又哇了一声。
十四岁那年的夏天,学校出现了一张大字报,但是我看不懂,并且,后来很快就被掀走了,贴上它的人和掀走它的人直到现在还是一个谜。
十四岁那年,是上学期还是下学期记不清了。在学校操场前的一个半人高的领操台上,校长照例在早操后训话,与此同时,教导主任拿着剪刀,瞄准每一个头发超过前额、耳际、后颈一公分的学生走去。碰到男生就咔嚓咔嚓喝斥着剪去他们的头发,即使是女生,他的大手也会伸将过去,将她们的长发从后衣领里塞进去。
这个半人高的领操台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学校是由一个破落的庙宇改建而成的,这个领操台是当年的祭坛也说不定。校长铁青着脸,以致于他的下颌旁的咀嚼肌看起来很发达。后来我的回忆中,常常伴随着歇斯底里的他的声音,出现剪刀咔嚓咔嚓而头发在少年们脑勺上迅疾凋谢的场景。
我给现在的女友讲我十四岁上头尿裤子、声带变宽以及眼泪从此以后都从下体抽搐而出的事情。她在一旁乐不可支。她有时候也帮助我恢复记忆,比如说,她会问我,她和我的初恋女友,谁的胸脯大。
这有可比性吗?我触摸过十二年前的一个女人的乳房,也抚摸过十二年后另一个女人的乳房,但是,十二年前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的乳房我没有同时涉足到,十二年后也是如此。那么,我怎么得出结论呢?
饶是如此,在我的脑子努力回忆的时候,手上的触觉已经复苏了,我手上曾经捧着一对小鸽子,那是她怀揣着的、随时准备给恋人献上的祭品。但是,这些不能告诉她,怎么能告诉现在的恋人这些事情呢?
在一个清晨,朝读的声音盖过天际的鸟鸣,但是,有一个女学生坐在靠墙的课桌前,她捧着书本在那里发愣,在此之前,我们一起经历过狂风骤雨般地训话,也一起经历过剪刀在空中凌乱挥动的恐怖时辰。这一切现在全都过去了。我坐在现在的女友身边,在没有采访任务的时候,最多的时候,我都坐在女友身边,在女友走马灯似地离我而去的时候,我坐在女友身边这个该死的习惯依然保持着,就像我该死的职业一样,保持得完好如初。
那个女生并没有朗读语文课本,也没有背诵英语课文,尽管她是语文课代表兼英语课代表,但是,这个早晨她显得落落寡欢。及至后来我尝试与她约会,我提到这个早晨和无数个早晨,我告诉她在无数个早晨,我从右后方盯着她的比我大两岁的胸脯,有时候伏在课桌上盯着,有时候不经意地迅速瞟过一眼。而她告诉我在这个早晨,教导主任的大手把她的长发塞到她的后衣领里,并且用胸衣别住才罢休。她的这个早晨略显残酷,她认为这个早晨相对于她的人生长河来说,只是八九点钟的太阳的一丝阴影,后来很快就被她忘怀啦。
我和她每次的约会时间选择在星期六,地点是班级前面的那堵墙壁前,这甚至成为例行公事的约会,在每期黑板报评比中我们总能力拔头筹,而这确实是我们可以彼此分享和独享的功劳。这样我们彼此心存好感,心照不宣。更多的时候,在黑板报的最后一个字迹之后,我们小心翼翼地用抹布擦去黑板上沾上的粉笔灰,把黑板报上没有字迹的地方擦得一尘不染。接下来的时间就属于约会的私人部分啦,我们并排坐在放在黑板下的用来垫脚的课桌上。这个时候,她,我的第一个女朋友,眼睛会盯着远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什么。而我则对远方置之不顾,我只知道热烈地看着她,从侧面看她的睫毛,看她嘴唇边细密的汗毛,我调动我嗓子间公鸭的力量,翻唱崔健的<<一无所有>>,这首惨遭语文老师批判的歌,惹来了她的笑,那笑声像是从她的胸膛伸出的一只摇着银铃的手。
我参加工作后,任务就是与各式各样的人在各式各样地情况下想方设法地进行各式各样的交谈,然后把这些交谈进行有价值的取舍后整理出来,交给车间印刷上百万份,每天都这样,放到大街上,交给有阅读癖的读者啖去。对此我日益滋生厌恶之情,当文字一排一排地在我面前蠕动时,我感觉自也变成了软体动物。除了蠕动还是蠕动,分泌一些粘液,以期与人类的唾液之间有DNA认证后的归属感。
但是,我与初恋在教室角落里交换唾液的感觉多么美好哇。从小到大,为什么美好的感觉越来越少,而快感、顿挫感、伤感、性感、成就感、失落感、孤独感、窃喜感以及种种莫可名状的感觉杂交般地涌来?我的回忆之感依然能汲取那个时候的美好之浆。我与初恋在教室角落里拥抱着,先是嘴唇溶化了,后来五官和四肢、百骸都溶化开了,我是糖,她是浆,而她的认识正好相反。我们抱在一起,现在想来,抱在一起没有别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宁静。那个周末校园里宁静极了,宁静得像有一只猫在地上走动,我和初恋心底生出幸福的感觉,这是极度宁静所带来的愉悦,心底的水草油油地浮出水面招摇,我们要表达要分享。于是我们拥抱在一起。就这么简单。
我现在的女朋友对我的解释不满意,她不相信我对每一个女友的爱,都是这般地无趣,没有高潮也没有起伏,只是一个个场景串起来的碎片。她说,就跟你写的报道一样,故事性和可读性差极了,再说,你能保证你的回忆没有漏去光阴中的金子或者你在回忆中添加了鸡精之类的败味品?对此我只能告诉她,过去的时光因为存放日久有些局部产生马赛克是很正常的,我不可避免地不进行修补和掩饰。我进一步回想起当时的拥抱前后,还原马赛克后的粗糙的质感的更强烈的真实镜头出现了。
那一年里,更加强烈的冲击波是发生在上海的甲性肝炎大暴发。几十万城里人一批一批地栽倒在医院的病床上。很快,电视和公众的注意力从北京学生操纵的风云争端中掉转马头,直扑上海而去。后来有幸受过高等教育才知道,颠覆政权的手段除了革命和流血牺牲之外,还包括和平演变和疾病等等手法。甲性肝炎在一些有预见的人士看来,已经上升到政治高度。这是何等可贵的政治觉悟啊。2003年,炭疽恐慌、生化惊怵和SARS才成为媒体术语摆放在公众视野里。而早在十二年前,已经有先知先觉者对此保持警醒。
那一年的主流人群是甲性肝炎患者,他们在饭前或饭后,捂着肚子,挤出眼泪,大声喊痛。我想,这个时候偷着乐的只有上帝和肝炎病毒。在面黄肌瘦的同时,一批人腹部迅速鼓囊起来,这既不是受精带来的后果,也不是丰衣足食导致的营养性肥胖症,这是肝细胞变性、硬化、坏死所导致的最严重的结果--肝腹水--换句话说,这是先死亡而来的肝的尸水。
我跟初恋拥抱在一起的时候,她的腹部微微膨隆,她的眼睛巩膜上黄染已经很严重。医生和抗生素对此都无能为力,“我们只有看着她一点点变坏。”镇卫生院的医生故作轻松地说。那一刻我的眼泪依然无法涌出,流泪功能的丧失在那一刻开始才为我所洞晓,这是另外一个重大内情,我只有任凭自己内心一点点干燥。
初恋要求我拥抱她,最后我吻了她,还摸了她乳房。医生说通过亲密接触会导致传染,但是,我想,一起死去或一起去死吧,哪怕这是一道破不了的魔咒也在所不惜。那个时候我还不懂得性交,以及由此所带来的快感。我触摸到她的乳房,我感觉她的乳房在哭。
我抓住现在女友的乳房,以抵制她拼命捂住嘴笑而身体出现的花枝乱颤。我最后用两只手分别抓住她的两个乳房。情急之下,我扑上去时左手搭在她的右乳上而右手搭在她的左乳上,从后面抱住了她。对此我稍显尴尬,而她笑得更为放肆。我换回了手,对她说,你不是想知道你的乳房和她的乳房的区别吗?我可以告诉你。但是,请求你不要笑话我跟一个肝炎患者的爱情。
我对女友说,你的乳房现在很翘,很饱满,但是,并不意味着永远这样,当皱纹爬到你的乳房上,当更年期如约而至,当乳房像布袋一样挂在胸口,当乳头渐渐变黑、弹性远离皮肤而去,当乳房比嘴唇变得更加干瘪,你、你、你--还有什么好骄傲的?还有什么好取笑的?你不满又怎样?你除了拥有挥霍青春的能力之外,难道不是对其它一切无能为力吗?再说,你在笑话一个女性肝炎患者的乳房和一个不会流泪的男人之后,能得到什么好处?你为什么要发笑呢?你还笑?
而她的乳房永远只有十六岁。她的十六岁的乳房含苞欲放,在教室的放满条帚的角落里打开给我看。她的乳房满脸通红了,而我的眼前始终有一片烟云挥之不去,我无法看得更真切。这使我后来的记忆无可避免地发生猜疑。也许,那是一对欲展翅飞往天堂里的白鸽。